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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解困谋生且遂人愿 恶绅生妒蛊惑愚民

且说杨德山与洪四家计议停当,费氏心中感激,一时喜形于色。

到此时,一家人总算云开雾敛见了晴天。是日已晚,晚饭过后,杨德山与洪四家在灯下聊了一些世情冷暖、乡土人情、时局索事,各自感叹了一回,两家人便歇息了。

翌日清晨,洪四家一觉醒来,摸黑穿好衣裳便出了屋门。他想把院子打扫一下,把水缸挑满水,聊表对杨德山的感激之情。

当他推开屋门举目看时,院子已经扫得很干净了。正自感叹,蓦然间透过栅栏门他看见一个人正在门前空地上蹲马步、走趟子,那惯熟的身手令他惊叹不已,只见那人飞拳踢腿,展转腾挪,真个是身轻如燕,实实地武功深厚,一时竟看呆在那里。

想自己小时候也曾拜学在邻村张二舅门下,粗略学了些拳脚,与之相比,简直天上地下,自愧不如,可差得远了。

感叹之余,忽然想起:但凡练武之人,最忌别人偷看自家学派套路。想到此,忙起身回避。

洪四家刚转过身来,便听杨德山在门外说道:“兄弟,你咋起得这么早?身子刚缓过来,得多注意歇息才是。”洪四家忙答道:“睡不着。想起来挑担水……”杨德山笑说道:“看来兄弟也是个勤快人呀!”说着,人已经进了院子,又说道:“我已经习惯了,一到五更天如果不起来,浑身就不得劲儿!”

洪四家赶紧挑起门口的水桶,说道:“大哥,水井在啥地方?俺去挑水。”杨德山一指院外,说道:“看见东南角上那架辘轳了吗?那就是水井。井台上的冰可厚了,小心点儿。”

洪四家说声:“俺知道了。”挑着水桶便出了院门。

来到街上,洪四家举目看了刹那,果见东南空地上立着一架辘轳,便挑着水桶走过去。

来到井台前一看,果见上面冰流四溢,朦胧中闪着幽暗的白光,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稍迟疑了刹那,才小心翼翼地踏上井台。他先抬起右脚在上面试探着来回搓了搓,觉得还不算太滑,这才心中有了数。

他站稳脚根,然后手扶辘轳挂好水桶,接着手松井绳,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声过后,那辘轳忽然停下来。他知道水桶已经触到水面,于是抓住井绳稍微往上一提,随后又猛地往下一送,那水桶便装满了水。

洪四家摇起辘轳,又听“吱呀呀”一阵响声过后,水桶被他摇上井口。他一只手架住辘轳,一只手抓住水桶提上来,然后将水倒入另一只桶内,接着又如此这般地顺下水桶。打满水之后又摇上来,然后提在平坦处放好,顺手拿起扁担,抓住担杖钩挂在两只水桶的横梁上,一蹲身挑在肩上,便优哉游哉地走下了井台。

他把水挑回来倾入缸内之后,接着又挑了一回,水缸便满了。

这时,天光已经放亮,费氏与银环也起来了。银环抱完柴禾,又淘了米,开始做早饭。

见银环手脚麻利,活儿料理得有板有眼,费氏心中甚是感叹,因想:“才十岁的孩子,干起活儿来就像大人似的,真让人喜欢!”

吃过早饭,杨德山打开东厢房门。洪四家跟进去一看,满心欢喜。只见:

通屋宽敞梁分间,一条通炕靠窗前。四壁珠黄苍茫色,相知一见泪潸然。一架织机

墙边落,满身尘埃满腹怨。窃喜窗棂纸翩跹,悲歌声声不胜寒。喜得宿友来探故,

一吐清音复弄弦。除却蛛网与尘霾,再现新壁鱼鳞痕。今后知音天天伴,流云飞渡

过关山。金梭无怨绫千尺,从此织机不复闲。

见洪四家心花怒放,杨德山问道:“兄弟,你看这屋还行吧?”

洪四家忙说道:“中中中。”说着,便动手收拾起来。

这屋里原本没放什么东西,除了靠后墙摆一架织布机外,再便是窗台下那条大通炕与两扇木格子窗了。杨德山与洪四家先扫了墙上的灰尘,接着又扫了炕上与地下的浮土,没用小半个时辰,整个东厢房便打扫干净了。

东厢房的结构与北上房一样,也是一头开门,先进灶火间,再进里屋门。现在屋子打扫干净了,但见四壁鱼鳞状的抹痕黄里透黑、斑剥憔悴,一看便让人感叹岁月的无情。

再看窗户上糊的纸已经千疮百孔,破碎不堪。那飘荡的破纸条不停地随风跳动,时发哀鸣之声,似在诉说着岁月流年的艰辛。

杨德山往窗户上看了一眼,说道:“眼下家里也没有剩余的窗户纸,那破损的地方就先用破棉絮或破布条啥的堵一堵吧,等有空的时候,去街里买来窗户纸再糊上。”洪四家忙说道:“中中中,中呀。”

事到如今,洪四家已经很满足了。想这两个多月来一路颠沛,风餐露宿,那是何等地凄怆!一想起金栋那声声悲啼,他便心惊肉跳。

在那段日子里,迷朦中险些失却真性,如果不是有三棵树这个念头支撑着,可能早抛尸荒野了。只因还有这点儿希望之火不泯,如今才有幸得遇杨德山,并慷慨相助。

看着眼前的避风港,洪四家只有感激的份儿,又能说什么!一想暂时再也不用强御风寒在路上苦苦挣扎了,眼睛顿时潮湿了。

杨德山也因睹物思人,一时想起了过世之妻陈氏,眼圈也不禁潮湿了,过了刹那,说道:“这屋子原先是银环她妈织布用的。自从她去了,我就没咋进来过。外屋灶上有现成的锅,还有水缸,过日子开火,只要有柴、米、油、盐就行了。柴禾呢,院子里堆着一大垛,一会儿抱些进来,先把炕烧上吧。米呢,昨天李家店李大哥给捎来一口袋,你们先吃着。等过几天揽来活儿了,我想吃的不是问题。菜,我腌了两大缸酸菜,还腌了两小缸咸菜,也够咱两家人吃到来年春天的了。对了,还有土豆,屋地上穴子里穴着的就是,足够了!”

洪四家只有点头的份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这份情意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他只有眼中噙泪,表达着内心的感激。

好在临行之时,除随身携带了行李之外,碗筷、饭勺也都带上了。住家过日子,可说是“一切具备,只欠东风了”。

过了一会儿,杨德山又说道:“趁这工夫先抱些柴禾进来,把炕烧上吧。屋里好长时间没住人了,潮气一半会儿散不去。”洪四家忙说道:“中。”说完,便出门去抱柴禾。

随后杨德山也跟出来。两个人来回抱了几趟,看看差不多了才住手。杨德山往炕灶里填了把柴禾,顺手取火点着,然后与洪四家蹲在灶前填柴烧炕。

银环与费氏也没闲着。自从收拾完屋子,银环找来一些破棉絮与一些破布条,两个人一阵忙活,终于把窗户上的破洞都给堵上了。

洪四家去北上屋把随身所带的行李搬过来,安顿停当,心中甚喜。闲下来他把织布机又看了一遍,一见完好无损,心中更是欣喜不已。

杨德山说道:“眼下你们如果自己起火呢,缺啥家伙使你们就去上屋里拿。暂时不想起火呢,咱们就先在一个锅里吃,一切随你们的方便。”

洪四家眼中含满泪花,说道:“杨大哥,事到如今俺能说啥?一切都听大哥的。”费氏忙说道:“是呀,杨大哥,俺们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关于吃饭的事儿,俺寻思着还是俺自己起火吧。虽说吃的用的都是大哥你的,但各自做着吃才是正理。”

杨德山说道:“也好。等过几天我抽空带四家兄弟到大榆树街里去见一见李家店掌柜李寿春大哥,主要是找他商商量量,看咋想办法报个临时户口。有了临时户口,咱们不管干啥事儿就省了不少的麻烦。”

杨德山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说道:“杨大哥,听说你家来客了?我过来看看。”杨德山悄声说道:“他来得正好。他叫王有财,是咱堡子的闾长。有他出面担保,报临时户口的事儿,兴许就甭麻烦李大哥了。”恰这时,王有财一推门进来了。杨德山迎上前去,戏说道:“哎呀,稀客,稀客。是哪阵风把闾长大人给吹来了?快上炕里坐。”因问道:“你咋知道某们在东屋里呢?”王有财笑说道:“明摆着嘛,站在院儿里一听,上屋静悄悄的。而东屋呢,孩子闹、大人笑,那还用问吗?”杨德山哈哈笑道:“王闾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王有财说道:“听说你家来客人了,我过来看看。”

杨德山一听,又笑着戏说道:“王闾长今天来不光是来看客人的吧?肯定有啥事儿。要不我这低门槛儿闾长大人怎会轻易迈呢?”王有财一拱手,苦笑着说道:“惭愧。杨大哥,你看我这副嘴脸,有几个人喜待见呢。”

坐下之后,杨德山装好一袋烟递给王有财,说道:“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也正有事儿要找你求教呢。这不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要去三棵树,前天路过我这儿,听他们一说呀,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你看这冰天雪地的,上千里的路呢,咋走呀?我好说歹说,才同意住下来。说好等明年一开春冰消了、雪化了,风和日暖再走。可如果要住下的话,那得申报个临时户口不是?所以说,我正要去找你给拿个主意呢。你是走官场的人,知道规矩,你看咋办好?”

王有财吐了一口烟,只见他沉吟了刹那,说道:“如今的事儿挺麻烦。地面上如果来了生人,必需要三保六证才行。”杨德山哈哈一笑,说道:“要不咋说找你给拿个主意呢?”

要说王有财这个人心地并不坏,只是胆小怕事,处事比较谨慎。今天他来的目的,主要是听说杨德山家里来了生人,为小心起见,他要亲自过来打听一下。

昨天他朦朦胧胧地听人说,杨德山在自家门口救了一家三口人,但细节不太清楚,因职责所在,他不得不小心。虽然他的官儿不大,但事关自身安危;因这年头风声鹤唳,天又阴晴不定,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一听杨德山说来人是自己的亲戚,他便放了半个心,因想:“这就好了!一旦有什么差错,自有杨德山担着呢。就是往后再出啥麻烦事儿,与我的关系也就不大了。”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把洪四家一家三口又重新审视了一番,见洪四家面相温善,不像个不安分之人;再看费氏,更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何况金栋还是个没退黄嘴丫的小毛孩子呢。所以,他整个心都放下来了。

且说王有财听杨德山说要求他给拿个主意,心中暗自受用,不免有些端拿地说道:“按说杨大哥的事儿,我信得过。不过你也知道,如今虽然挂的是‘满洲国’旗,可不管大事小情都得日本人说了算。这件事儿恐怕有点儿难办。”

日本人对人口控制严,杨德山是知道的,但也不像王有财说的那么玄乎。对王有财的脾气秉性,杨德山是最了解不过了,他爱听个奉承话,还爱占个吃喝便宜,邻里只要有事找他,二两酒一下肚,你怎么使唤他都行。

王有财家的日子算不上大富,对比之下,也就是个中等人家。他家一共有三十多亩地,马车一套,农忙时节也雇几个短工帮忙。他从小念过几年私塾,在这十里方圆也算是个小有学问的人了。

他为人不算刻薄,左邻右舍找他借个犁用个牲口什么的,从没听他说过不字,所以他当闾长,堡子还算安宁。他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说话慢言慢语,总是一脸和气,既便是生人与他说话也不觉得拘谨。

杨德山没说什么,只见他回头对银环说道:“环儿,你到外头看看,看日影有啥时候了?是不是该做晌午饭了?待会儿你把我前些日子逮的野兔炖上一只,让你王大叔在咱家吃饭。”

王有财一听,心中非常滋润,但嘴上却说:“杨大哥,别别别,我还有事儿呢。”杨德山笑说道:“你可别瞎扯了,大冬天的你能有啥事儿?这两天我正想喝酒呢。咱哥俩挺对脾气,你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两盅,这不屈你的大驾吧?”

王有财满脸笑容地说道:“别麻烦。”然而却坐着不动地方。

杨家堡这个小屯子,总共住着十几户人家,王有财家是堡子里的大户。剩下的便是像杨德山、苗凤等几户稍有几亩地,一年下来刚够维持生计的人家。其余人家差不多都是边家店大财主边玉亭家的佃户或长工。但说有的,便是自家房前屋后那点园田地了,春天种些瓜果菜蔬,只够夏秋冬三季受些润口之益而已。

已往关里人一遇到难处便闯关东,究其原因:这地方荒地多,人口少,只要勤快,开块荒地便能过日子。但不知哪年哪月官府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百姓不得私恳荒地归己所有……”云云。因此,外来户只能租种财主家的土地当佃户了。

杨家堡开始叫杨家窝棚。后来人聚多了,自然形成了村落,一些人感觉“窝棚”二字太“呱臊”,于是提议:将窝棚改成堡。堡字的含意不解自明,保在上,土在下,其愿望可想而知了。

且说银环与费氏把饭菜做好,便招呼大家吃饭。杨德山请王有财到北上屋去坐。

进屋一看,炕桌已经摆好。杨德山请王有财坐上首,自己与洪四家左右相陪。

看那炕桌时,只见中间满满盛了两大碗兔肉炖土豆。另外把家腌咸菜也各盛了一大碗。虽然算不上一桌丰盛酒席,但时下也令人称羡。一壶烧酒煨在火盆内,三只酒盅摆在三个人面前。

杨德山一一斟满酒,然后举起酒盅,说声:“请。”便先干为敬。接着王有财也杯干见底。洪四家因不会喝酒,只是端起酒盅沾了沾嘴唇便放下了。

酒过三巡,杨德山笑着对王有财说道:“刚才相托之事,兄弟可一定要帮忙。”

此时,王有财正抓着一块兔肉津津有味地啃呢,一听杨德山与他定对临时户口的事,他眼皮也没顾得抬一下,便说道:“好说,好说。”等兔肉完全吃到嘴里了才抬起头,一边嚼一边说道:“如果能有个踏实的人做担保就更好了。”

杨德山问道:“你看李家店李掌柜可行?”

王有财一听,满脸堆笑地说道:“能有他老人家做保人,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只要他老人家一出面,前面就是有天大的障碍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待会儿我回家写个呈子送来,你明天去劳烦他老人家给签个押拿回来,剩下的事儿我去办,你看咋样?”

杨德山端起酒盅,说声:“痛快!兄弟,咱们再干了这一盅。”

此事敲定。吃完饭,王有财回家便写了一个呈帖送过来,说道:“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你尽快去李家店取保回来,我立马就往上呈,争取早一天批下来,省得夜长梦多。”杨德山连声称谢,说道:“多谢兄弟坦诚相助,待事成之日,定当办酒再谢。我明天就去大榆树找李大哥签字画押,剩下的事儿就烦劳兄弟了。”王有财说道:“杨大哥你放心吧,没说的。”洪四家与费氏也忙施礼相谢。

送走王有财,杨德山回屋点着烟袋锅美美地抽了一袋。因一时心情舒畅,便哼起了二人转小调。

再说洪四家与费氏回到东屋,洪四家便迫不及待地坐在织布机前试弄起来。费氏收拾完炕上地下,拿起梳子帮银环梳头。金栋呢,黏糕般围着银环来回缠磨,惹得费氏嗔怨道:“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啥小了?就知道在人前戏磨!”金栋说道:“俺看银环姐长的好看。”

听见这话,银环脸色绯红,马上抬起手捂住了脸。

费氏恨恨地打了金栋一巴掌,骂道:“小小个东西,你气煞俺了,你咋这么没羞没臊哟!可是随了谁了?”银环趁势走了。费氏便拧着金栋的脸说道:“俺问问你,你啥时候才能懂人事?你银环姐那么大个闺女了,是该你说她好看不好看的?你也没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也配?”

金栋可能被拧疼了,咧着嘴直哎哟,随后便嚎起来。

洪四家皱着眉头从织布机前站起来,斥道:“这孩子是该打了,简直惯得没有样,说话越来越没有深浅。再不好好管管,往后长大了可咋办?”一听金栋越哭声音越大,便压低嗓门说道:“还不快住声?你以为是在咱自己家里呢?再不听话咱就走吧,去冻死、饿死!”

费氏哽噎着说道:“谁说不是?俺是哪辈子该下他的?要不是为了他,咱哪能背景离乡遭这个罪呀!可他就像没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净琢磨着咋气人。要不是遇上你杨大爷这样的好心人,咱现在不是饿死也被冻死了。你这么不长进,简直……简直……简直让俺和你叔……没脸见你杨大爷。”

洪四家也是连连叹气。

且说银环回到北屋,拿起线板子把火盆里的火灰往一起围了围,然后从针线笸箩里拿起没纳完的鞋底便坐在火盆前纳起来。她刚拿锥子扎透鞋底还没等拔锥子穿纫线呢,便听金栋狼嗥般哭起来,她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脸颊也挂上了一层红云。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因为金栋说了那句话挨打了。当时听了那句话,她的心就像被重锤猛地敲击了一下。

那话出自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之口,这让她很不自在,并且又羞又臊,所以她一听见金栋的哭声便觉不安。另外,或因是第一次听到男孩子说自己好看的缘故吧。总之,她很不安。

杨德山正在地上编炕席,见银环进屋来一声没吭,坐在炕上便纳起鞋底来。正疑惑呢,忽听金栋嚎啕,便问道:“环儿,你刚从东屋回来,知道金栋为啥哭不?唉,他咋这么哭呢?”

见问,银环吱吱唔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杨德山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的脾气可真够丧的!哭起来咋像谁掐他似的呢?环儿,你去帮大婶儿哄哄他,这动静也忒难听了!”

银环没作声,只管低着头纳鞋底。见银环不动,杨德山停下手中活计,说道:“环儿,你是姐姐,过去哄哄他,然后领他到你苗大娘家找你小风姐玩儿去吧。你听,啥动静呀?”银环嘟哝道:“他那么淘气,我不去。”杨德山说道:“闺女呀,不管咋说,他都是客,咱可不能那样,不然倒显得咱们留人家不诚心了。快去,听话。”

正说着,金栋突然不哭了,耳根子顿时静下来。杨德山长长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这一日,王有财带着乡治安所的户籍警察来到杨德山家中,核实了洪四家一家三口的外貌体征,认为申报属实,缴纳了手续费之后,没几天临时户口便批下来了。

杨德山给洪四家揽活的事也有了眉目,还别说,生意一开张便挺不错的。原因是:洪四家织出来的布既密实又平滑,而且又没有断线。另外交货时间还快。

再过两三个月便是农历新年了。穷家小户中,但是有能力的都想给大人孩子换件新衣裳穿,所以每天的活儿都排得满满的。洪机匠的大名,很快在十里方圆传播开来。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样一来,地面上一些人开始不自在起来。例如边家店大财主边玉亭,便在长工伙计面前说起了风凉话,道是:“你看看你们也不缺鼻子少眼呀,咋就一脸穷相、一身穷命呢?一年到头扛不回家五斗米。你看人家外来的,足不出户,身不经寒,四五天下来就能挣二斗米,用不了几年,不愁成不了财主。到那时候,你们也得去给他扛大活。你瞅瞅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唉,认命吧!”

这话无疑是一把阴冷的钢刀直刃心脏,令这些长工伙计们肌寒透骨,痛彻骨髓。本来穷得悲天号地,正寻不着穷根、摸不着苦底呢,整天憋着一肚子邪火不知道往哪儿撒,一听有人点破了“迷津”,立刻妒火上撞,不能自我。

有那不晓事的,便破口大骂道:“可也是呢,**他妈的,某们一年忙到头,力气没少出,汗没少流,家里却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人样儿。某们哪一点儿不如他外来的?走,去问问他是咋回事儿?和他借米、借粮去!”

可能人穷急了便不辩是非了?当下一呼百应,立即寻找铁锹、镐头,五六个人疯了似的,呼喊着要去杨家堡找洪机匠问个明白。

这时,边玉亭的儿子边景春也正好在家里。他现在是大榆树乡治安所的警察。只见他身穿“满洲国”警察制服,腰系武装带,左侧悬挂警刀。一见人情激愤,马上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小心杨德山的铁腿神掌,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忽听一人大叫道:“某们有大少爷作主,还怕他杨德山咋的?走,去找那外来的辩理去!走呀……”说完,呼喊着朝大门外跑去,其余人紧跟在后面。出了大门,便破马张飞般奔杨家堡下去了。

见这帮人疯了似地跑出去,边家父子相对一笑。边玉亭立刻吩咐厨房:烫两壶酒、再切一碗肘子肉送过来。又让把咸鸭蛋切成两半摆上一碟,炒花生米、酱腌豇豆角等,各盛一碗。不一时所需齐备,爷儿两个坐在客厅对饮起来。

三盅酒一下肚,边玉亭满脸放光,一对绿豆眼眨个不停,鸭子嘴上方那两撇仁丹胡及下颏那绺山羊长须,因咀嚼下酒小菜时,不停地左右上下摆动,让人看了是那么不舒服。

边玉亭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咧嘴一笑,说道:“你说这帮穷鬼咋都那么没心没肺呢?”往嘴里填了几颗花生米之后,一边费力地咀嚼一边得意忘形地说道:“糊弄这帮玩意儿,就像糊弄三岁小孩子似的。他们闹得好,让他们去砸了那外乡佬的织布机,割断织布机上的线,看他咋向雇主交待?一个刚来没几天的外乡人也想过和我一样的日子,简直做******白日梦!咱家也让他织了几匹小布,如果到日子织不出来的话,嘿嘿,看我咋让他给咱家扛大活!”

边景春很不以为然,不屑地说道:“他只不过是个臭要饭的,哪能跟咱们家比呢?只要我穿着这身皮多找他几回麻烦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还用得着那样?”

听儿子这么说,边玉亭摇了摇尖脑壳,说道:“儿呀,此言差矣。你如果那么做,不是明摆着官欺民吗?不管做啥事儿,都要学会用脑子才行。要做那既不费力气还得让人看不出来、且又把人给算计了的事儿,那才叫高人呢。刚才你都看见了吧,这有多好?咱们只用了几句话,这帮穷鬼们就去替咱们把事儿给办了。如今咱在家里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让人开心解闷子?小子,你学着点儿吧,到时候让杨德山和李寿春哑巴吃黄连,有气没处撒,这就更让人开心了!”说完,得意地干笑了几声,不免引发一阵咳嗽,顿时把老脸憋得通红,好一阵才透过一口气来。

一提起李寿春与杨德山,边景春便恨得牙根发痒,只见他满脸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然后怒说道:“等我早晚找茬儿收拾他们一顿,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特别是那个杨德山,你看他那穷酸样儿,总爱充大尾巴鹰,仗着自己会两下猫拳狗腿,不是给这个撑腰就是给那个打抱不平,你说他算个吊?”看来边景春有点儿喝高了,与他老子说话也不讲究了,只见他又喝了一口酒,余恨不消地说道:“李寿春那个老王八蛋更可恨,他和杨德山穿一条裤子,两个人狼狈为奸,专和咱们家过不去。就拿推举乡长那档子事儿来说吧,当初日本人让他当他不当,反过来他还反对你当,愣举荐个穷教书的出来顶杠,你说他凭啥吧?”

一听儿子把他窝了多年的火给说出来,边玉亭冷笑一声,说道:“所以,我今日之举正是要报那一箭之仇!”

且说杨德山家自从来了洪氏一家三口之后,可说是每日里热火朝天,上门来织布的人络绎不绝,隔三差五,你来他往,穿梭不断。再便是邻居们凑趣,顽童游串,说笑声与孩子们的叫喊声几乎无一日绝声于耳。银环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脸上显见有了笑容。

自从陈氏被那场可怕的“霍乱”夺走之后,银环那幼小的心灵,可说是遭受了无情地打击。你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是依赖母亲呵护的时候,突然割断她的亲情至爱,这让她怎么能受得了?那感觉:如掉进了万丈深渊一般……

不是吗?若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与爹两个人,爹还要出门去谋生活。空旷的屋子里,时常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空梁蛛壁,这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她怎么能不悲伤失落?所以,在已往的那段日子里,她脸上的音容笑貌几乎消失殆尽。

现在有洪氏一家相伴,洪大婶虽然不能像妈那样关怀备至,但总又有一个母性虚寒问暖了,而且朝夕相伴,已往心中那孤独可怕的阴影开始逐渐释去;缝衣做鞋,洪大婶会手把手的指点,她又感到了母爱的温馨。

遇到难处时,她再也不用苦思冥想、劳心费神地瞎琢磨了,她有了幸福感与安全感。何况还有个嘴甜如蜜的小金栋每天围着她环姐长环姐短呢,她更不寂寞了。

这天吃过早饭,杨德山帮银环喂完猪、鸡,便牵马套“耙犁”。他把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编织的炕席及一些干蘑菇,还有入冬以来所猎得的几只野鸡、野兔等,都一并绑在“耙犁”上,要拿到大榆树集上去卖了。

收拾停当,杨德山对银环说道:“快过年了,爹去街里把这些东西折腾折腾,回来给你扯块儿洋花布做件新衣裳过年穿,顺便再捎带着办点儿年货。晌午我如果回不来,你就自己吃饭吧,别等我,听见了吗?”

银环点点头,说道:“知道了。爹,你早点儿回来。”

恰洪四家从东屋里出来看见,因问道:“大哥,你要去赶集呀?”见问,杨德山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说道:“是呀!眼瞅着就快要过年了,他们财主家过年,咱穷人也得过年不是?没啥折腾的,我把编好的几领炕席和一些零碎儿拿到集上换几个小钱,然后添办点儿年下应用的东西,唏哩糊涂地也就把年过去了。诶?兄弟,我正要问你呢,你有啥要捎的没有?”

洪四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没啥捎的,没啥捎的……”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直犯合计。

本来嘛,织一匹小布人家给一斗高粱米的工钱,两个多月下来,他还没见过“满洲国”票子是什么模样呢,他使什么捎东西呀?现在每天吃的油盐还都是杨德山给的呢。有时候他说拿高粱米折合折合,杨德山总是说:“你真是多事!你挣得那点儿高粱米才够吃几天的?快留着吧!”他只好不作声了。

见洪四家还站在跟前,杨德山说道:“兄弟,既然你没啥捎的,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不在家,你要用啥东西就和银环说,可千万别见外。”说完,赶起“耙犁”径直出了院门。

来到大门外,杨德山把狗皮帽子往紧系了系,然后盘腿坐在“耙犁”上,接着一甩手中长鞭,那马立即扬起四蹄,很快冲出丈把远。

看着杨德山的背影,洪四家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叫了声:“杨大哥……”

杨德山听见,一拉马缰绳,口中“吁”了一声,那“耙犁”便停下来。他跳下“耙犁”,然后瞅着洪四家说道:“兄弟,你有啥话就痛快点儿说,别吞吞吐吐的。咱哥俩你还有啥抹不开的,你说是不?”

洪四家脸一红,腼腆地看了杨德山一眼,然后说道:“两个多月了,俺吃的用的都是大哥给的,俺就不说客套话了。如今俺织布挣的米,除了吃以外,还稍微有点儿剩余。夜里俺和金栋他娘商量了一下,想把余粮卖点儿,好换些油盐啥的……”

杨德山说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你攒得那点儿粮食都哪儿到哪儿呀?不是我说话不中听,那才够你们吃几天的?快留着渡春荒吧!”

洪四家说道:“俺总不能光吃你的用你的吧?要是总这样,俺还咋住下去?”

听洪四家这么说,杨德山沉吟了刹那,说道:“也好,你说的也是,就依你。你说吧,你打算咋的?”

洪四家说道:“夜里俺装了一口袋高粱米,想劳烦大哥给捎到集上,或卖现钱,或直接换些油盐啥的,咋的都行。”

杨德山估算了一下,说道:“如今高粱米的市价是三角钱一斤,一百斤米能卖三十元钱。豆油一元二角一斤,你打算买几斤?”

洪四家想了想,说道:“要不……先买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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