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高祖武皇帝之基天下也［1］，岐周景亳之地［2］，龟图雀书之秘［3］。醒醉之歌味绝［4］，让畔之田鳞次［5］。余既长于克民，觉何从而掩泗［6］。洧水兮深且清［7］，宛水兮澄复明［8］。昔南阳之穰县［9］，今百雉之都城［10］。我太宗之威武［11］，遏宛洧而陈兵［12］。百万之虏，俄成鱼鳖；千仞之阜［13］，倏似沧瀛［14］。虽德刑成于赦服［15］，故蛮狄震乎雄名。乃寻淅而历商，遂经秦而至洛。觉高蹈之清远［16］，具风云之倏烁［17］。其山也，则嵚岑嶵嵬［18］，岩婆阤［19］。或孤峰而秀聚，或逸出而横罗。千岁之木生岭表，百丈之石枕溪阿［20］。其水则碎訇汩［21］，或宽或疾［22］。系万濑而相奔，聚千流而同出。何武关之狭隘［23］，而汉祖之英雄。山万里而仰云雨，水百仞而写蜿虹［24］。若一夫而守隘，岂万众之能攻。去青泥而喻白鹿［25］，越渥水而到青门［26］。长卿之赋可想［27］，邵平之迹不存［28］。咄嗟骊山之阜［29］，惆怅灞陵之园［30］。文恭俭而无隙［31］，嬴发握其何言［32］。访轵道之长组［33］，舍蓝田之玙璠［34］。无故老之可讯［35］，并之空原［36］。登未央之北阙［37］，望长乐之基趾［38］。伊太后之所居［39］。筑旗亭而成市［40］。槐路郁以三条［41］，方涂坦而九轨［42］。观阡陌之遗踪［43］，实不乖乎前史［44］。傍直城而北转［45］，临横门而左趋［46］。南则董卓之坞［47］，北则苻坚所居［48］。即二贼之墟垒［49］，为彼主之庭除［50］。终南［51］，太一嵯峨［52］。九嵕堀起［53］，八垒连河［54］。汨泾泥之混浊，盥渭渚之清波［55］。指咸阳而长望，何赵李而经过［56］。息甘泉而避暑［57］，犹爽垲而清和［58］。尔乃背长夏，涉素秋［59］。卧寒野，坐林陬［60］。霜微凝而侵骨［61］，树裁动而风遒［62］。思我亲戚之颜貌，寄梦寐而魂求。察故乡之安否，但望斗而观牛［63］。稚子夭于郑谷［64］，勉励愧乎延州［65］。闻爱妾之长叫，引寒风而入楸［66］。何精灵以堪此［67］，乃纵酒以陶忧［68］。
［1］高祖武皇帝：梁武帝萧衍（464—549），南朝梁的开国皇帝。基天下也：开国之时。
［2］岐周：西周。西周建都于岐（今陕西岐山县），故称。景亳（bó）：地名，商都三亳之一，在今河南偃师。
［3］龟图：即”洛书“。语本《纬攟·龙鱼河图》：”尧时与群臣到翠妫之川，大龟负图来投尧，尧敕臣下写取告瑞应，写毕龟还水中。“雀书：雀所衔的丹书。古代迷信以为二者皆为帝王受命之瑞应。
［4］醒醉之歌：指《击壤》歌。相传帝尧时代政清民和，人民安居乐业，有饱醉老人击壤（壤，一种木器，功能类似乐器）以歌帝尧功德。
［5］让畔之田：相传舜品德高尚，感化争田百姓互相谦让田地。畔：田界。鳞次：依次排列如鱼鳞。两句比喻梁武帝时代梁朝兴盛，人民安居乐业的情形。
［6］泗：涕。两句谓自己早年生活于梁鼎盛时代，梁既灭亡，自己何去何从？故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7］洧（wéi）水：洧河，今名双洎河，发源于河南登封县东阳城山，东流至新郑县，汇溱水为双洎河，入于贾鲁河。宛水：疑指宛溪，源出安徽东南的峄山，东北流入九曲河，折西南，绕城东，叫宛溪。
［8］澄复明：清澈明净。
［9］南阳之穰县：古县名，汉属南阳郡，今河南邓县。
［10］百雉之都城：大城。百雉，三百丈长的城墙。
［11］太宗：指梁简文帝萧纲。
［12］遏：阻止。
［13］阜：山陵。
［14］沧瀛：沧海。
［15］德刑成于赦服：谓简文帝以德政服人，对于犯人从宽处置，犯人皆感德而服。蛮狄：指少数民族政权。
［16］高蹈：远行。
［17］倏烁：光闪动貌。
［18］嵚（qīn）岑：高险貌。嶵（zuì）嵬：高峻貌。
［19］岩婆阤（tuó）：山陵逶迤起伏的样子。婆阤，又作陂陁（tuó）、陂阤，地势倾斜不平的样子。
［20］溪阿：溪畔。
［21］碎訇（hōng）（jié）汩：汹涌激荡。汩，水流激荡的样子。
［22］宽：缓。
［23］武关：古关隘。秦末，刘邦由此入咸阳，为其灭项羽兴汉奠定了基础。
［24］写蜿虹：言水飞流而下，阳光之下，犹如蜿蜒悬空的彩虹。写同”泻“。
［25］青泥、白鹿：两地名。青泥，青泥城，即峣柳城，在今陕西蓝田县境。白鹿，白鹿原，即霸上，在今陕西蓝田县西，灞水流经原上。
［26］渥水：渥洼水的简称，传说中产神马的地方。青门：汉长安城东南门。《三辅黄图》卷一：”长安城东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或曰青门。“
［27］长卿之赋：指司马相如《长门赋》。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字长卿，西汉文学家。汉武帝陈皇后遭遗弃后，谪居长门宫，为使武帝回心转意，以黄金百斤求相如作《长门赋》。
［28］邵平：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人，秦时封东陵侯，秦亡为布衣，种瓜青门外。
［29］骊山之阜：秦始皇陵。
［30］灞陵之园：汉文帝陵。
［31］文恭俭而无隙：文帝谦恭俭约，他人无隙可乘。
［32］嬴：指嬴政，即秦始皇。
［33］轵（zhí）道：亭名。组：玺绶，引申为官印或做官的代称。
［34］舍：一作”拾“。蓝田之玙璠：蓝田盛产美玉，玙、璠均为玉名。
［35］讯：问。
［36］（wǔ）：膏腴、肥沃。
［37］未央：与下文”长乐“均为汉宫殿名。
［38］基趾：墙足、城足。
［39］伊：此。
［40］旗亭：市楼。古时建于集市之中，上立旗，为观察指挥集市之所。
［41］槐路：长安街。汉长安八街九陌（见《三辅黄图》卷二引《三辅旧事》）。此句谓长安街道众多。
［42］涂：同”途“，道路。九轨：极言道路之多。
［43］阡陌：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
［44］乖：违背。前史：前代史书的记载。
［45］直城：长安直城门。
［46］横门：又名武朔门或光门，为长安北城门。
［47］董卓之坞：郿（méi）坞，在今陕西眉县北。东汉初平中，董卓筑屋于郿，高厚七丈，高于长安城。
［48］苻坚：公元338年至385年为前秦君主。
［49］二贼：董卓、苻坚。墟垒：旧城、故址。
［50］庭除：亭前阶下，院内。除，阶。
［51］终南：山名。秦岭主峰之一，在陕西西安市西南。（lóng）（zǒng）：山势险峻貌。
［52］太一：山名，也作太乙、太壹，即终南山。嵯峨：山高峻貌。
［53］九嵕（zōng）：山名，在陕西醴泉县东北，有九峰高耸。山的南麓即咸阳北坂。
［54］八垒连河：疑指关中八水交错相连。
［55］泾：泾水。渭：渭水。泾清而渭浊，两水交汇之处泾因渭而浊。作者误以为”泾浊渭清“。盥：此处同”灌“。
［56］赵李：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武帝皇后李夫人。
［57］息：止息。甘泉：秦汉宫名。秦始皇二十七年作甘泉前殿，汉武帝建元年中增广之，建同天、高光、迎风诸殿。一名云阳宫。
［58］爽垲（kǎi）：明亮干燥。垲，干燥。
［59］长夏：农历六月称长夏。素秋：秋季。
［60］林陬（zōu）：山林角落。
［61］侵骨：刺骨。
［62］裁：通”才“。风遒：风急。
［63］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
［64］稚子：幼子。郑谷：汉郑子真，隐居于云阳谷口，成帝时大将军王凤礼聘之，不应，世称谷口子。此指郑谷隐居处。
［65］延州：今陕西西安市。
［66］楸（qiū）：木名，落叶乔木。
［67］堪：忍受。
［68］陶忧：排遣忧愁。
至诚可以感鬼，秉信可以祈天［1］。何精殒而魄散，忽魂归而气旋［2］。解龙骖而见送［3］，走邮驿于亭传［4］。出向来之太道，反初入之山川［5］。受绕朝之赠策［6］，报李陵之别篇［7］。泪未悲而自堕，语有咽而无宣。于时和风四起，具物初荣［8］。草极野而舒翠［9］，花分丛而落英［10］。鱼则潜波涣濯［11］，鸟则应岭俱鸣［12］。随六合之开朗［13］，与风云而自轻。其所涉也，州则二雍三荆［14］，昌欢江并。唐安淅洛［15］，巴郢云平［16］。其水则淮江汉洧［17］，隋浩汙澧［18］。潦浐潏河［19］，泾渭相乱。或浮深而揭浅［20］，或凌波而沿岸［21］。每日夕而靡依［22］，常一步而三叹。蛮蜒之与荆吴［23］，玄狄之与羌胡［24］。言语之所不通，嗜欲之所不同。莫不叠足敛手，低眉曲躬。岂论生平与意气，止望首丘于南风［25］。悲城邑之毁撤，熹风水之渺扬［26］。既尽地而谒帝［27］，乃怀橘而升堂［28］。何神仙之足学，此即云衣而虹裳也［29］。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陈文》卷一四，中华书局，1958年）
［1］秉：持有。祈：求。
［2］殒：亡。以上四句谓自己对故国的至诚感动了上天，因而在历经魂魄飞散之痛苦后，得以回归，故魂气又回到体内。
［3］龙骖：骖马之美称。骖，一车所驾的三匹马。
［4］亭传：驿站。
［5］反：同”返“。
［6］绕朝之赠策：春秋时晋人士会因事奔秦，为秦人所用，后士会回晋，秦大夫绕朝赠之一策（鞭），并告诉他已知晓士会回去的真实意图。
［7］李陵之别篇：指《文选》载李陵之《别诗》。
［8］具物初荣：万物复苏。
［9］草极野而舒翠：草遍野而展现翠绿之色。
［10］落英：落花。
［11］潜波涣濯：鱼儿潜入水底，尽情嬉游。涣，流散。濯，洗。
［12］应岭俱鸣：鸟儿的鸣叫声在山涧中回荡。
［13］六合：指天地四方。
［14］二雍三荆：汉魏置雍州，治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晋侨置于襄阳（今湖北襄樊市），故称”二雍“。后魏置荆州于穰县（今河南邓县），置南荆州于安昌（今河南确山），置东荆州于泚阳（今河南沁阳），故称”三荆“。
［15］唐安：地名，属益州，在今四川崇庆县东南。淅洛：原作”淅落“。《艺文类聚》《渊鉴类涵》均作”淅洛“，是。据改。淅，淅州县，北魏置，在今河南西南部。洛，洛川县，北魏置，在今陕西北部洛河中游。
［16］巴：巴州，今四川东部一带。郢（yǐnɡ）：春秋时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这里泛指湖北江陵一带故楚地。
［17］淮江汉洧：指淮水、长江、汉水、洧水。
［18］隋：又作”随“，水名。隋水出隋郡永阳县（今河南确山县）东的石龙山。汙（wū）：汙水，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澧（lǐ）：澧水，即今河北隆尧县东的北澧河。
［19］潦：水名。即涝水，在陕西境内。浐：浐河，在陕西。潏（jué）：水名。渭水支流，在西安市东南。
［20］浮深而揭浅：水深则乘船渡过，水浅则撩衣而涉。
［21］凌波：起伏的波浪。
［22］靡（mí）依：无依，没有依靠。
［23］蛮蜒：指南方少数民族。蜒，应作”蜑（dàn）“。古称吴地水上居民为”蜑人“或”蜑户“。荆吴：荆国和吴国，泛指长江以南地区。
［24］玄狄：北方少数民族的通称。羌胡：指西部少数民族。
［25］止：只。首丘：《礼记·檀弓上》：”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止丘首，仁也。’“疏：”丘是狐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因称不忘故土或死后归葬故乡为”首丘“。以上数句谓自己在西魏语言不通，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极不适应，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平生意气风发之事无从谈起，只有顺着南风吹动的方向，想望故国、家园。
［26］熹：通”喜“。
［27］尽地：谓行途的终点。谒：晋见。
［28］怀橘而升堂：拜见老母。典出《三国志·吴书·陆绩传》。汉末，陆绩六岁，于九江见袁术。绩在座私取橘三枚于怀。及拜辞，橘堕地，术问其故，绩答谓欲归遗其母。后诗文中常以怀橘为爱宗、孝亲之典。
［29］此两句谓：能回到故乡，就有以云为衣、以虹为裳的神仙般的快乐感受。
评
古人认为，所谓”魂“者，是离开人的躯体而存在的一种精神。肉体终要死去，精神可以长存；肉体固然宝贵，精神尤其重要。举凡个人、国家、民族都不可没有魂。热爱故乡的感情，就是中华民族可贵的民族之”魂“。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曾写下过”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哀郢》）的动人诗句。《归魂赋》也是一篇表达这种情思的成功之作。
赋首写魂在故国。叙家世，述仕宦，貌似炫耀，实则包含着自豪、自信和对家族故土的热爱之情。次写”天地幅裂“之际被掳西去的悲惨经历和悲痛感受。走过一山一水，看到一草一木，都唤起他对故国的美好回忆，对民族光荣历史的追念。可是，回到现实，”长卿之赋可想“而”邵平之迹不存“，”无故老之可讯，并之空原“，令作者不胜今昔之感。国破家亡，远走异国，自然又引起了对故国、亲人的强烈思念。悠长的乡关之思，哀婉的身世之感，揭示了柔弱灵魂突遭巨变而留下的未曾平复的创伤。最后写魂归故国。借景渲染，表现出无限的欢悦之情，表达了强烈的民族情感和故国情意。
魂系故国的深厚民族感情是本赋的主要线索，东归的经历是辅助线索。通过叙事写景来抒情，以情来统摄叙事和写景，是本赋不同于汉大赋和魏晋纪行赋的一大特点。如写亡国丧家被掳西去，作者以”峨峨之层冰，飗飗之岩雪“渲染凄凉气氛，以”清津之幽咽“、”鸟虚弓而自陨，猿号子而腹裂“之景，写其心情的凄凉悲痛；被放东归，即将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园，则以”和风四起，具物初荣。草极野而舒翠，花分丛而落英。鱼则潜波涣濯，鸟则应岭俱鸣。随六合之开朗，与风云而自轻“写其心情的轻松愉快，景物与心情契合无隙。
（张克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