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州，皇宫勤政殿，一个道冠道袍的人斜佥了龙椅坐着，桌案上堆放了一大叠文牍，旁边的玉杯盛满了血红的葡萄酒，瓷碟上摆了冰湃的鲜果。
“天气越来越热，今年的葡萄该熟了吧，五儿？”
五儿身着蟒袍，躬身答道：“下人禀报，今年雨水颇多，多地长出的葡萄都不甜，至今未曾上贡。”
“雨水颇多……哎，就连这奏章都是湿漉漉的，连月风灾、水灾，各州各府都在向朝廷伸手要钱，不说国库空虚没钱拨付，就算朝廷有钱赈灾，老百姓真正能得到多少救济？”
五儿道：“皇上圣明！朝廷中枢刚刚得以整肃，京外形势不容乐观，地方坐大，已成尾大不掉之态，加之匪寇横行、灾祸不断，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圣上定夺！”
“依你之见，如何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微臣愚见，可派驻千牛卫将官任地方观风使，为州牧之副，使皇城经脉直接联结地方，以期如臂使指之效。”
“千牛观风，好主意！”
龙椅上的人端起桌上的葡萄酒，一口全部喝掉，眼睛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五儿，你告诉内务府，葡萄可以上贡了。”
“皇上……那葡萄可是酸的。”
道袍人翘指拈起一枚冰湃的紫红李子，放入口中细嚼品味。
“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每人送一篮子酸葡萄，让千牛卫送去，告诉他们，这就是京外的滋味！”
宫廷内幕且不多表，却说王仙儿、刘济苍、海潮一路骑马朝着太一山进发，木下三郎在简单的辨认搜寻之后，又跟上了王仙儿的队伍。木下三郎对自己惨遭遗弃不以为意，仍然乐乐呵呵，弹弹唱唱，这路上不知唱了多少遍《***》，不知偷瞧了多少次王仙儿，可怜见有意传音日复日，殷勤奉膳餐复餐，把个王仙儿弄得恼也不是喜也不是，济苍先生却乐得多了一些皱纹，海潮小和尚露出了少有的调皮笑容。
王仙儿几人骑马快行，按理说该比王寂惺早到太一山才是，没想到竟然在途中遇到罕见的风灾和水灾，不得不滞留在风雨泥淖之中。
济苍先生开了一局金钱卦，卜得“屯”卦，其卦辞曰：“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济苍先生道：“此卦有刚柔始交而难生之相，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王仙儿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路难走了。”
海潮噗嗤一笑：“这不算也知道吧。”
济苍先生道：“鬼天气，老夫我几十年都没见过！这妖风，哎哟哟，快把我的胡子吹掉了！”
王仙儿望着摇摆不定的树木，道：“眼见就要下雨，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三人远远看见北方一座高楼，超出周边建筑不少，描金饰朱，碧瓦鸱尾，不是大户就是官府，于是直趋靠近，只见朱门紧闭，门额上写着“春风县衙”几个大字。
王仙儿道：“进去避避风。”
济苍先生和海潮不动，王仙儿不解道：“呆站着干嘛？”
刘济苍指了指朱门两侧：“看那楹联写得好……”
“什么楹联？”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王仙儿觉得好笑：“哪里有什么楹联，老先生花了眼？”
济苍先生道：“我们既没有钱，也没有理，如何进得去？”
王仙儿拔剑，傲然道：“这便是理！”一手持剑，一手抄起门外的鸣冤鼓鼓槌，击鼓不绝。
济苍先生悚然叹道：“仙儿姑娘，果然狭气凌云！”
过了很久，县衙大门才缓缓开了一条缝，一个官气十足的声音在门里响起：“大胆刁民，谁让你们击鼓的？也不看看天气！”
王仙儿一剑削开门缝，那门里的人惊叫倒地。一把推开大门，王仙儿将剑抵到了门里人的脖子上。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王仙儿等三人已坐在太师椅上喝上了热茶，县令大人左边执壶，皂隶书判右边奉果，刘济苍和海潮都有些不自在。
济苍先生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王仙儿喝下第三道茶汤，冷冷说：“看看县令大人衙后堆积的金银玉玩和金屋里娇艳欲滴的粉头，应该没有什么不太好。”
海潮叹道：“阿弥陀佛，这茶也太好喝了！”
茶意尚浓，衙外传来铿锵的歌唱声：“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借廒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曹操，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闲听唳鹤华亭坝？却出乖弄丑，带锁披枷……”
济苍先生抚须而笑：“我说三郎，你这出‘击鼓骂曹’唱给谁听？”
木下三郎横抱琵琶闯了进来，歌唱犹自不绝。他在一张空椅上坐下，王仙儿不睬。待得一曲终了，三郎翘起二郎腿，方扬眉吐气呼道：“上茶！”
县令和书吏面面相觑，短暂的肢体交流后，县令使个眼色，书吏佝偻着背，蝎蝎螫螫的，走来给三郎倒茶。
木下三郎不止喝茶，还拿眼偷瞧王仙儿，不知不觉嚼下许多茶叶。
春风县衙岁月好，桑梓乡关风雨急。春风县大雨三日，狂风呼啸不止，县城里的民居多有摧折毁塌，乃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王仙儿放开县衙大门，收容了不少难民，县官的地窖食物充足，倒解了燃眉之急。
说也奇怪，王寂惺在去太一山的路上被人抢走了坐骑，只得步行前往，独自奔走于小径近道，竟躲过了大风大水。王仙儿几人运气不佳，总是“屯如邅如”、“乘马班如”，长久淹留于道途。
离开春风县衙，行路愈加艰难，泥淖已是小事，积水遽成大患。狂风数拔，地表衣冠不整；大雨倾盆，河流崩溃改道。王仙儿纵然有副狭义心肠，面对无数灾民也是束手无策，徒增伤悲而已。朝廷的赈济迟迟没有消息，地方官员“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平民百姓唯有自救。
木下三郎虽然不被王仙儿所喜，但由他召唤而来的大鹏金翅鸟却救了许多人的性命，金翅鸟那展入云天的巨羽成了象征希望的坚固堡垒。
三郎生性戏谑荒淫，但经历几次天灾后，他变得有些沉默凝重，连王仙儿都觉得稀奇。琵琶的弦松了也不调，八字胡快连成一座山也不修，每日呼鸟唤龙，捕风止水，有点“三过其门而不入”的意思。如此，耽误了许多时日，行进缓慢，而王寂惺率先到达了太一山。
风雨煎熬，人民倒悬，来自京城的“关怀”终于送达各地，腰佩“天子亲命剑”的千牛将官向各州长官带来了皇帝的问候，他们承担着“观风”的使命，随时通过秘密线路将所见所闻禀报天子。“千牛观风”的消息传入江湖，济苍先生闻之太息不已，戏言道：“‘观风’同于‘望风’，‘观望’罢了！”
再说王寂惺辞别法隐和尚，如法使出“神足通”，先往太一山下的太一镇而去。修学日短，功力浅薄，王寂惺纵借助月爱珠之力，也不能运用娴熟，其速度比之法隐慢得很多。
太一镇乃是三秦州有名的集镇，市井商贩云集。王寂惺吃了几日昙花羹，腹中空虚，于是掏出青道长给的几文钱，准备买些吃的。
“道法酒家”外有卖粗粮馒头的小贩，将担子靠街边放着，两个黑汉正在买馒头吃。小贩干瘦无神，用力擤了一把鼻子，甩手轻挥，自由而潇洒，其后接了一个汉子的铜板，再赤手抓起三个馒头递过去。
“咦！老哥，鼻涕都蹭馒头上了！”
“保证没有！”
小贩尴尬笑笑，两个黑汉照吃不误。
王寂惺也买了两个馒头，蹲在“道法酒家”门口大嚼。
还剩半个馒头时，有人忽然在他肩头一拍：“寂惺老弟！可找着你啦！”
刚抬头，王寂惺发现一个和蔼的长须老头子站在面前，竟是济苍先生。
“寂惺哥哥，你什么时候做了道士？”海潮出现在一旁，僧衣破旧，沾满水渍。
王寂惺看到一个缁衣女子缓缓走近，长臂蜂腰，面容清丽，二人的眼光交接在一起。
“仙儿姑娘……”
王仙儿秀美的脸微微发红，她丹唇微动，欲言又止。
济苍先生将王寂惺拉起：“老弟，走走走，‘道法酒家’喝一杯，老哥请客！”
王寂惺站起身来，却一头撞上两撇坚硬的八字胡，只觉两眼花红柳绿，晕乎乎，木呆呆。
“哟哟，这脸蛋儿，看着还过得去，就是鼻子高了点儿，眸子亮了点儿，脸皮白了点儿，如果是个女的倒也天香国色，可惜是个男的！既然是男的，比起我三郎就差得远了！”
济苍先生笑道：“寂惺老弟，这位是木下三郎，我们这一路多亏了他！”
王寂惺见这八字胡男人穿得红红绿绿的，乘着晕劲儿胡乱拱手道：“木兄，久仰久仰。”
大伙儿拴好头口，进了酒家，齐齐坐了一桌，三郎本想挨着王仙儿坐，却被海潮挤到了边上。
足月相处，平心而论，木下三郎虽然来历不明，但却算得上好汉，他舍生忘死护得王仙儿几人周全，渐渐获得众人认可。王仙儿仍不理睬他，不过已然没有先前那么反感。
济苍先生从竹箧里拎出个小布袋，鼓鼓囊囊的，紧紧打了结。
“这是老夫在路上淘换的阴米子，也就是阴干的糯米，乃是家乡至味，让人垂涎欲滴。家中长辈最喜欢用来煮阴米鸡蛋粥，从我小时候起便爱上了它。”
海潮问道：“这粥怎么做？”
济苍先生直咽唾液，回味片刻：“将阴米下到锅中炒至金黄，加水熬煮，再倒入打好的鸡蛋，添上冰糖，待到粘稠起锅。那个滋味……香糯可口，让人欲罢不能！”
三郎道：“老先儿只顾说，这硬米就这样干吃不成？”
“莫急莫急，老夫借店家的厨灶给大伙儿烹制这人间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