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被锁了起来,手脚戴上镣铐,然后他开始数起眼前的星星,屋内的星星渐渐少了,屋外的星星慢慢多了。说来也奇怪,明明上好的天气,到二更时分竟然刮起大风,其势头愈来愈猛,树木被吹得摇摆不定,破叶烂枝盘旋天外,茅草败絮如狂似痴,直吹了一个更次,还不见停。
院子里蓦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狂风的呼啸和马匹的嘶鸣。王寂惺立刻清醒了。
两个婆子开始窃窃私语,大屋子的小孩吓得呜呜哭泣,拍门声还在执着响着。
“谁呀谁呀?深更半夜的!”富婆婆揣了一把匕首,躲在了铁门后。
“我是过路的客人,错过了宿头,现下狂风不止,单骑难行,想借宿一晚。烦请家主方便则个!”门外的声音柔和却不失铿锵,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富婆婆百忙之中打好算盘,向穷婆婆比了手势,卸掉大锁,那铁门呼的一下被大风吹了开。门外站着一个黑衣独客,体形瘦削,用斗篷捂住了头脸,大风刮卷落叶环绕其身,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这人手中拉着瘦马缰绳,身后的枣红马昂然惊嘶,喷出一嘴涎唾沫。
富婆婆觑眼辨看,说道:“如今年成不好,多灾多怪,看这妖风吹的!客人请进屋吧!”
“叨扰了。”那人牵着马进了院子,把马拴在避风处。
里间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像不止一个,这位不速之客驻足而听,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富婆婆拢着散乱的头发,忙道:“咱们进屋说!”
穷婆婆将来客迎入里屋,点茶献果,又帮着接去斗篷。斗篷刚刚脱下,客人的腰间就露出一把短剑,两个婆子都看在眼里。
富婆婆道:“哟,原来是位姑娘!这孤身在外,可不安全啦!”
茶汤两换,院里的马又嘶鸣起来,来客出门看马,只见风势更胜,夹杂着飘起雨来。这时,右首石屋发出奇怪的声响,隐约有人在喊叫什么,可是风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来客冒风走近石屋,却被穷婆婆拦住了。
穷婆婆道:“姑娘不可接近,这屋里住的是小儿,不幸得了麻风病,会传染人的!”
来客点头,不再过问。
富婆婆将这姑娘安排到一间空置的客房歇宿,并热情地送上一碗浓浓的鲜汤。过了许久,穷婆婆又闯入客房,端走了空汤碗。
外面的风仍然狂野异常,院里的鸡鸭由于惊吓过度而昏厥,羽毛被刮拉了不少。后半夜,大雨倾盆而下,如瀑击石,震天动地。
趁着雨势,壮着贼胆,两个婆子出现在客房之外,房内的客人没有动静,于是老婆子们顶着烈风,小心开了门,一股强大的气流呼呼灌入房间,婆子们差点没有拉住门。客房里黑漆漆的,两个婆子闪了进去。
这晚的风雨不同寻常,富婆婆和穷婆婆的石头院子抵御住了风雨,那石墙却也被削去半头,院子之外更是惨不忍睹,竟有些末日的景象。
次晨,风雨总算住了,来客打开房门,在垮塌的葡萄架后拍起受惊的坐骑,从容装好马鞍。不过奇怪的是,这人并不是从昨晚入住的房间走出,而是从另一侧的屋子开门现身。
雨后的空气充满皇朝鼎盛时期的泥土味道,那是暴雨冲刷翻腾出的陈年旧账,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客人牵着马,准备重新踏上征程,此时幽居闭锁的“麻风”病患暗暗地呼出一声“救命”,石屋将声音过滤得非常沙哑,可已经足够挽留来客的脚步。
客人拔出佩剑,斩断房锁,发现屋里有个满身瘀伤的男人,用铁链锁在床上,不像是麻风病人。
王寂惺终于等来了救世主,一夜的风雨,一夜的呼唤,他想象着马背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刀客还是商旅?是官差还是土匪?抑或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穷不富的老婆婆?然而都不是,站在王寂惺面前的来客是个身着缁衣的美貌女子,带着一脸的英气和诧异。
“仙儿姑娘!”王寂惺笑了,借宿一晚的来客却是王仙儿。
自由总是被人向往,虽然在页尔山上,王寂惺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在经过这一番折磨和侮辱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有强烈的求生意愿和自由渴望。后来,他曾想过,如果换作是海潮小和尚,那会有什么样的心境?是生生忍受,还是甘愿忍受?或者索性扮起金刚之怒,指斥作恶之人?
王寂惺问到两个恶婆子,王仙儿便给他看了两个婆子,就在她一开始住的客房里,穷婆婆横尸当场,富婆婆活活被捆成了粽子。
王仙儿道:“昨晚风大,不得已到这院子避风,刚进来就觉得不对头,两个婆子眼神儿不正,心里打着小算盘,最后给我送来一碗迷魂汤,被我悄悄倒掉了。不出所料,她俩摸进房间,意图不轨,一个被我斩杀,一个被打晕捆了。”
富婆婆早已醒转,胸口的粗绳被她咬断一根,地上掉落了两颗粘着菜叶的金牙,但并没有打乱捆扎的形势。
王仙儿冷冷问那婆子:“你俩是什么人?”
富婆婆不答,于是她的大腿开始流血。
“哎哟哟!姑娘莫要动手!老婆子说就是!”富婆婆咬咬牙,说道,“我二人是长年的搭档,江湖上有个诨号叫作‘两极婆婆’,也就劫掠些许财物养家糊口,不曾伤人性命,姑娘手下留情啊!”
王寂惺冷笑道:“那满屋子的小孩又是哪里来的?难道不是你们拐骗的?”
富婆婆叫道:“天么天么!那些都是孤儿,是收养来的!老婆子做的善事,神天明鉴呐!”
王仙儿反手给了老婆子一巴掌:“呸!无耻!我已看过了,你这院子角落里埋着几个小儿的骸骨,散散碎碎的,厨下还残留了小儿毛发,更可恶的是你二人的卧房里竟熏腊了小儿的大腿,风干待食。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善事?”
富婆婆煞白了脸,不敢再多言,低头咀弄那张老嘴,猛然一抬头,从口里激射出一枚金灿灿的暗器,直奔王仙儿面门。
王仙儿早有防备,挥剑格挡,将那暗器反弹出去,滚落地上,是一粒腌臜的金牙。
“老猪狗!”王仙儿红颜大怒,挺剑刺穿富婆婆的心脏,那老婆子暴睁双眼,呜呼哀哉了。
王寂惺有些不忍,但也没了法子,只得走到大屋,放了那群孩子出来。孩子们黄口大张,声唤饮食,闹得人不知所措。正没理会处,院子大门外有个大胖子在舒头探脑张看,发现已经暴露形迹,他干脆走了过来。
“王公子,幸会幸会!”那胖子憨厚老实,笑嘻嘻地道,“我是木子亭,那日在兜率堂外冲撞了你,可还记得我?嘿嘿。”
王寂惺道:“怪不得眼熟,原来是页尔山的人。”
王仙儿听言,忙问道:“你是页尔山的人?”
木子亭道:“正是。”
王仙儿突然横剑指向木子亭,直楞楞说:“你带我上山!”
木子亭惊得呆了。
原来王仙儿抢走葵公子的包袱,满以为金刚灵玺就在里面,拆开一看,装灵玺的盒子还在,盒子上的灵符也尚在,但灵符早已松落了,盒子轻易就能打开,里面哪有什么灵玺!她气了一场,返回追寻葵公子等人,却没有找到,所以抱定决心前往页尔山讨要灵玺。半路得了一匹瘦马,骑着赶来页尔山,临近目的地,因缘凑巧解救了王寂惺。如今听说木子亭乃是页尔山的人,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硬逼木子亭带她上山。
木子亭十分为难,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不能,我本来是有……是有任务的。”
“带我上山!”王仙儿的剑亮出了锋刃。
木子亭望着王寂惺,眼神茫然飘忽:“我,我……”
王寂惺挡开王仙儿的剑,说道:“木兄弟,你带她上山吧,她是我的朋友。”
木子亭犹豫半晌,抓耳挠腮,最后默默点头。
王仙儿道:“还不曾问你是如何落入老婆子手中的,先前不是还和济苍先生他们一起么?”
王寂惺苦笑道:“大伙儿都上了页尔山,我又下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至于那两个婆子……呵呵,算我倒霉。”
王仙儿道:“现今你要去哪里?”
“太一山!”
王寂惺打量着身边这群雏儿:“可是,他们怎么办?”
王仙儿摸了摸马鬃,道:“江湖自保不暇,这些小孩都是累赘。”
“我非要管呢?”
木子亭四处张看,对这里发生的事已有了数,此时插话道:“嘿嘿,不必担心,离这里不远,有我山寨的驿站,到那里自有区处。”于是从身上找出些零嘴儿,逗引孩子们跟他走。仍是呆立不动的雏儿,被王仙儿一把抱起置于马上。
“留在这里不是被人吃就是吃他人,凶宅屠场,还不快走!”王仙儿牵着马,木子亭领路,众人离了院子。
整晚的风雨,院子外面的世界仿佛泥黎地狱,不少大树被连根拔起,花挼草秃,一片狼藉。就在残枝败叶的裹挟中,大量鸟儿折羽长眠,每一只都血肉模糊、翎毛脏污,蜷曲的鸟爪是这一世身为禽畜最后的“纠结”。如果说穷婆婆和富婆婆主宰的石头小院是避之不及的凶宅屠场,那这更广阔的泥黎世界又好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