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纲
本文的写作时间，当在太清三年（549）至大宝二年（551）之间。太清二年八月侯景起兵，次年三月攻陷台城，萧衍、萧纲等成了侯景手中的傀儡。侯景本是北朝胡人，叛变北朝后投降南朝；梁武帝开门揖盗接纳侯景，终于酿成了祸患。侯景之乱彻底摧垮了梁朝的统治，萧衍、萧纲也未能幸免于难。本文的主旨是萧纲抒写对于梁朝末年政治决策中重大失误的悔恨之情，以及对于侯景残暴杀戮、犯上凌下、专权跋扈的批判，同时也表达了勉励自己战胜困难、坚信国家中兴的信心。赋中文句如”亦何解于今酷“”运钟毁冕，时属倾颠“等，也都可以说明萧纲写作此文时所面临的天崩地坼的形势。
夫机难预知，知机者上智；智以运己，迷己者庸夫［1］。故《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又曰：”悔吝者，忧虞之象也。“［2］《传》云：”九德不愆，作事无悔。“［3］是以郑国盗多，太叔之恨表［4］；卫风义失，宣公之刺彰［5］。无将咏兴，垄事书作［6］。季文再思而未可，南容三复而不暇［7］。余以固陋之资，慎履冰之诫［8］，窃服楚王之对，每征后稷之诗［9］。触类而长，乃为赋曰［10］：
［1］机：时机，运气。运己：与”迷己“相对，指能把握或掌控自己的命运。庸夫：平凡的、不高明的人。
［2］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语出《周易·系辞下》，意思是有变动才有祸福吉凶、悔恨得失等的出现。吉凶，指得失。悔吝，指担忧。”悔吝者，忧虞之象也“语出《周易·系辞上》，意思是”悔吝“是担忧的表现。虞：担忧。
［3］”九德不愆，作事无悔“语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是化用了《周易·乾》爻辞的意思。《乾》爻辞云”上九，亢龙有悔“，意思是事物在其最大最盛的时候就会有小的悔吝；《左传》化用后的意思是如果事物具备了上九的纯阳之德且无任何过错，那么就不会有悔吝产生。九德，指”上九之德“，”上九“表示阳气最大最盛时。愆（qiān），过失，过错。
［4］郑国盗多：郑国是春秋战国时的诸侯国，在郑庄公时曾称霸中原；但是由于祭仲专权以及由此引发的权臣专权、国君更换频繁、诸卿尾大不掉等原因，国力很快衰落，失去”小霸“的地位。太叔之恨表：太叔当指子大叔，郑国世卿之一，《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载，子大叔辅佐郑伯到晋国见晋国执政范献子，谈论到周王室的事，子大叔对答说：”《诗经》中说‘酒瓶里的酒已经空了，而酒缸却还满着，这是酒缸的耻辱’；现在周王室中衰，而晋国却强大而稳定，这也是晋国的耻辱。“萧纲用此典与原意略有出入，但其目的在于影射侯景乱起后，作为藩王的萧氏兄弟见死不救；典故中的”周王室“当指梁朝；周室衰微而晋国强大，影射梁朝衰微而藩王强大。
［5］卫风义失：卫国是春秋时的小诸侯国，国内后宫****，卫宣公与其庶母私通并立之为夫人，后来又将本是给太子娶的女子宣姜据为己有，宣公死后，其庶子又与宣姜私通。宣公之刺：指《诗经·邶风·新台》《鄘风·墙有茨》等篇，均为讽刺卫国后宫秽事的诗。彰：显扬。
［6］无将：语气词，表示揣测。咏兴：产生诗歌以歌咏。垄事：这里当也是语气词。书作：文章产生。
［7］季文：指季文子，鲁国大夫。《论语·公冶长》：”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这是孔子讥讽季文子的话，季文子为鲁国权臣，孔子意思是思考两遍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思考三遍呢；言下之意是，恐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吧。南容：孔子的弟子。《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意思是南容一天将《诗经·大雅·抑》中的”白圭“数句重复了三遍。《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大意是白玉上的瑕疵还可以磨掉，但说出来话里面的漏洞就再也无法弥补了；表示警戒自己出言谨慎。不暇：顾不上。
［8］余：我。固陋：见闻不广。资：资质。履冰之诫：指《诗经·小雅·小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表示极度谨慎。履（lǚ），踩，践踏。
［9］征：取，引用。后稷之诗：指《诗经·大雅·生民》”后稷肇祀，庶无罪悔“句，这里截取其中两个字，而表达”庶无罪悔“之意。
［10］触类而长：依此类推，于是产生了深长的感想。为：作。
默默不怡，恍若有遗［1］。四壁无寓，三阶寡趣［2］。月露澄晓，风柳悲暮。庭鹤双舞，檐乌独赴。岸林宗之巾，凭南郭之几［3］。玄徳之眊聊萦，子安之啸时起［4］。静思悔吝，铺究前史，吊古伤今，惊忧叹圮［5］。成败之踪，得失之理，莫不关此。令终由乎谋始［6］。弃夸言于顿丘，重前非于蘧子［7］。迹夫覆车之人，岂止一途而已［8］。
［1］怡：高兴，快乐。恍若有遗：恍恍惚惚似乎丢失了什么。
［2］四壁：《资治通鉴》王莽始建国元年胡三省注”四壁“曰：”省中，皆糊粉壁，紫素界之，画古烈士。“可见”四壁“指古代官衙。寓：寄托。三阶：古代建堂，四面都有阶梯，其中南面三阶，其他三面两阶，共九阶。按照《礼记·明堂》的记载，南面三阶为三公的位置，是仅次于皇位的尊位；萧纲是梁朝太子，地位仅次于皇帝，所以”三阶“可能代指东宫。寡：少。
［3］岸：即岸帻，把头巾掀起露出前额，表示洒脱的态度。林宗：指郭泰，字林宗，太原人，汉末清流，见宦官专权，遂隐居不仕，有重名。郭泰路上遇雨，头巾顶上塌陷一角，当地人看见后就群起仿效，称为”林宗巾“。凭：依靠。南郭：指庄子虚构的高人南郭子綦，《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几：几案。
［4］眊（mào）：眼睛失神，视物不清。子安：指成公绥，西晋辞赋作家，有《啸赋》。
［5］”圮“，原作”杞“，据《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改。悔吝：忧患得失；参本文序言注［2］。铺究前史：打开以前的史书进行探究。吊：悼念。惊忧叹圮（pǐ）：惊叹于前代之兴衰成败。圮，毁坏，坍塌。这里指国家衰落。
［6］此处疑有脱漏。令终：善终。谋始：《周易·讼》象辞：”君子以作事谋始。“
［7］夸言：大话。顿丘：地名，春秋时属卫国，汉置顿丘县，在今河南清丰西南、浚县一带。重前非于蘧子：典出《庄子·则阳》。蘧子：蘧伯玉，名瑗，卫国大夫。《则阳》：”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庄子在讲”道“，说蘧伯玉年将六十，六十年中与时而化，已经分不清六十岁时所认为正确的，是不是即他五十九岁时所认为错误的。
［8］迹：追踪，探寻。覆车：翻车，比喻失败的教训。《后汉书·翟酺传》：”禄去公室，政移私门，覆车重寻，宁无摧折。“
至如秦兼四海之尊，握天下之富，混一车书，鞭笞宇宙［1］，胡亥之寄已危，万代之祀难构［2］。阿衡失责成之所，赵高秉栋梁之授［3］。拒谏逞刑，戮宰诛守［4］。矜上林之戏马，嘉长杨之射兽［5］。嗫呫禁中之言，欺侮山东之寇［6］。及其祠祟泾水，作衅夷宫［7］。徒希与妻子伍，下愿与黔首同［8］。信歼绝于凶丑，何前谋之不工［9］！至如下相项籍，才气过人，拔山靡类，扛鼎绝伦，声驾盛汉，势压馀秦［10］。巨鹿有动天之卒，辕门有屈膝之宾［11］。既刓有功之印，亦疑奇计之臣［12］。唱鸡鸣于垓下，泣悲歌于美人［13］。抱乌江之独愧，分汉骑之馀身［14］。郭君失位，徒驭而亡。尚悲残糗，独饮馀浆。枕畚空卧，伏轼怀伤，魂飘原野，骨饵豺狼［15］。楚王刻鹤，播徙南地，铙管徒鸣，才人空置［16］。岂辎车之足荣，匪射猎之娱意。幽泉斯即，白日何冀［17］。宁喜纳君，恃功肆宠［18］。卫侯厌黩，忠臣愤勇［19］。昏迷靡悟，败不旋踵［20］。商君被执，李斯赴收［21］。身居阙下，命厄秦囚［22］。追伤用法之弊，还思不谏之尤［23］。亦何解于今酷，终无追于昔谋［24］。
伯卓跋扈，豺目为辅［25］。弑君鸩子，诛李害杜［26］，鬻恩贩宠，怨庶虐人［27］。蔽朝政之聪察，害上书之烈臣［28］。荣暱子于阿尹，肆贪浊之淫威［29］。树奸党于宫禁，察人主之纤微［30］。卒其膏润钺，置逢徽［31］。
［1］秦：秦朝。兼：同时拥有。四海、天下、宇宙：均指国家。混一车书：秦统一六国后，为保证律令统一和畅通，进行了统一文字和度量衡的工作，即”车同轨，书同文“。鞭笞（chī）：鞭打，这里指统治。
［2］胡亥：即秦二世，秦始皇死时本遗诏传位给公子扶苏，但是赵高、李斯、胡亥篡改诏书，立胡亥。胡亥即位后，杀戮诸公子，不理朝政，陈胜、吴广起义，所以说”胡亥之寄已危“。万代之祀：将一姓皇室的祭祀传之万代。秦始皇确立了封建皇室世代相传的理论，故称。难构：难以构建、维持。
［3］阿衡：指伊尹，名阿衡（一说阿衡为伊尹的官名），商汤的宰辅，是古代有名的贤相，曾辅佐汤成就王业；这里借指李斯。责成之所：已经被指定好的职位，指李斯被免掉丞相之职而下狱被杀。赵高：秦始皇时的车府令，秦二世胡亥即位后，赵高为丞相，先后诛杀李斯、胡亥，立子婴，后被子婴处死，灭三族。秉栋梁之授：指掌握着国家的大权。
［4］拒谏逞刑、戮宰诛守：指秦二世胡亥专任赵高，拒绝李斯等人的进谏，实行严刑峻法，大肆杀戮宗室，株连甚广等事。
［5］矜：骄矜。上林：秦始皇后期在长安之西开始建设的皇家园林，汉武帝时扩建。嘉：喜好。长杨：皇家宫殿名，在陕西周至县，宫中有射熊馆。
［6］嗫（niè）呫（chè）：附耳轻语。禁中：皇帝居住的地方。《史记·秦本纪》：”二世常居禁中与高决诸事，其后公卿希得朝见。“”禁中之言“当即指此。山东之寇：指陈胜、吴广起义军；因其发动起义在崤山东边，故称”山东“。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县北，函谷关东。”欺侮山东之寇“，是指在陈胜起义后，丞相李斯等劝谏二世停止营建阿房宫，二世却说：”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毋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二世之语有自欺欺人之嫌，故云”欺侮“。
［7］祠祟（suì）：禳灾，祈祷、祭祀以消灾。泾水：发源于甘肃，流经陕西与渭水合。衅（xìn）：古代祭祀仪式，用牲畜的血涂在器物上。夷宫：又名望夷宫，秦宫名，在咸阳东南，泾水边上。《史记·秦本纪》：”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沉四白马，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这也是赵高杀二世的前奏。
［8］徒：只。妻子：妻子儿女。伍：一起。黔首：平民。二世胡亥在被赵高女婿阎乐杀死之前，乞求”为王“”为诸侯“”为黔首“，均不得，被杀。
［9］信：确实。歼绝：这里指被杀死。凶丑：指赵高等人。工：精。
［10］下相：秦时县名，今江苏宿迁县西。项籍：即项羽，”羽“是其字。拔山：项羽有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靡类：没有可类比的，即没有匹敌。扛鼎：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力能扛鼎“。绝伦：无与伦比。驾：超越。
［11］巨鹿：地名，今河北平乡西南。动天之卒、屈膝之宾：《项羽本纪》载，在巨鹿之战中，”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
［12］刓（wán）：用刀挖，雕刻。刓有功之印：即大封功臣。项羽在进入咸阳后，分封诸侯凡十八王，另封自己为西楚霸王。疑奇计之臣：指项羽怀疑、猜忌其谋臣范增。范增屡献奇策，但是陈平使用反间计，使得项羽不信任范增。
［13］唱鸡鸣于垓下：指垓下之战中项羽军队被汉军重重包围后，夜半听到汉军营中大声传来楚歌，以为汉军已尽得楚地，遂军心涣散，彻底失去了战斗力。鸡鸣，《诗经·郑风·风雨》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句，这里借”鸡鸣“一词来指代”风雨如晦“，比喻项羽当时四面楚歌的窘境。垓下，地名，今安徽灵璧县南陀河北岸；为楚汉战争最后决战的地点。泣悲歌于美人：项羽有爱妾虞姬，四面楚歌时，项羽慷慨悲歌，虞姬泣声唱和。
［14］抱乌江之独愧：项羽东渡乌江时，乌江亭长建议项羽渡江伺机再战，但是项羽以为江东子弟兵均已战死，自己无颜见江东父老，遂自刎。分汉骑之馀身：这句为了对仗而颠倒了语序，应该是”汉骑分其馀身“。项羽死后，汉军将领王翳、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五人分割其尸以邀赏。
［15］数句典出不详。《左传·哀公十一年》有陈辕颇被国人驱逐奔郑，族人进献”稻醴、粱糗、腶脯“之事。糗（qiǔ）：炒熟的米麦，亦泛指干粮。畚（běn）：畚箕，用竹条编织的盛物器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