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期待的脸，
萦绕我的梦，
雨落进夜的城。
——(泰戈尔《飞鸟集》)冯唐译
那天，我从外面采风回到家，已经精疲力尽了，正当我准备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时，房门外传来了杯子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两个歇斯底里地互骂声，已经是第三天了，是的，他俩中间虽然也有过休息，但已经连续吵了三天了，三天不分昼夜的吵闹和一天奔波的劳碌让我忍无可忍，我冲出房门朝他俩大声地怒吼。
“够啦，我不知道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好的精力可以连吵三天，但我没你们那么牛逼可以连熬三天，拜托静静好吗？”
“臭小子，你这是和老子说话的态度吗？”
“你凭什么骂我儿子，他说的没错，你有酒当饭，有酒提神，就不管别人啦，有本事灌完黄汤挺尸去啊，再这儿发什么酒疯！”
“臭婆娘你以为你是谁，整天不是抽烟就是拜佛，一个男人的烟瘾都没你大，要不要******我帮你整点。”
“我抽烟拜佛都是你逼的！”
“够了，都他妈给我闭嘴！”
“你小子跩什么跩，敢管起你老子来啦，你这个小杂种也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拿着个骨灰盒子东游西荡，游手好闲，你老子还没死呢。”
“那不是骨灰盒子，那是我的相机。”
“什么相机，你小子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学什么艺术家，有种别吃老子住老子的，老子养你这么大图你什么！”
呵，一直以来他都把我当养老工具，我非常气愤，不想和他多做争吵，我回房拿起手机和钥匙砸门而出，我在街上把车骑得飞快，黑夜里飘着丝丝细雨，雨水和风吹在我的脸上能让我稍微感到畅快些，因此在疲惫和愤怒的夹击下我没有减速，依然在街道上疾驰，在我冲出一个街道口时，我的眼睛突然被强光照射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我浑身感到一阵剧痛，似乎飞了起来，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我发现我躺在医院，头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左手吊在脖子上，左腿无法动弹，应该是打了石膏，除了痛，就是虚脱。
“你醒啦，等等，我去叫医生。”
杜华快速走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又和医生走了进来，医生给我有做了一些检查。
“好了，没什么问题了，休息几天，等手脚都恢复的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你啊医生。”
“没什么，应该的。”
“杜华，你怎么在这儿？”
“你爸妈是不是又在吵啊，医院给你爸妈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于是找到了我。”
“……”
“你呀，真是命大，被那辆车撞出去那么远，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这全亏了我，还不赶快道谢。”
“救我的是医生，关你毛事。”
“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及时赶来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你小命早丢了。”
“手术同意书不是家属才能签的吗？你又不是，怎么签啊？”
“额……哎呀，当时情况紧急嘛，所以我就撒了个小谎。”
“说，你冒充了我姐姐，还是我妹妹？”
“你……老婆。”
“啊！”
“嘘，你小声点。”
“这也叫小谎？你也敢，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
“万一我死在手术台上呢？”
“呸呸呸，大吉大利。”
“你不怕被发现啊，而且什么不好装，装我老婆毁我名节”
“怕什么，看在那么多年朋友份上，老娘牺牲一下，勉强和你有一段婚姻经历呗。”
“呵呵呵呵，被你打败了。”
“呦，笑了，这不就对了嘛，笑了就行。”
我用手掐了掐杜华的脸，对她表示无语。
我在医院待了两天后，我爸妈才发现了我不在家打电话找到了我，呵呵，多么可笑啊。我坚持不让他们在医院守着我，依他们的脾气，说不定没多久就会在医院又吵起来，与其那样，我宁愿一个人在医院待着，就这样，杜华天天都会到医院来陪我说说话，妈也天天来给我送饭，老爸隔一天来看我一回，每次来都有或多或少的醉意。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可以下床拄着拐杖走走了，头两天不适应，后来拄拐拄得顺畅了，即使没人陪护我也可以下楼到医院的花园里遛遛弯儿，我让妈把我的相机给我带来了，哪怕只有一只手，我也想继续拍照。
医院没什么特别的，但医院的园丁把花园里的花草管理的真的很不错，就算没有花花草草给我拍，春城的天空也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后来，我又发现了宝藏，花园里有已经失去了胳膊或者腿的患者在做复健，那份坚强让人感动，在旁协助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与患者什么关系，但那份耐心和鼓励也让人感动，还有陪儿孙陪生病的老人散步脸上露出的笑容。
医院是生死边缘的那道门槛，在这里，警戒着生命健康的珍贵，也验证着亲朋好友之间的感情，人性的善恶被展现的一览无余，而我和我的镜头，选择把美好的那一面拍下来。
再后来，我和我的镜头还发现了另一个更大的宝藏，就是她。
很奇怪，只要是与她有关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似乎都是风和日丽的，我和她的第二次相遇阳光也格外的明媚。
在医院的花园里我胡乱捕捉着那些我认为值得永久留下的瞬间，不经意间我发现了她，她在一棵树下，很灵活地跳起来帮一个小女孩儿拿飞到树叉间卡住了的气球，从我第一次遇见她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她还在医院，看来她是医院的常住客，或许和我跟杜华猜测的一样她精神有问题，可是看她如此和蔼地对待那个小女孩儿，又不像是有什么。
我走近了些，就在那一瞬间，她把气球还给小女孩儿时脸上露出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柔，我的本能让我忍不住给她拍了几张照，她很机敏地发现了我，我们四目相对，虽然有些尴尬，但我还是礼貌地对她颔首问好，她也对我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被她藏了起来，然后，她默默地走开了。
和上次不同，这次她的背影很安静，仿佛禅院里的青灯，安静得让人觉得很孤独，这也许是宿命吧，在别人眼里她也许很不起眼，但我的目光却偏偏停驻在了她的身上，是的，没有过多的交流，仅仅只是两次简单的碰面，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想当时我一定疯了，我直觉我一定还会遇见她，我告诉自己再遇见她我要认识她。
果然，第二天我就在医院的花园里又遇见了她，我不否认自己当时有刻意的到花园里去等她，但这样的好运让我有些意外，当时她靠在树下一张长椅上闭着眼睛养神，阳光依旧那么灿烂。
她的表情似乎是很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但是却松松地蹙着眉头，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去打扰她，正当我犹豫时，一阵微风吹过，她睁开了眼睛，捋了捋散下来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她看的太****，还是她真的很机敏，她发现了我，我硬着头皮和她生硬的打了声招呼。
“你好。”
“你好。”
“你……你还记得我吗？”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昨天我们见过的，我，拿相机给你拍照的那个。”
“你拍我？”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坏企图，我是个自由摄影爱好者，在医院实在是太无聊啦，才忍不住拿着相机瞎拍的，正好你昨天给小朋友拿气球时我觉得很有爱，就拍下来啦。”
“哦。”
“其实，我们更早见过的。”
“……”
“那天在街上，我正在照树上的小白花，你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
“还叫我什么白什么阳。”
“哦，原来是你，不好意思，那天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
“……”
“嗯，那什么白……白……”
“你是说白晓阳。”
“对，那白晓阳是你的男朋友么？”
“嗯。”
“那他人呢？”
“关你什么事？”
“我不是……哎，哎，你别走啊……对不起啦。”
我们第三次见面就这样短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在我的唐突下结束了。
“哈哈哈哈哈……”
“哎，你别笑啦好不好。”
“大哥，你是纯还是蠢啊，第一次对话你就去问人家和男朋友的隐私，还那么直接，人家肯定把你当变态啦。”
“杜小姐，你敢不敢别这么损你哥们儿。”
“谁让你这么不绅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怎么擅长与人交流，尤其是和女孩子。”
“也是，可怜的自闭症小朋友。”
“是不擅长与人交流，不是自闭。”
“有区别么？”
“好吧，没区别。”
“行啦行啦，你就别纠结啦，好好喝你的咖啡吧，这是我新进的一种，你认真点品尝给我点意见。”
“嗯。”
我细细地品尝着咖啡，杜华一直在刷手机，从一开始她的手机就没离手过，说实话，我对手机没什么好感，朋友圈或者QQ空间什么的根本就是一个是非之地，不是炫富就是晒幸福，要么发泄几句不满，感慨一下人生，装装深沉与忧郁，殊不知，现在好多矛盾都是在朋友圈和QQ空间里引发的。
“这年头有才的人挺多的。”
“什么啊？”
“没什么，就看到一个帖子，觉得写的还不错。”
“我说你和我聊天就不能专心点，老拿个手机，也不看着人说话，没礼貌。”
“我们几年的朋友，你至于和手机争宠吗？”
“切。”
“好啦，了不起我和你一起看。”
“我才不看呢。”
“哎呀，看嘛看嘛，真的写的不错。”
“好啦好啦，看就看嘛，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别拉拉扯扯的。”
“诺。”
“放飞一只蝴蝶，我聆听着梵音，终于还是放弃了去天堂的路，我不再是我，只为了你而孤注一掷。你在月下戴着红妆，孤影徜徉的两行泪印刻在我脑海间，即使时间斑驳、悲伤流转也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哪怕已是迟暮之年。”
“怎么样，不错吧。”
“什么呀，恶心死了，太悲情，太不切实际，这种肉麻的东西只有你们女人喜欢，人都是单独来到这个世上，又单独的面对着死亡，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依赖另一个人。”
“我觉得挺好啊，也不知道出自哪里，作者是谁。”
“网络，约等于是一个没有知识产权的地方，你管他作者是谁。”
“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语句。”
“一定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神经质的女人。”
“啊？”
“作家一般不都是怪怪的嘛。”
“什么歪理，不跟你这个EQ负分的人讨论。”
“……”
“咖啡怎么样？”
“还行，不过只是我个人偏好苦点涩点的味道，其它人怎么样我就不知道啦。”
“你放心，这咖啡味道苦甜是适中的，绝对符合大众口感，只是针对你我才故意少加了些糖和奶的。”
“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叫我尝还叫我给你意见。”
“嘿，朕还吃力不讨好啦。”
“不敢不敢，劳您老人家费心啦。”
时间过的真的很快，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我躺在床上又点了一根烟，胸口的憋闷简直难以言表，整个房间都很安静，耳边净是手表的滴答声，就这样，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睡去，一宿无梦。
醒来已是中午，阳光有些刺眼，我把窗帘彻底拉开，突然一道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顺光寻去发现了我的手机，我这才想起昨晚我和杜华发脾气把手机扔到了床脚，我把手机捡了起来，还好有手机壳护着，并没什么损坏。
我从来都不是会以摔东西来发泄愤怒的人，也很少会和杜华那样大声嚷嚷，看来，她始终是我不能触及的阴暗面。我划开手机，打开通讯录，看着那一连串来自杜华的未接来电，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面对杜华，虽然我知道感情的事最忌拖泥带水，但无论如何我不想失去杜华这个朋友，这么做真的很自私吧，但我还是努力尝试去找到我和杜华之间的一个平衡点。
我懒洋洋地走到卫生间，差点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蓬松凌乱的头发，满脸胡渣，衣服又脏又皱，仔细一闻还有点臭，呵，真有男人味啊，太糟糕了，不管曾经和杜华多么亲密，毕竟我们两年没见了，而且，我也的确需要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
我洗了个澡，把胡子刮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来到了杜华的休闲吧，我推门走了进去，发现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不，不能说一点没变，在没有装座位的一隅我发现一块幕板，上面画了可爱的图样，用彩纸贴了一些美文美句，在其中不起眼的一张彩纸上，我又看见了当初和杜华在网上看到的那段文字。
“放飞一只蝴蝶，我聆听着梵音，终于还是放弃了去天堂的路，我不再是我，只为了你而孤注一掷。你在月下戴着红妆，孤影徜徉的两行泪印刻在我脑海间，即使时间斑驳、悲伤流转也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哪怕已是迟暮之年。”
我看到这段话，却再也没办法作出向两年前那样的评价，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地滋味。
“先生……先生……先生！”
“啊？”
“先生，你需要点什么吗？”
“哦，不用了，我来找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今天进货去了，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
“哦，那我改天再来找她。”
“好的。”
“这块幕板是什么时候弄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来时就有了，也快有两年了吧。”
“哦，这样啊，谢谢。”
“哎，先生请留步。”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你可以告诉你的名字么，这样我可以帮你向我们老板娘转达你来找过她。”
“不用了，谢谢。”
回到酒店，杜华贴在幕板上的那段话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忍不住上网搜了一下它的出处，我突然也非常想知道它的作者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结果只是得到它来自网络美文，作者不详，果然，网络约等于一个没有知识产权的地方，这段话一搜遍地都是，光是把它当做个性签名的恐怕就有好几百人。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吧，孤芳自赏，自以为有过一段刻苦铭心便好几年颓废，照这样看，谁没有过几次伤心，只是我在自己的这伤心中流连失所，不可自拔。是的，我承认，我就是这样没出息，总是不自觉的放不下她，总是不自觉的思念着她。
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本不信命，但除了命运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即使我那样的莽撞得罪了她，也还是和她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
在我出院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我照例想带上相机下楼去走走，可是电梯太拥挤，于是我决定走楼梯，我高估了自己拄拐的能力，在三楼的楼梯走道上滑了一跤，虽然没有旧伤加新伤，但真的很痛，一时间我真没办法立刻站起来，就在我无助的时候，一双手架住了我的右胳膊，把我撑了起来。
“谢谢。”
“不客气。”
“诶，是你啊。”
“你的左边都已经报废啦，怎么不坐电梯啊。”
“哦，电梯人太多了。”
“那就挤点呗，又不会怎么样，逞什么强啊。”
“你说我，你不也在这儿。”
“呵呵。”
“其实你挺勇敢的，一般女孩不都会怕医院里的楼道太冷清、太阴森么，你居然还敢一个人走楼道。”
“……”
“诶，我看你全身上下挺健全的，气色也还不错，哪儿不舒服要住院。”
“……”
“诶，你走慢点。等等我。”
“……”
“我们俩都放着舒服的电梯不坐走楼梯，也算是同道中人了，你就走慢点，等等我这个伤兵呗，喂！喂！”
那时候的我是如此的愚笨，明明不擅长搭讪，却故意假装轻松，厚着脸皮说这一些不着调的废话。我果然错了，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她走楼梯是为了把电梯让给其他腿脚不方便的患者，而我只不过是为了怕拥挤而装潇洒罢了。
“我不叫喂。”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你到底想干嘛，别老跟着我行不行。”
“我不想干嘛，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知道你是个摄影师，如果你想从我这儿找故事找素材，不好意思我不是模特，但如果你只是一个登徒浪子，对不起，请滚开。”
她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即使是这样冷冷的语句，她也能温柔的讲出来却不乏威严，面对她的答话，我懵了一下，是啊，我为什么要老在意她、老追着她跑，这不像是我。
“我有自闭症！”
“……”
“我是一个……很怕与人交往的人，看见人群我……会觉得很不自在，你是唯一一个不会……不会让我觉得害怕的人，也是我至今为止……主动……主动搭讪了那么多话的一个人，一个……一个陌生的人。”
“……”
当时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我说完那句话我就后悔了，但那些都是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就那么信任她，我只知道我想和她做朋友，想认识她，想了解她，无关风月，只为关心，那种心情很强烈。现在看来，我自己都为当时的那种心情嗤之以鼻，我把自己看得太干净了，一切明眼人都看出来的目的被我隐藏了起来，连我自己都被自己骗了，是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是我招惹了她，明明都已经不再相信世上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情感了，明明已经决定要一人冷眼旁观这尘世的一切荒诞，却在不知所措的一瞬间就让她牵动起我的思绪。
“李茉。”
“啊？”
“李茉，我的名字，桃李的李，茉莉花的茉。”
“哦，你好！我是陈峰。”
就这样，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那年她刚好21岁，是云南大学生物系的学生，因为头部受伤在神经内科长期就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