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微说我不明白,到底是不明白什么?”
从姜皎旧宅回来之后,孟雨庭就陷入了苦思之中。
“自然是你不知道的事情,既然是不知道的,也就没必要为此苦恼了。”
“话虽如此,可是总觉得心里有根刺一样,扎得慌。”
“你若不关心,何来的刺,放下就好。”
盘膝坐在孟雨庭对面的慧悟和尚说完此话,转首望向庭院中簌簌而下的雪片,“这场雪可不小啊。”
自从大傩之礼之后,慧悟和尚似乎觉得孟雨庭是可交之友,于是不时到孟雨庭家中到访,而云游之事似乎已经停搁了下来。
这日大雪漫天迷人眼,对于慧悟和尚的冒雪到访,孟雨庭多少还是有几分吃惊的,但想到慧悟和尚乃是出世之人,于是也就觉得不奇怪了。
“慧悟大师,你说你白青尾是旧相识,可否和我说说他的事情?”
“他有何好说的,不过是痴茫众生的一个。”
“慧悟大师你是修行高深才说这种话。”孟雨庭笑起来,伸手为慧悟和尚添茶。
“那个叫庄子与的施主,如何了?”
“子与?他姑且还算好吧,那件事后大病了一场,现在倒是好了些。”
“他的体质有异于常人,你还是少让他随你去接近妖魔鬼怪为好。”
“异于常人?这话怎么说?”
“与非人间之物接触太多,总归不是好事。”
“这倒也是。”
“此次有求于孟施主,不知孟施主能否答应。”
“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就有劳孟施主了。”
“不过,长安城内,我还有一事未了,慧悟大师可否准许我过两天再出城?”
“当然是以孟施主你的事情为先。”
“不过,慧悟大师你如此高深的修行,为何却不亲自解决了那事?”
“身为佛家人,自然是有佛家的禁忌。”
“我只道佛家不杀生,难道连妖魔鬼怪也不能杀?”
“魔与鬼可杀,妖与怪则不可杀。”
“为何?”
“魔由心生,要除的,是人心的恶,鬼乃人死后积思而成,若是贻害人间的,也自然是要杀的。可是,妖就不同了,妖是天地孕育,旧物精气所造,生于人间,隐于人间,有善有恶,这是不可杀的,怪与妖同,自然也是不可杀的。”
“若妖是恶的,也不可杀?”
“不可杀。”
“原来如此,可是你为何不找白青尾?”——白青尾是太卜令,阴阳之术自然是要比我这个偃师好。
“他太随性,极可能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糕。”
“这倒是有可能。”孟雨庭笑起来。
“那么,就拜托你了。”
“请慧悟大师你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妥。”
“那贫僧在此就先行谢过了。”
茶香萦绕在冰冷的空气中。
“贫僧听说,孟施主你和庄施主去了永乐坊的楚国公旧宅?”
孟雨庭点头,“确实如此。”
“那宅子阴气极重,孟施主你能安然而返,确是大幸。”
“确实是阴森得很,我也算领教过它的厉害了。”
“说起来,贫僧在年少时也曾亲历白骨手一事。”
“哦?雨庭愿洗耳恭听。”
大概是在三十年前,那时贫僧还是一个刚及弱冠的书生,当时好追功名,无奈家中贫困,所以寄居在长安嘉会坊的灵安寺,灵安寺里有三位高僧,都是学富五车的人,贫僧当时听他们谈古论今,从蚩尤五帝到达摩文殊,孔孟仲舒到耆婆支谶,五经六艺到楞伽华严,真的是受益匪浅,而当时贫僧对于云游僧人很是好奇,也正因为如此,当时若有云游僧人到寺里,贫僧总要找机会与他们交谈,探听他们在云游途中的所见所闻。
那个时候,应该是在谷雨前后,天总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灵安寺里,是相当沉闷的气氛。
若说沉闷那也不对,应该说当时所有人都因绵长的雨水而变得沉默了,整个灵安寺就如同被锁在雨中,虽然坐禅、课诵同往常一样,却总是让人觉得心里低落了。
自然,出家人应该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只是那时贫僧尚未修行,心中只有功名,因此总是在意。
一日,灵安寺里来了一个云游僧人,法号元真。
来到灵安寺,在出示戒牒之后,他并没有先去茶堂,而是先去了悲田坊。
“悲田坊?那不是佛寺专门收治病人的地方?”孟雨庭甚是好奇。
正如孟施主你所言,悲田坊是佛寺慈悲为怀为贫苦百姓治病的地方。
不过那元真去的也并不是悲田坊,而是去了悲田坊后面的山冈祠堂席棚。
“哦?”孟雨庭更是专注地看着慧悟和尚。
佛寺后面的山冈祠堂席棚是百姓寄殡的地方。
所谓寄殡,就是如若有人死于异乡,其亲眷又无财力将其失身运回祖坟归葬,就会先置办棺木安放尸身,然后找寺庙寄存棺木尸身,待日后再将棺柩运回祖坟。
元真去了那里,竟然开始开棺查看里面的尸体。
起初寺内所有人都觉得元真此举是在冒渎死者,不过元真与主持说了一番话之后,主持竟然就没再阻止他。
“他是为何要开棺看尸?”
这就要继续往下说了。
当时,元真和尚从席棚左边开始一具一具棺木地打开。
“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也不是。”
接连开了五个棺,似乎都不是元真和尚要找的。
到了第六个棺的时候,里面嘭的一声响,在场所有人立刻警惕起来。
元真和尚叫围观的沙弥们往后退,然后绕着那具棺木仔细端详。
当时贫僧站在沙弥们身后,虽然距离甚远,不过却隐约听到了棺木里传来的声响。
那时以手指生生用力划过棺木的声音。
真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啊。
“然后开棺了吗?”孟雨庭问道。
自然是开了。
元真和尚一手不停地拨动佛珠,口中念着《大悲咒》的经文,一手慢慢推开了棺盖。
顿时,一股黑气从棺中升腾而起。
听到这里,孟雨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黑气犹如飘摇不定的一件裙裳一样,从棺中缓缓而起。
隐约可见黑气中显露出白骨指节的轮廓。
元真和尚念经文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不少。
席棚四周的苇草帘子呼呼地剧烈摇晃摆动着。
围观的众僧都面露不安,也都喃喃地念起了佛经。
“发生了什么事?”
慧悟和尚摇头。
在一片佛经之中,黑气迅速消散,而藏身于黑气之中的白骨也立刻消失了。
见到黑气和白骨手都消失了,元真和尚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还是逃了。”
“逃了?”孟雨庭觉得十分惊奇。
“的确是逃了。”慧悟和尚微微仰头注视着邈邈长空,仿佛神思已经飞回过去。
后来,趁着元真和尚还住在灵安寺里,贫僧当时特意在寺中拦了他的路,询问他关于白骨手一事。
元真和尚先是搪塞一番,却挡不住贫僧当时的执拗,与贫僧聊了其中一些细节。
原来,那白骨手是一类妖怪,如果贫僧没记错的话,元真和尚说其名为“骨肢女”。
“骨肢女?为何会说是‘女’?”孟雨庭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当时贫僧也是这样问元真和尚的。
他告诉我,这与这妖怪的来历有关。
“什么来历?”
对于这个疑问,贫僧当时也是对元真和尚追问不穷,然而他似乎并无意要告诉贫僧这一点,因此几番搪塞之后,贫僧也就不好再深究。
“如此说来,这个骨肢女的来历有不可告人之处?”孟雨庭用食指与拇指细细摩挲着下巴,微微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慧悟和尚微微摇头,“这其中的内情,贫僧就无从知晓了。”
“这骨肢女莫非与永乐坊里的白骨手是一样的?”
慧悟和尚缓缓啜一口茶,然后将茶杯放下,“贫僧认为,应是如此。”
那就要好好查查这骨肢女的来历了。——孟雨庭如此思忖。
“慧悟大师,你刚才说佛家人只杀魔不杀妖,这般说来,那骨肢女既是妖怪,为何却几乎遭元真和尚诛杀?莫非骨肢女既是妖也是魔?”
“人心都难免有魔,因此妖心生魔也并非怪事。”
“这话也有道理,在这方面,人与妖确是无异。”
“……”沉吟片刻,慧悟说道,“孟施主可要当心身边的人心中生魔。”
“哦?不知慧悟大师说的是谁?”
“贫僧并非断言谁人心中有魔,只是世间之人或心中持有杀意,易草菅人命,或有贪欲,吝其布施,或有妄语,言而为诈,心口不一,或好淫逸,脂粉华香,歌舞昌乐,或好骄奢,或好妒忌,或好饕餮,因此,谁人将被魔入心,谁人能将魔降住,恐怕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慧悟大师你这般一说,倒让雨庭觉得世间尽是魔物了。”孟雨庭笑了起来。
“贫僧虽是出家人,但也摆脱不了俗世事,这善与不善,看得多了,也就淡然了,孟施主你不要嫌贫僧多言就好。”
“怎么会,能得慧悟大师教导是雨庭的福分。”孟雨庭笑得眼睛弯起来,低头给慧悟和尚添茶。
“这大雪过后,长安城可就一片泥泞了。”
慧悟和尚对着庭院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