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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话(一)·无首鬼-百鬼夜行

乌云渐渐遮挡住惨白的月色。

幽绿色的淡光在坟茔上缠绕翻滚。

一只寒鸦惊啼一声,落到坟茔上面,似是寻食一般在坟茔上啄着枯死的草叶。

夜风又急了几分,将周边的树叶刷啦刷啦地刮下来。

寒鸦蹦跳几下,轻巧地躲开落下来的枯叶。

猛地!一只手从坟茔中窜出来,一把抓住了寒鸦的一只腿。

寒鸦张翅要飞,可是那只手却不松劲。

翅膀剧烈扑棱了几下之后,寒鸦不再挣扎。

血滴嗒、嗒、嗒地落到坟茔上,迅速渗进泥土中。

乌云散开,月色再次散落下来。

啪的一声,寒鸦尸体落在坟茔上。

夜风从坟茔上吹过,黑色的羽毛混在尘土枯叶中,飘进夜色深处。

(一)百鬼夜行

“最初的鬼,据说是癸所生,他文武双全,身带长弓,善于射箭,才高八斗,还曾经当做魁星,但相貌丑陋,其丑无比,毫无阳气,化作阉狗食腐尸,也有人把他当做钟馗。”

“在佛教中,有三十六鬼,嗯....我记得是获身鬼、食气鬼、食水鬼、食法鬼、食血鬼、食肉鬼、无食鬼、针口鬼......还有什么来着......道教的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道教中有四鬼,分别是摄青鬼、红衣厉鬼、无头鬼和鬼婴。不过在我看来,人若是成鬼,哪是这么容易分得清清楚楚的。“

“《吕氏春秋》中记载,梁北黎丘有奇鬼,善效人之子侄昆弟状。有人醉饮归家,此鬼效其子出言不敬,归家酒醒后此人责怪其子不敬,其子辩解,于是明白了此事是奇鬼所为,次日此人又醉饮而归,真子担心父亲,于是前往迎接,其父以为奇鬼又来,于是拔剑刺死了其子。如何?这故事是否撼人心魄?当初我读及此文时,心中可是大恼其父不辨人鬼,可是如今行走于此等幽冥的山中,却又不禁觉得若人心中已有鬼象,那草木皆鬼的幻象也是极有可能的,话说回来,像这样的山里,有鬼怪出没或许也是寻常之事吧?”

霜降之日。

孟雨庭与庄子与两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由于一路寂寥,再加上山中景象肃杀,因景生情,孟雨庭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了鬼怪之说。

藜藿柱乎鼪鼬之径,虽有山野之兽出没,但是鬼怪之谈还是过于无稽了——庄子与在心里说道。

“《管豹》中郁离子有云,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则必有死。自天地开辟以至於今,几千万年生生无穷,而六合而六合不加广也,若使有生而无死,则尽天地之间不足以容人矣。故人不可以不死者,势也。既死矣而又皆为鬼,则尽天地之间不足以容鬼矣。故曰人死而皆为鬼者,罔也。《论衡》中亦有王充先生之言——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

“这就是郁离子先生与王充先生的不谨慎了,要知道,佛学中有六道轮回,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及地狱道,人若不成佛,就要在此六道中世世轮回,因此,人间的道路上,何来一步一鬼?”

“你若要与我谈佛家教典,我却可以和你说道教之论,人死后,三魂升天七魄入地,唯留人生前寄居身体内的彭质、彭倨及彭娇三尸变化成人生前之形,谓之鬼。这三尸之物是否能一步一鬼了?”

“如此说来,郁离子先生和王充先生都奉道不奉佛?”孟雨庭嬉笑着说道。“不过,子与你可听说内常侍张公的事情?”

“哪位张公?”

“就是那位口中总是说着‘理足可以辩幽明’的张元詹常侍,你理应听过他的传闻,不信鬼神,为人极为傲物。”

“原来是那位,他怎么了?”

“正是他,据说他五日前遇鬼了。”

“这倒有趣。”

“我向他府内小童打听了一番,详情似乎是这样的。”

孟雨庭随即开始讲述从小童那里听来的诡闻。

五日前。

丑时,正是夜深的时候。

府内上下几乎都已入寝了。

入耳的,似乎只有蟋蟀的鸣声。

庭中的槐树在月色下于石板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黄菊于月色下蒙上淡白的薄纱,月色中弥漫着稍带苦涩的菊香。

小童按照张常侍的吩咐,于书房门外伺候着。

“据说那时候月色突然就没了,连悬挂于屋檐的灯笼都悉数灭了火,周边突然一片漆黑。”孟雨庭咋舌说道,“这可把小童吓坏了。”

小童回头看书房,却看到一大团黑色雾气映照在窗纸之上。

书房内传出张常侍的说话声。

“这就奇怪了,子与,要知道,书房里只有张常侍一人呢。”孟雨庭说道。

“或许是张常侍在吟咏词句。”

“非也非也。”

小童在惊恐之余,开始叫唤自家主人,“主人?”

话音刚落,书房内却传出一阵笑声,分明是张常侍的声音。

心中担心有异,小童又叫唤了一声,“主人?”

“何事?!”房内传出了张常侍的应答。

“主人,房内可有异常?”

“无碍无碍!”张常侍语速极快。

“子与,张常侍回答的这四个字可有几分意思。”孟雨庭笑着说。

庄子与点头,的确令人生疑。

那小童也是有几分愚钝,并未生疑,于是继续守在门外。

“虽然书房中继续传出说话声,然而因为只有张常侍一个人的声音,因此小童觉得自家主人或许是在自言自语,因此不敢再搅扰张常侍。”

虽然不再搅扰,可是小童心中还是存有疑虑的。

毕竟,确是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如云如雾般映在了窗上,不停地翻滚着。

“后来如何了?”庄子与问道。

“后来,大事不好了。”

由于夜愈深了,小童开始抵挡不住困意,背靠着柱子就眯眼睡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上方传来一股寒意。

迷迷糊糊间,他抬头往上看,发现竟然是一个无首鬼从他身边走过,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嗒嗒嗒地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在无首鬼前方,还有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子。

小童立刻被吓得落荒而逃。

“那张常侍呢?”庄子与问道。

“那小童在逃跑之后就去叫了其他人过来,大家一起到了书房的时候,张常侍已经躺在地上。”

“危及性命?”

“这倒没有,不过据说自此卧病在床,太医署已经派人过去诊看,似乎无能为力。而且,从书房向着门外一路上都是血迹,十分吓人。”

孟雨庭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太医署那里得知张常侍的病很怪,据说全身肌肤都呈紫黑色,发须渐落,双瞳发白,深夜还会发出狂笑,实在是瘆人。”

“道听途说,或许张常侍是不小心吃了什么毒物?”

“谁知道呢,只可惜我与张常侍没什么交情,又不能贸然登门拜访,无法亲眼看到张常侍的病态。”

庄子与笑了起来,看一眼天色,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之内是回不了长安城了。”

确是如此,孟雨庭抬头从萧索的枝叶中窥看天色,如今该是亥时了,天色昏昧,秋雨将至,山中寒气极重,如若要连夜赶路,怕是没办法。”

“不如今夜就在这山中过了。”孟雨庭答道。

然而,如若没个挡雨的地方——庄子与满脸尽是愁色。

“那处是不是一个草棚?”孟雨庭遥指某处。

草棚?——庄子与循着孟雨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虽然有树木与杂草重重掩盖,不过远处似乎的确有一处棚子在其中露出一角。

“过去看看。”

此话说完,林间已经响起了雨滴拍打树叶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庄子与与孟雨庭不敢拖延,加快了脚步,踩着杂乱的蕨草,沿着模糊的小径往前走。

“如果再晚半个时辰,我们或许就要被困在刚才那里了,在这种时辰天色暗得快,这山太安静了——真有奇鬼也说不准。”一边小心翼翼地赶路,孟雨庭一边絮絮地说着。

“哪里来的奇鬼,你小心看路。”

“子与你把怪力乱神之说当做谬论,然而我觉得世间真的有我们未可知、未可见、未可闻、未可触的东西,你说难道真无阿修罗道地狱道?我们未见其貌就妄下定论,这可不是读书人修身之道。”

庄子与笑了起来,“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有奇鬼挡路,你打算怎么办?”

“子与你一身凛然正气,自然可以驱邪避祸。”

“还真是承蒙你抬举了。”

“这雨来得也真不巧,雨势如此大,怕是天明了也不会停。”

与庄子与一同站在草棚下,孟雨庭大叹了一口气。

此处草棚,该是猎户山上打猎时休憩的地方——庄子与在此四处打量,由于草棚已很是破旧,因此雨水不断从上方滴落,不管是自己还是孟雨庭的衣裳都已经湿了大半。

“今夜怕是难熬了。”孟雨庭寻了一个地盘腿而坐,“山中寒气太重,再加上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又没个睡处。”

“如若你没随我一起到慧悟和尚那里去,如今也不会和我一起呆在这寒山之中,是我连累了你。”

“这话从何说起,要与你一起拜访慧悟和尚,可是我自己的决定。”孟雨庭笑了起来。

庄子与与孟雨庭并非同门。

当时尚书省的国子监管辖六学,分别为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与算学。

庄子与因其父官任五品中书舍人,而得以进入太学学习。

而除了国子监六学,尚书省还有几个部门兴办学府,其中,司天台办有天文学、历数学与漏刻学,太医署办了医学,太卜寺办了兽医学,而太卜署则办了卜筮学。

而孟雨庭出身市坊,因此不能承父辈庇荫进入须是官家子弟出身才能入学的国子学和太学,因此进了太卜署习卜筮学。

所谓卜筮,以龟甲兽骨占卜称之为卜,以蓍草占卜称为筮,因此,实为周易之道。

虽然各有所学,然而庄子与素闻孟雨庭虽为庶人却有俊异之才,因此主动与他结识,两人意气相投,很快便成了深交。

前几日庄子与听闻一位名为慧悟的大德和尚将会从长安城外云游经过,并且在某个小寺庙居住几日,于是决定前往拜访这位大德和尚。

临近出城之时,他想到了孟雨庭,于是派人告知孟雨庭自己将要出城寻慧悟和尚,孟雨庭随即决定要与庄子与一起出城前往拜访。

在一所名为明德寺的乡野小寺庙,两人寻得了这位慧悟和尚的踪影。

这位慧悟和尚曾经是史馆修撰,兼任判史馆事,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深得天下文士所敬仰,后来,不知是何缘由,竟罢史弃官,决意落发为僧,按照朝廷律法,如若意欲落发为僧尼,需有祠部出示度牒准许才可,据闻祠部曾几次拒绝了这位才子申请度牒出家落发,可见此人深受朝廷重视。

“那位慧悟和尚,你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会遁入空门的?”孟雨庭歪着头,一副思绪不通的模样。

“尘世名利才禄也不全是好的,遁入空门也不算坏事,慧悟和尚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

“不过,慧悟和尚第确是博学多才,鹖冠子那九道之说,他以当今天下为证,以历百官为例,真叫我十分钦佩。”

“圣人读书修身始于初问终于九道,慧悟和尚的学问已是九道俱精,我与你此番前往拜访,算是不枉此行。”庄子与不再观望已近乎漆黑一片的山林,在孟雨庭身边盘腿而坐,“有时读多年圣贤书真不如听智者一言。”

“此次离开长安城,确实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明日回到长安城后,你我各自写一篇关于九道的文章如何?”

“九道之学深厚精奥,不如你我在其中各挑一道,如此一来,也以免文中仅是泛泛之谈,如何?”

“那雨庭你是要论哪一道?”

“对我而言,九道之道德过于平淡,法令过于严谨,天官又颇有朝廷圣上的旨意,人情过于世俗,伎艺过于冷僻,械器及处兵我更是生疏,因此自然是阴阳或神徵了,子与你选哪个?”

“我一向认为人臣应以德修身,以德辅君,以德待民,君主应以德治世。”

“如此说来,就是道德了。若是晋官升爵了,子与你必定是国之大幸啊。”孟雨庭这话中带着笑意。

“现今只是白衣,晋官升爵谈何容易?”

似乎看到黑暗深处有身影晃动,庄子与立刻站了起来。

“雨庭,你刚才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孟雨庭话中依旧带着笑意。

漆黑的山林中,只听得到风雨的声音,显得分外静谧。

“似乎……算了,或许是落叶所致。”庄子与觉得自己如此大惊小怪实在失态,于是也笑了起来。

“看来你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荒山野岭的,难道是奇鬼来了?”孟雨庭哈哈大笑了起来。

“如果真是奇鬼,哪里会躲躲闪闪的,大可现身我们眼前,只是刚才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

“哦?那一定不是人间之物了。”孟雨庭哈哈大笑,视线也投到树林黑暗深处,仿佛看到了什么。

随后,一阵寒风带雨从林间穿过,孟雨庭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叹一声,“今夜一定是个长夜啊!”

庄子与随口附和一声,接下来,两人静坐于黑夜,都不再多语。

雨声渐息,倾尔之后,居然有淡淡的月光落下林间。

“无相,你过来。”

孟雨庭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本来庄子与已经微微入寐,被孟雨庭的声音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了林间缓缓走近的白色身影——明明是漆黑一片的黑夜,来人的身影却分外清晰。

没有说话,庄子与定眼看着那个身影。

树叶的摩挲碎裂的声音——身影近了。

声音越来越大——身影越来越清晰。

幂篱的黑色紗幔遮住了脖子以上的部分,白色的裙装拖曳在地,拖出败叶的摩挲声——看来是个年轻的女子。

不管怎么看,都不寻常——怎么可能会有年轻女子孤身一人在这荒山中夜行?

庄子与与孟雨庭相视一眼,孟雨庭竟然在笑。

女子却如同没有看见庄子与一般,径自走向孟雨庭。

孟雨庭也迎了上去。

庄子与觉得这女子一举一动都过于古怪,心里担心孟雨庭的草率,于是伸手把孟雨庭拉到一边,“雨庭,不可轻率,这女子蹊跷得很。”

孟雨庭倒是笑了,低声说道,“你一向不信鬼神,如今怎么开始较真了?”

庄子与看一眼女子站立的方向,发现那女子直视着孟雨庭,寒风吹过,微微撩起幂篱纱幔,露出女子白皙的脖子,显得尤为瘆人。

“纵然不信鬼神,这女子来得也太蹊跷了,需多加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和她说几句话。”

这叫我怎么不担心?——庄子与在心中叹气。

于是,在庄子与不安的视线中,孟雨庭与白衣女子站在一起,白衣女子似乎在和孟雨庭说什么,可是庄子与却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林中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呃,呃,呃。

沙,沙,沙。

哗,哗,哗。

咚,咚,咚。

呐,呐,呐。

哒,哒,哒。

咯吱,咯吱,咯吱。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孟雨庭与庄子与相向而视。

“莫非山中有人?”庄子与轻声说道。

“人?”孟雨庭笑了起来,“不过这来得也太快了。”最后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随后,他将庄子与拉到草棚背后,藏身与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窥望着声响的来处。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

咕,咕,咕。

沙,沙,沙。

哗,哗,哗。

咚,咚,咚。

呐,呐,呐。

哒,哒,哒。

咯吱,咯吱,咯吱。

庄子与回过头去,发现刚才那女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风中带着腥气,庄子与皱起了眉头——犹如在鱼肆中一般。

“天反而灾起,地反而妖生,看来长安城要不安宁了。”孟雨庭似在自言自语,双目注视着黑暗深处。

庄子与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声音更近了,空中弥漫的腥气中似乎还夹杂着奇特的香气。

“走在前面穿着袈裟长着蛙头的,是玄阴池之蛙。”孟雨庭低声说道。

庄子与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即刻哑然失声。

不知何时,山林中出现了黯淡的红色光亮,如同朱雀大街两边挂着的红灯笼,铺设出一条路的模样,自远处绵延而来,而且,确是如孟雨庭所说,有一个穿着袈裟长着蛙头的怪物。

在它身后,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怪物。

“跟在它身后的,叫做刑天鬼。”

那是一个身高八尺左右的庞然大物,双手长在额边,双腿长在腮边,双目圆睁,满口獠牙。

“在刑天鬼旁边,只有一条腿的,叫吞口。”

孟雨庭不断地低声说着经过的妖怪的名字。

长发遮面拖地的红衣女鬼是坐部伎。

犬头蛇身的妖怪叫蛇头鳗。

悬浮于空中的、额头上长着双角、獠牙直抵下巴的,为人头鬼。

操戈盾立而无首的,名为夏耕之尸。

狐首蛇身的,名为琴虫。

虎身人面大耳且珥两青蛇的,名为奢比尸。

衣着破烂、全身苍白、面部只有一目的,名为阴生。

石上有人面、长有一腿的,名为石自立。

双头双脖四目四手双腿的,为双头民。

浑身黑色、尾部分为两股、双目赤红的牛妖怪,为牛能言。

身穿袈裟、口中生出蓝火、双目淌血的秃头鬼,名为五戒。

除此之外,还有飘在空中烛火不灭的红灯笼。

悬在空中的深红色的曲裾深衣。

长着腿的扫帚。

长满了眼睛的瓷碗。

长满了嘴巴的简牍。

它们踩踏着败叶,在咯吱咯吱的碎叶声中缓缓地朝前走着。

摇摇晃晃、飘飘荡荡。

咕,咕,咕,是玄阴池之蛙嘴里发出的声音。

沙,沙,沙,是坐部伎的头发拖过地面的声音。

哗,哗,哗,是夏耕之尸戈盾相擦而过的声音。

咚,咚,咚,是石自立的腿落地的声音。

呐,呐,呐,是浑身是嘴的简牍的声音。

哒,哒,哒,是血滴落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是尖齿啃咬骨与肉的声音。

庄子与第一次遇见这些妖祟之物,震惊之余,更是看见了鬼怪噬人的一幕。

人头鬼口中咬着半个已从眉间一分为二的人头。

阴生手中拿着半截血淋淋的人腿。

双头民四手分别拿着半截血肉模糊的人手、半截人头、半截人腿与一张人皮。

恶心感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庄子与捂住嘴巴干呕了起来,发出了与黑夜格格不入的声响。

咕,咕,咕,声音停止了。

沙,沙,沙,声音停止了。

哗,哗,哗,声音停止了。

咚,咚,咚,声音停止了。

呐,呐,呐,声音停止了。

咯吱,咯吱,咯吱,声音停止了。

哒,哒,哒,血继续往下滴着。

众鬼都停了下来。

“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人的声音。”

“好像是人的声音。”

“好像是人的声音。”

“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

众鬼吵闹起来了。

庄子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惊恐之余往后退了一步,踩碎落叶的咯吱一声,又引来众鬼更大的骚动。

“在那里。”

“在那里。”

“在那里。”

“不要动!”孟雨庭按住庄子与的肩膀,以极低的声音与他说话。

可是它们正朝着这边涌过来——虽在心中如此说道,庄子与顾及刚才自己擅动之后的恶果,如今也只能听从孟雨庭的告诫了。

不知何时,最初遇见的白衣女子竟然再次出现。

她从庄子与与孟雨庭身后的黑暗处缓缓走出来,迎着众鬼走了过去。

“不用理会。”孟雨庭继续按着庄子与的肩膀。

她必定会有性命之忧!——庄子与想要往前走,然而却再次被孟雨庭制止。

白衣女子继续往前走。

众鬼步步逼近。

猛地,人头鬼口中的人头啪地掉落在地,与此同时,它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咬住了白衣女子洁白的脖子。

咔嚓一声。

有什么断掉的声音。

白衣女子的头颅与身体一分为二,咚地滚落在地,幂篱已经从她头上掉落,露出她的面容。

乍看之下,庄子与还有些恍惚——白衣女子的脸,竟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双目,没有鼻子,没有嘴巴——犹如白瓷一般。

随着人头鬼把白衣女子咬断脖子之后,其他鬼怪随即围堵过来,撕扯着白衣女子的身体。

啪地,胳膊被扯下来了。

啪地,腿被扯下来了。

啪地,躯体被撕开了。

咔嚓,咔嚓,咔嚓,鬼怪们一口一口地啃咬着白衣女子的肢体。

咔嚓,咔嚓,咔嚓,鬼怪们哄抢着白衣女子的肢体。

红灯笼犹如跳舞一般在空中摇晃旋转。

满身是嘴的简牍伸出无数根舌头哄抢着血水。

面目可憎的五戒秃头鬼口中吐着蓝火站在众鬼身边,念着不知所云的经文。

庄子与咬着牙看着,忽然望见在秃头鬼身后的黑暗处有一个身着墨衣的身影。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看着这一切。

也是恶鬼吗?——就在庄子与这样想着的时候,那身影忽然用带着玩味的声音“唔”的笑了一下。

众鬼对这个声音没有反应。

果然也是恶鬼。——庄子与这样想。

片刻之后,咔嚓,咔嚓,咔嚓,声音停下来了。

月色照映下,众鬼之间只剩下一件破烂的白色裙裳。

“走。”

“走。”

“走。”

人头鬼飞身咬起落在地上的半个人头。

阴生拿着血肉模糊的人腿。

秃头鬼五戒噤声不语。

众鬼再次开始向着山林黑暗深处缓慢走去。

咕,咕,咕。

沙,沙,沙。

哗,哗,哗。

咚,咚,咚。

呐,呐,呐。

哒,哒,哒。

咯吱,咯吱,咯吱。

……

不知过了多久,山林中恢复静谧,红灯笼铺设的道路也消失无踪,只有幽冷的月光穿过树木枝桠投进林中,使得山林更显幽冥之色。

那个躲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孟雨庭从树后显出身影,走到白衣女子遗留的衣裳旁边,屈膝蹲下,用手指细细**着裙角,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庄子与此时仍旧心有余悸,走到孟雨庭身旁看着他手中的破布,无言以对,适才所见一切都已超出他的认知,一时间他还有些目光瞢然。

“你不用自责,她与我们不同,虽被百鬼群噬,但并没有生死一说,你也看到了,她的面目与常人不同。只是你第一次遇鬼便是这百鬼夜行,运数也实在是太差了,如何?百鬼的面目可否令你觉得难以直视?”孟雨庭一边说一边拍几下庄子与的肩膀。

猛然一惊,庄子与叹了一口气,“实在惭愧。”

此前自己总是说怪力乱神之说是谬论,如今却亲眼所见……

孟雨庭笑了起来,拿起白衣女子的衣裳站起来,“第一次遇见它们,你已算镇定了,实在不必以此为耻。”

“你的意思是你此前已经知道……”

“此时应该是三更了,我们先小憩一会儿,天亮之后我们立刻赶回长安城。”

“怕是有变了,长安城。”孟雨庭抬头从枝梢间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天色微亮。

山林中雾气袅袅。

清脆的鸟啼啾、啾、啾地在雾霭中响起。

寂寥的山间小径上,响起了咔嚓、咔嚓的脚步踩碎落叶的声响。

庄子与跟在孟雨庭身后,快步沿着小径往山下走。

“雨庭,你昨夜曾说长安城会有变数,到底是怎么了?”

“百鬼夜行向来是凶兆,如今我也只是猜测,不敢轻易断言,但子与你也不必过多担忧。”

“雨庭,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有瞒着我的事情?”

“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太卜署一名学生而已。”孟雨庭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那女子呢?为什么她没有脸?”

“因为她并非人间之物。”孟雨庭低头看路。

在庄子与再次开口之前,孟雨庭又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子与你如果不想和这件事牵涉过深的话,还是少问为妙。”

庄子与沉默片刻,也没有再问下去。

“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

尚未见长安城,庄子与与孟雨庭便已听见来自长安城的鼓声。

咚!

咚!

咚!

咚!

雄亮的鼓声接连响起。

若有雄鸡啼晓,怕也是被鼓声淹了。

一路蜿蜒而下,终于可以得见长安城远貌。

雾气弥天。

红色的屋檐。

白色的墙。

金色的琉璃。

绿色的琉璃。

直通大明宫的朱雀大街仍未苏醒。

坊间已有烛火点起,似乎还有人声扰扰。

贞观十年十二月,一名名为马周的臣子奏请太宗以设立街鼓替代掌管京城巡逻的金吾卫官员,在旧制中,晨昏时候,须有金吾卫官员于京中各处大声呼喊“戒行者”以警醒百姓。

于是,在朱雀大街、启夏门至安兴门、安化门至芳林门、延兴门至延平门、春明门至金光门以及通化门至开远门这六条长安城主要街道上分别设立了朱雀门鼓、启夏门鼓、安化门鼓、延兴门鼓、春明门鼓以及承天门鼓。

“六街鼓绝尘埃息,四座筵开语笑同。”

“六街尘起鼓鼕鼕,马足车轮在处通。”

“笑听鼕鼕朝暮鼓,只能催得市朝人。”

《南部新书》还记载了有人在长安中秋望月之的时候,听到有鬼吟诗,“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一直以来总是看见长安聒噪吵闹的一面,如今这样观望,倒是也有几分不同的味道。”孟雨庭看着远处笑着说。

庄子与与孟雨庭两人倚石而站,遥望着长安城。

长安城按中轴对称布局,分为三部分,一是位于北部正中的宫城,二是位于宫城南面的皇城,三是以宫城、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展开的外郭城。

其中,宫城为天子与皇族所居之地,皇城为朝廷政署办公之处,而外郭城则为百姓所居之地及市坊所在。而全城则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以及外郭城的明德门之间的连线,也就是承天门大街与朱雀大街为南北向中轴线,以此为中心向左右展开。

说到底,以宫城为北极星辰,以为天中,以皇城百官衙署为绕北辰的紫薇垣,再以百姓为向北环拱的众星辰,实则为天子要“据北而立,面南而治。”

咚!

咚!

咚!

鼓声直上九霄,大有破云开雾之势。

盛世如此,身为长安人——庄子与忍不住要感叹一番,却在迈步之际感受到脚下碰到了奇怪的东西。

低头一看,竟然是半只残掌——必定是昨夜鬼怪们由此经过而遗漏下来的。

庄子与迅速惊醒过来,退开几步远,对孟雨庭说,“我们还是速速赶回城内为好。”

昨夜孟雨庭曾说过——长安城恐将有大变。

孟雨庭用眼角余光瞟一眼地上的残掌,点头应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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