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里。
牢头亲自为加珍打开门,并叮嘱道,“你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加珍答应一声,缓步走进大牢,将手中的食盒轻放在地上。
身穿囚服的袁崇焕正蹲坐在墙边,头发散乱,一脸的憔悴,他抬头看见加珍进来,一直涣散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发光。
他“倏”地站起身,两步跨到加珍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担心你。”
加珍心疼地看着他,伸手为他扯去头发上的稻草,动情道,“我救不了你。”
袁崇焕木然地摇摇头,只是喃喃地说着,“只要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他双手抓过加珍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加珍,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
加珍只觉得悲从中来,她拼命地摇着头。
“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袁崇焕凝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替我好好活着。”
加珍深情的目光扫过袁崇焕憔悴的脸庞,想起他曾经为了大明天下,为了他始终视作挚友亲人的崇祯,无数次地舍生忘死,可到头来,他一心一意为着的崇祯竟用如此狠辣绝情的手段来对待他,她不由咬牙恨道,“皇上的心好狠!”
袁崇焕摇头道,“皇上他只是被奸臣盅惑。”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这样地维护崇祯。
“在你心里,皇上是明君还是昏君?”
“皇上聪慧勤政,是个明君。”
“既是明君,又怎会被奸臣盅惑?”
袁崇焕握着加珍的手突然松了,他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加珍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过,一心想杀他的并非什么奸臣,而是——皇上!
曾经一直笃信的信念瞬间崩塌,想起皇上曾在他面前痛哭失声的模样,想想皇上曾赐他蟒袍玉带,曾亲手为他披衣,这一切的一切竟全是阴谋,全部都是假的!
他后退几步,看看四周,又看看加珍,突然间仰天大笑,那笑声是那么地凄厉,绝望,直扯得加珍五脏六腑扭绳似的疼……
她一头扑到袁崇焕怀里,抱紧了他,这是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地抱着他,从今以后,这样温暖的怀抱,再也没有了,此时的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让她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永远……
袁崇焕低头亲吻着她的秀发,无声的眼泪一颗颗地滴落在她的发间。
“加珍,若有来世,我只愿和你做一对布衣夫妻,每日,我们一起坐在宁远城墙上看日出,闲时,我教你读书写字,苦闷时,你为我弹琵琶解闷。”
加珍早已在他怀中哭作一团,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来世你一定要等着我,在没有等到我之前,你不可以娶别的女人,你一定要娶我。”
袁崇焕颤声答道,“好。”
这时,守在牢门外不远的牢头极不耐烦地说道,“一柱香的时间到了,家人可以走了。”
袁崇焕万分不舍地松开加珍,加珍的一只手却始终抓着袁崇焕的手不肯松开。
“我送来的饭菜你一定要吃,那是我亲手做的。”
袁崇焕含泪点着头。
见加珍不肯出来,牢头叫上两个看门的,生拉硬拽地将她拖出大牢,而后将牢门“咔”地一声落了锁……
大牢外阳光明媚,可加珍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刺眼,她抬头晃一眼日光,胸口一阵阵地剧痛,她双手捂住胸口,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直在牢外等候的葛成彦上前扶起她,叫辆马车,将她送回到宁府。
回到宁府,葛成彦叮嘱宁府的下人好好照顾加珍,若她有什么异常,随时到药馆找他,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稍显安心地离开了。
在另一边的大牢里,袁崇焕仍旧扶着牢门,站在原地,呆呆地出神。
或许是食盒内的饭菜飘出了香味,也或许是监狱里从未有过残羹剩菜,几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饿老鼠打翻了食盒,它们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味。
当袁崇焕发现这一切时,食盒内的饭菜已少了一半。
他赶走了那几只老鼠,看着仅剩一半的饭菜,心想,反正自己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计较些什么呢?更何况这是加珍亲手为他做的饭菜,他不能浪费她的心血。
于是,他拿起碗筷,正准备将剩余的饭菜往嘴里送。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刚刚偷吃过食盒内饭菜的那几只老鼠,还没有来得及逃出这间大牢,便已经全部肚皮朝天,四脚一蹬,断气了。
袁崇焕手中的碗筷“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一阵,他才终于明白加珍的良苦用心。
但他却不能这么做,死刑有很多种,可皇上却偏偏为他选了这么一种极尽痛苦的死法,可见皇上有多恨他,若他能如皇上的意,受尽痛苦折磨而死,让皇上解了心头之恨,他的亲人甚至全族才有可能活命,可若他就这么痛快地死去,皇上的恨意得不到发泄,到时他的亲人全族性命不保不说,若是追究起根源,追查到加珍身上,只怕加珍会替代他成为皇上发泄恨意的对象……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怎样,他都难逃一死,痛快地死也好,痛苦地死也好,一刀也好,千刀也好,总归都是死,他只希望他的亲人不要受他牵连,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尤其是加珍,她跟了他这么多年,除了担惊受怕,他竟什么都不曾给过她,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绝不能再害了她……
正在思虑万千间,牢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一身粗布短衣的祖大寿站在了他的眼前。看惯了祖大寿一身戎装的模样,此时他的平民打扮还真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等袁崇焕说话,祖大寿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交到袁崇焕手上。
“袁督师,这是我买通牢头从外面带进来的大麻,临刑前你把他服下,它虽救不了你,却多少能让你在受刑时减轻些痛苦。”
袁崇焕将它推回到祖大寿手上,淡淡道,“你拿回去,我不用。”
祖大寿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袁崇焕惊道,“大寿,你这是做什么?”说着,伸手去扶祖大寿。
祖大寿推开他,哀戚道,“袁督师,当初我只是一个将死的逃兵,是你的一番求情才将我从刽子手刀下救出,之后你又不厌其烦地教我用兵打仗,不断地给我机会,栽培我,提拔我,让我在几年间从一无名小卒变成了统领万人的总兵。若不是你,或许我祖大寿的尸骨早已在某个乱葬岗被野狗吞食殆尽了。没有你,便没有我祖大寿今日,”说到此,祖大寿已是声泪俱下,袁崇焕的眼睛也微微有些潮湿。
祖大寿抹抹眼泪又道,“可是如今,你遭此大难,我既不能替你受过,又不能救你于水火,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你若再不接受,你让我良心何安哪!”
见祖大寿不肯起来,袁崇焕干脆也曲膝坐于地上。
他用手指指一旁打开了的食盒,又指指不远处的几只死老鼠,说道,“大寿,你看!”
祖大寿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几眼,奇道,“这是……”
袁崇焕道,“这是加珍给我送来的饭菜。”
祖大寿更加疑惑了。
袁崇焕握住祖大寿的手背,道,“你和加珍的心意我都明白,你的难处我也能理解,我不怪你。我横竖都是个死,怎么样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在死后牵累到加珍,牵累到你,或者我其他亲人。”
祖大寿急道,“但凌迟终是非人之刑,况且大麻的事,除了你我,还有我买通的牢头,是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不会牵累到我,更不会牵累到其他人的,你就收下吧。”
袁崇焕摇摇头,苦涩一笑,“大寿,你说,心死的人还会感受到肉体的疼痛吗?”
祖大寿惊道,“袁督师,你这话……?”
袁崇焕迷蒙着双眼看向牢外。
“我早已万念俱灰,纵使没有大麻,也已感受不到痛了。”
祖大寿颓然跪坐于地上,是啊,别说袁督师万念俱灰,连他自己都心灰了,他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这大明王朝是怎么了,作为万民之主的皇上又是怎么了。凌迟本是为那些罪大恶极,泯天灭道的罪犯准备的,袁督师一心驱除外敌,保国为民,纵使偶有过错,又怎会是罪大恶极,泯天灭道之徒?
袁崇焕收回目光,看向祖大寿道,“明日你一定阻止住加珍来刑场,她性子烈,我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祖大寿点点头。
“还有,你要好好照顾她,日后记得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祖大寿道,“可是……”
袁崇焕摆手道,“你把这些做好了,就是报了我的恩了。”
祖大寿顿时热泪盈眶。
袁崇焕拍拍他的肩,“你快回去吧,回去看看加珍,别让她出事。”
祖大寿含着泪起身,与袁崇焕依依惜别。
出了大牢,祖大寿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宁府。
看到加珍在床上熟睡,祖大寿稍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