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月如今在宫里的位置十分尴尬，经此一事，皇帝对她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吃穿用度都几乎提到了过去的级别，唯独“封号”一事仍然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杨如月虽然表面上十分大度持重，可是内心却始终装着一个疙瘩。
“娘娘，汪婕妤来访！”苏雁缇的突然通报打断了杨如月的思绪。
“快请进来！”杨如月整理了一下衣装，如今年龄早已成为劣势，她时刻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姐姐！”
“妹妹不必多礼！”杨如月叫夏常思端来一盘色泽金黄的天鹅酥，“记得你最喜欢吃蝴蝶酥，可是眼下姐姐只有这个，妹妹姑且凑合着就几口茶水吧！”
“咱姐俩儿还讲究这些作甚！”千年前认知水平有限，汪玹舲如今特别看重良好身材的保持，这精巧细致的天鹅酥，美则美矣，实际是包藏高糖高热高油脂的温柔一刀，不过当着杨如月的面，她还是整整吞下一个，“世间至上的美味果真都在姐姐这里了，这天鹅酥塑形就极费功夫，光是羽毛就至少得起30到50层酥皮；拣了最好的松柏枝小火慢焙，四五个时辰可得一小盘，但顶多半个时辰，就失去口感、润掉不脆了——皇帝果然记挂着姐姐的心头好，想必命了御膳房的白案师傅轮班候着，以便时时准备进膳吧！这份几世都求不来的恩典，可真要羡煞死旁人了！”
“妹妹惯会打趣我！”杨如月略显寂寥的眼神中，还是不禁闪过一线光彩，只是马上倏尔即逝，“皇帝并没有复我的位分！‘落难凤凰不如鸡’，‘天鹅’再美，也只是孤孤单单地优雅，倒不及妹妹你现在‘比翼成蝶’呢！”
或许，这只是她“无心插柳”的玩笑话，可是在如今心思缜密的汪玹舲听来，一重“有感而发”的意味竟也似有若无，更不禁令她凛然心惊。
“算了，我不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
汪玹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在别人面前，她早就练就了一副随时保持扑克脸的本领，可唯独对杨如月这个“姐姐”，她从来都是真情流露，及至今日，也初心未改。
杨如月或许也感到气氛有些微不对了，便叫夏常思撤下了果盘，又命苏雁缇取来一封信函，“眼下正有一事要找你商量，你且看看吧！”
汪玹舲如释重负，她到底还没有把我当“外人”！这封信内外都没有署名，但是通过笔迹和内容的推断，汪玹舲不疑有他，正是出自太后的独生女、长信公主之手笔。
这封信杨如月自己当然已经读过很多回了，此刻她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一边修着指甲，一边静观汪玹舲的反应。而汪玹舲久久不能压抑心中的激动，幸好如今已然“修仙得道”，否则早就在好姐妹面前出卖了自己的“感情”——他要回来了！李孟龙要回来了！
“怎么，你一点都不激动？”
汪玹舲故作镇定地放下信，避重就轻，“太后果然深谋远虑，恺洋将来的威胁或许比皇太子更大……”
杨如月到底也是女人，没有办法永远保持理性，尤其是牵扯“某个人”的时候，“我是说李将军要回来了！”
“是……”
“那你还没事儿人似的！”杨如月不依不饶，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审慎地研判着她，“从前你俩可是最两小无猜、心心相印的啦！”
汪玹舲如今一点都不含糊，再好的姐妹，也易“由爱生恨”。从前即是“死穴”，杨如月如今旧事重提，其势咄咄逼人，早已不止“半玩笑半认真”，自己如果不及时闪转腾挪、避其锋芒，那后果必然是出师未捷就先“姐妹阋墙”，最后当然就便宜了坐看好戏的“外人”。
“姐姐真是说笑，咱们还是小孩子么？‘凤凰于飞，潘杨之好，斯为睦矣’，咱们有幸共侍一夫、流年经载，就连文扬都已到了‘两小无猜’的年纪——他的教养姑姑前日跟我说，他跟一个伴读的小宫女走得很近，我听后压根没有放到心上，因为我知道小孩子的世界单纯美好，大可以留他一个将来关于‘青春’的念想，不必我出手干预，当初美好的情愫自会在某个时刻依次经历萌芽、初蕾、盛放直至凋谢，最后美好的留下来藏在回忆中，不愿记得的便放它随风而逝……”汪玹舲边说着、报以无比“真诚”的目光来销除杨如月的“质疑”，“算起来，妹妹垂髫之龄、‘自顾无暇’的时候，姐姐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姐姐跟李将军才更像是‘青梅竹马’吧，‘孟春如龙，月似惊鸿’，姐姐占尽春风和人心，休得再拿妹妹这种糟糠妇人来打趣！”
噢，是么？我怎么都不觉得！杨如月藏在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汪玹舲是变了，起初太后告诉她“六月诡火”的前因后果的时候，她怎么都不能想象就她那种“智商”的脑袋，能完全凭借一己之力完成自救。可是如今看来，凡事或许都自有一番道理，汪玹舲的确“长进了”不少，张口闭口就能面不改色地“信口雌黄”，再不能轻易任人搓扁捏圆了，给她“下套”之前，自己最好在心里想好。“说回正事吧，太后和长信公主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李将军过去就住在汪府上，论及‘私交’，你与他最亲厚，说到底，咱们再三奔走、目前能指望的，仍旧是‘你的儿子’，其中的利害关系，倒不用我多费唇舌了吧！”
“是……”提到文扬，那永远是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我会尽力一试……”
她如今真是学乖了，凡事都不敢轻易说死，嘴紧的人亦有嘴紧的好处，倒比“先前”显得更值得托付。“玹舲——”
“嗯？”
“衣裳不要穿得太素净了……”不过内心当中，杨如月更加厌恶那些衣着艳丽的女子，似乎总在显摆她们的“青春”来反衬自己的“岁月无情”，“孟龙最喜欢粉色，说总让人感觉到春天，娴静时如美人面，行动时似晴川霞……”说着说着，杨如月仿佛掉进了追忆自己似水年华的一个梦境里，竟差点忘乎所以而黯然失神，“到底‘春天’到了，‘高冷的色调’总让人觉出距离，大家都更喜欢色彩明媚的‘蝴蝶’……”
“姐姐……”汪玹舲小心翼翼地唤着。
“回去吧……”交代完“正事”，杨如月好像突然泄了气，就地深陷回忆当中，一时竟至走不出来了。
汪玹舲识趣领了海心告退，直到她很走远了，杨如月仍没有回过神来，兀自对着尚有余温的茶盏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比杨如月位置更为尴尬、心思更沉重的，无疑就属“诸事不顺”的万韵秋了。不过今日，她却一早画好了盛妆，仿佛已经预知某件事的必然发生，一切胸有成竹的样子。
今日，皇帝确是在常青宫用午膳，只不过孟鸳鹂身子非常不爽，赶上了小腿栓塞的时候，疼得她一碗饭没端稳，整个人直接摔到了地上。
“来人！快宣太医！”
皇帝急于将她从地上抱起，孟鸳鹂忍着剧痛，还是伸手挡住了皇帝，“不，不要……”不过罅隙功夫，她桃花一样的脸蛋已经变得惨白惨白，额头不住淌下豆大的汗珠，惹得一旁束手无策的皇帝心疼极了。
“皇上，您心疼婕妤，可是千万不能随便碰触啊！”蝶衣明知是怎么一回事，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脚本继续往下走，“这是小腿栓塞，血液淤积在腿肚子一处，只能轻轻顺着血流的方向捋捋，稍微用力不当，会使痛苦加剧，极端的情况，血管会撑爆裂、有非常大的生命危险呢！”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呢！”皇帝因心痛而感到十分震惊。
“启禀皇上，这倒并非是初患此疾，婕妤自幼营养不好，恐怕是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其实后来得到‘贵妃娘娘’一家的接济照料之后，倒是‘花重金’治愈了，算起来也很多年没有再发作了，却不想今日又犯起了痼疾……”
皇帝不禁皱起了眉，“这哪里算‘治愈’呢！”
可是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蝶衣“并不熟练”地帮她捋着血管和肌肉，但显然方向反了，腿上的肿块反而越来越大，疼得孟鸳鹂嘴都像中了毒一样、乌青乌青的了。
蝶衣又赶紧换了相反的方向捋，这也奇了怪了，简直纹丝不动、继续淤血，肿得快跟木瓜一样大了！孟鸳鹂疼得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流，如丧考妣。蝶衣也真是“心大”的女子，明明自己也心疼得哭了，还敢冒着极大的风险作出尝试，“那这样呢？”她又果断换回之前的方向，只是又带了点斜上方的用力，一边捋顺、一边不停帮她揉搓周围的肌肉，“小姐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皇帝从身后只看到孟鸳鹂含着泪对她不住点头，却不会注意到，她们主仆之间，其实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孟鸳鹂气若游丝一般地向他请求，“皇上……皇上……可不可以……让姐姐……过来陪陪我……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朕陪着你呢！”皇帝今年三十三岁，孟鸳鹂下月才满十六，年龄差了一倍不止，完全可以做她的父亲了，因此对她的感情除了男女之间的和合欢好，自然更多一份充满怜惜的脉脉温情。“小华子，去请贞贵妃速速前来！”
“嗻。”
皇帝怕自己手劲大、拿捏不住“分寸”，如今不敢轻易动她，只得将她上半身揽在怀中，“都怪朕不好，从前让你一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以后，朕要加倍对你好，朕要以太医院所有人的项上人头为代价彻底‘治愈’你，定不能再叫你忍受这种病痛折磨！”
别说是孟鸳鹂了，就连诚惶诚恐的蝶衣听来，这番极尽“动情”的话都充满了绵绵无尽的杀伤力。皇帝明明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杀伐专断、冷酷无情啊！那为什么我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往往都是截然不同的两面呢？！
其实，这场面真真震撼到的，还要属“心急如焚”就“匆匆赶来”的贞贵妃，她火急火燎踏进常青宫内室的第一眼，差一点天旋斗转、不知身在何处——是啦，岁月荏苒，这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是多么得“历久弥新”！当初六宫专宠的上官氏正是这样，“无比幸福地”死在了皇帝的怀里，皇帝整整怀抱了六个时辰都没有撒手。上官氏一生没有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却一直恩宠不断，而且一直从生前延续到死后——她以庶民出生入王府服侍尚为皇子的萧铭远，皇帝登基后竟命她位列当时的“三妃”之首，死后不仅追谥“贵妃”、获封号“元”，而且，她的鳏夫父亲，还被皇帝尊奉为“国丈爷”，如今杨氏废后之后，更是世上第一无二的荣宠！谁都知道，常青宫后来空置了很多年，即便母以子贵如汪玹舲，芳华绝代如俞芊雅，还有八面玲珑如她自己……最后都没有资格享受这项殊荣，反而是赐给了出生、手段都差一截，尚不能以“婕妤”之身袭一宫主位的孟鸳鹂，这着实很值得人耐心寻味。
可是，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的，眼下可绝非是醋坛子打翻的好时候。万韵秋过人之处就是任何时候，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情绪拿捏得住、凡事几乎不会跟着感情走。略微定了定神，万氏便“万分焦急”地扑了上去，“妹妹，妹妹你这是怎么呢！”
“回娘娘，我们婕妤‘又’栓塞了！”
“啊！真是造孽呀，造孽！”万氏“情到深处”、泪眼妆花，似乎都忽略了皇帝的存在，“‘姐妹连心’，你身上疼痛，难怪我今天胸口一直也像压着什么东西，闷闷地极不好受！”她很“自然而然”地挤占了蝶衣的位置，其实蝶衣刚刚捋了很久，肿块基本都消下去了，不过万韵秋不能放过这个皇帝跟前“大献殷勤”的机会，反而卯足了劲，比蝶衣之前揉搓得更卖力了！
好疼！孟鸳鹂真想喊出来！已经十分脆弱的血管实在经不起这番折腾，可是人家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此刻表现一回吗？你怎敢“放肆”拆了人家的台，还不给我往死里忍着！
孟鸳鹂心里想着，天啦，大抵，传闻中生孩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终究也不过如此吧！
“好些了吗？”万氏“关切”地垂询。
“嗯……”孟鸳鹂咬着牙点点头，轻轻看了皇帝一眼，“姐姐，有你在就好了……”
“都怪姐姐不好，‘这些日子’没照顾好你！”万氏这话当然是说给皇帝听的，“听说赵婕妤昨日还‘逮住机会’、故意给你难堪了是不是？”
“嗯……”其实，孟鸳鹂性格和顺，就算真的受了欺负，也会自己忍着，何况就算贵妃“失势”，皇帝对她的偏爱有增无减，又有几个人这么“不识时务”，轻易就敢欺辱未来“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呢！
可是皇帝“怜香惜玉”、“爱屋及乌”，一时半会，考虑不到这些，此刻在他眼前，万韵秋情真意切，正是同气连枝、关怀备至的长姐！“情到浓时”，万氏更是毫不顾忌地当众揭开自己的衣衫，褪去孟鸳鹂的鞋袜，将她的整只脚掌都贴在自己胸口上！
刘谨年和蝶衣同时跪下，“娘娘，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娘娘！”
“有什么使不得的！”万韵秋一边帮她继续揉搓僵硬的肌肉，一边对奴才们恼怒道，“本宫宫里就只这一个亲人，她如果有半点闪失，可叫我于心何安？”
“可是娘娘，您这样直接贴在胸口会受凉的，娘不能不顾忌肚子里的孩子啊！”
如果说前面，万韵秋作出这番当众宽衣、来给孟鸳鹂捂热腿脚的举动，已经让皇帝感动不已的话，她接下来的活动则更加令人震撼！
“即便今日得罪皇帝，本宫也要说，孩子再金贵，没了尚可以再有，亲人只有一条命，若有任何闪失，我都将终生不安。”
万韵秋善于把控局面，说这番话时，更伺机暗中窥视皇帝的反应，很好，正如我意料之中地慢慢上套，那就继续给诱饵加点料吧！万氏遂悠悠地看了皇帝一眼，感叹道：“妹妹定要快快好起来，本宫如今‘不能’伺候皇帝，你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幸而你始终圣宠优渥，本宫还要你好好替我侍奉好咱们共同的夫君呢！”
接下来便是跟脚本如出一辙了。妹泣，姊亦泣。两个心爱的女人都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再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韵秋……”
皇帝刚唤了她的名字，她反而欲擒故纵似的往后一退，恰巧此时赵太医也“姗姗来迟”了，她便作势要就此告辞，“太医来了，我就放心把妹妹交给您了，”正欲转身时，又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要多给太医嘱咐几句，“论医理，本宫断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不过本宫想提点赵太医几句，当年妹妹在我万府上时，也曾发过此病，本宫和父亲曾为此遍访名医、寻过几处偏方，有一个方子效果最好，后来很多年都没有再犯，说得是寻常治栓塞的药方中再加一位揉橘。后来妹妹进宫，虽然直到今天才又复发，本宫也在身边一直备着，以防不时之需。这揉橘得来不易、制成的方式又极繁琐，故而拢共也就一小瓶，现下都交由您吧！谨年——”
刘谨年“变戏法”似的“变出了道具”，赵太医煞有介事地拿到手里“察言观色”一番，最后面向皇帝作出的结论是“果真极好！”
“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万韵秋正了正衣冠，十分端正地给皇帝行了个礼，“谨年，咱们走吧……”
可是就在转瞬去的那一瞬间，万韵秋好似眼前一黑、脚底发软，幸好还有刘谨年及时从一旁扶住，否则差点撞到门槛上。
“怎么呢？！”太医都到了，孟鸳鹂肯定是不会有事了，皇帝现在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毕竟现在怀胎差不多七个月了，偌大的肚子在跟前晃来晃去怎么能不显眼呢？
“回皇上，我们娘娘最近心绪甚繁、胃口极差，经常食不下咽，体力得不到保证。今天又为了孟婕妤当惊受怕，强打起这么久的精神，所以这会子终于体力不支、撑不住了，也不知孟婕妤这里有没有糖水，恐怕讨一碗喝下去、好好修养一下才行！”
“谨年，不许多嘴！”万氏体力不支，但是身体都不要了，还不忘嗔怪她道。
“有的，有的，奴婢这就去拿！”
孟鸳鹂冷眼旁观这一切，好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任务也可以解脱了吧！
皇帝此刻，是真正“爱屋及乌”，无限怜惜地搀扶万氏坐下，又亲自喂她糖水喝。说来也奇怪，从前不是贵妃的时候，他们感情倒真是挺好的，后来几乎要与他齐肩了，反倒变得无比客套、生疏，很久都没有这样脉脉温情的时候了。或许，是皇帝永远喜欢“新人”的那个时候吧！
四目相对之时，不复当日两情缱绻，皇帝很意外地发现，贵妃今日画好了妆，生性多疑的毛病正要犯了，刘谨年非常“适时”地在旁边解释道，“皇上，您不去章华宫，娘娘可是天天都画好了最美的妆容，盼星星盼月亮似得痴痴望着门口，只盼您某一刻会突然出现，而娘娘都能以最美的姿容来迎接皇上啊！”
皇帝一声长叹，“卿卿知我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