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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秋遗落余谁在 一梦千年唯寡人

诗曰:

细数蘋花无尽老,方生方死转星辰。

往来不定风依旧,荣灭如常草自春。

临境皆知应去伪,当时莫道悔修真。

春秋遗落余谁在?一梦千年唯寡人。

两道流星划过夜空,落在巫山十二峰外的江畔林间,正是莽龙生与黄粱子师徒。三人临江远眺,只见倚江傍月处,峰峦起落,上有疏星似萤,淡月如灯,下有寒江若带,环树成篱,处处带着一股超然具象、仙家气息。当真是十二天干十二峰,五行七曜共连通。若非异宝冲光地,定有登天证道风。

黄粱子神情大动,捋须指点道:“光成阴阳质,气有龙虎形,峰对天干数,水动若清灵。如此宝地,千百年来竟从不现于世,也是老道福缘不绝。算算时日,就算不是登仙台降临处,恐怕与登仙台也脱不了干系。只是这周边妖气…”说到此处,黄粱子眉头骤紧,叹道:“恐是大妖老怪在此徘徊不去。”

秦何在不禁疑惑道:“师尊,难道妖怪也能登仙么?”

莽龙生却替黄粱子答道:“人与妖俱是有情众生、灵智之属,苦的只是修行法劣,横骨不化,真灵难变,如何便没资格登仙么?”秦何在隐隐觉得莽龙生语气有些怫然不悦,不敢再言语。

黄粱子呵呵一笑,道:“先前为师曾言大道归一。妖既然能修炼,那登仙台总是有益无害的。”秦何在惶惑稍解,正不知莽龙生前辈因何发怒时,闻得师尊传音道:“韩道友之师正是一名死在妖劫下的大妖。”秦何在这才恍然,不禁自责自己出言撞犯了前辈。

莽龙生也知秦何在乃无心之失,自己也只是一时触动,当下便过去了,便对黄粱子道:“道兄何不与洒家一同入山探查一番?”黄粱子笑道:“正有此意。只是老道徒儿不便入山,滞留此处亦不妥当,得寻个法子。”莽龙生笑道:“这有何难。”语罢,将手中斧子掂了两掂,随后一抛,落在秦何在跟前,斧刃深陷在土里。秦何在这才发现此斧竟然是骨制的,却绝不是人骨。

“此斧为洒家趁手兵器,威煞气重。所落之处方圆十里,邪祟退避,等闲妖物自然近身不得。便是大妖之类,见洒家落斧,也定能识得根底,不敢轻易动你。你只要不乱跑,出了十里外,自可保你无忧。”

秦何在惊异之余,又见师尊黄粱子犹自不放心,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对他嘱咐道:“此符名黄粱入梦符,中者入梦轮回,除非有黄粱解梦符,不然永难转醒。你收起来,以防万一。”复细细将用法说予秦何在听了,秦何在连连点头,恐自己误了师尊的大事,忙道:“徒儿自省得,只恨自己累赘,不敢误了师尊大事。”黄粱子摇头示意秦何在宽心,道:“此去不久,最多一炷香便回。”语罢和莽龙生互是点头,冲天而去,转瞬便失了踪影,入了巫山十二峰深处。

此刻长夜寂寥,茂林幽静,又是初春时节,高山之上,冷意纵横,说是冻彻骨髓亦不为过。秦何在百无聊赖,来回踱着步子,却并不觉得寒冷,原来四肢百骸间始终有一股暖流如纯酿般汩汩流动着。秦何在虽并不清楚为何如此却隐隐猜到应是那黄粱通神酒的酒劲还未散去。来回踱了十余趟,温习了两遍师尊所传授的功课与黄粱入梦符的用法,记熟之后顿觉无事可做。他刚入此道,一不知入定的诀窍、二没有修炼的功法,思绪不由得飘忽无定,一时间天马行空起来。一会儿想到先前所梦的半信半疑的开天诸事,一会儿又念起周遭近况,尤其想到九天前自己尚和同窗一道为仕途奔波,如今却分道扬镳,他们不日登上庙堂,自己从此流浪江湖,由不得唏嘘不已,一声感叹。

“承晖兄此刻想必还在用功读书,倚商兄只怕正辗转烟花巷陌里,醉在红烛昏罗帐中。嗯,补存兄应该也被倚商兄拉去了,说不定正为一个‘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姑娘争风吃醋。而我乍饮一碗黄粱酒,便倚十二仙人峰。人生际遇如此,当真奇妙。”

“啧啧啧,些许子破事有什么可奇妙的。”秦何在正自言自语间,忽闻得头上传来一道尖尖细细的讥讽声。愕然抬头望去,林高叶密,漆黑一片,看不真切,只感觉树杈上似乎坐着一个人。秦何在眼见斧头尚在,又摸了摸揣在怀里的符,稍稍安定一丝,却仍是惴惴问道:“谁在树上?”

“怎么,树上坐不得?”那人声调又扬了几度,让秦何在听得格外头疼,也不愿招惹他,只好尴尬地闭口不言,以免惹上麻烦。可那人偏不放过秦何在,嘿嘿了一声,讥诮道:“胆小怕事的人类。”这话说得秦何在心中猛跳,本以为靠近的好歹是个人,可言语间却是跑向妖魔鬼怪了。他再是看了看骨斧,记得莽龙生前辈明明说过此斧落处方圆十里妖邪退避,为何此妖物毫无阻碍呢?

那身影好像也在看那把斧头,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那身影似乎陷入某种沉思,而秦何在僵硬得大气都不敢出,气氛如同凝固。忽然那身影一声叹息,随即一跃而下,落在斧头旁。见了来者模样,秦何在却怔住了。只见来者:

童子模样真清隽,天真体态若纯良。

火凤眼中藏星月,鸢尾眉间展灵光。

颊生两涡增笑意,唇角窄细略张扬。

暗紫长剑悬脑后,杏黄道袍合身量。

留心神色隐孤傲,细察举止若沧桑。

忽有风来袍飘荡,现出独脚黯然伤。

来者竟是个八九岁的独脚道童。秦何在不禁问道:“你师父呢?”那独脚童子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师父。”秦何在这才回神过来,想起这独脚童子乃是妖魔鬼怪变化的。可转念一想,妖怪就不能有师父么?正欲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有师父。”话一出口,秦何在就后悔了,感觉就像两个小孩儿在赌气,其中一个有糖一个没糖。

那独脚童子又白了他一眼道:“你师父又不好吃,得意什么?”秦何在闻言不禁脸色一白,连忙后退了几步,却又不敢离斧头太远,一时间进退不得,手连忙伸入怀中。那独脚童子见状,邪邪一笑道:“你又怕什么?一股烂木头破席子的气味,四爷可下不去嘴。还有,你怀里的那张破纸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惹毛了四爷,四爷会很不高兴的。”

秦何在眼见这面相天真的童子忽然显露邪气,当真吓了一跳,被一语道破怀中所藏,不由得一惊,而闻得他自称四爷,不禁觉得好笑,却不敢真个笑出来,只是问道:“你不吃我,那你来这做什么?”

“忽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过来看看。”那独脚童子说着说着,把斧头拎了起来,上下打量,眼中渐渐变得有些复杂。秦何在还是第一次遇见妖怪,乍看之下感觉与人没什么两样,又眼见这妖怪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不禁壮起胆子,问道:“你不怕这斧子么?”

独脚童子一脸不屑,没好气地道:“你会怕你家隔壁二愣子死后留下的骨灰吗?”秦何在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是这个道理,忽然醒悟道:“你们认得?”

那独脚童子忽然变得落寞起来,丁着步子,来到江边,遥望巫山群峰,那神情就似一个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孩子,沉声道:“认得又怎么样?认不得又怎么样?他剩了这骨头,我叫他,他又不会答应。”秦何在不禁有些可怜他,毕竟在秦何在看来,这疑似妖怪的家伙外貌只是个带着残疾的八九岁的孩子。秦何在想宽慰下他,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独脚童子忽然回头道:“这斧头你哪来的?”秦何在道:“这斧头不是我的,是一位前辈的。”于是细细将他所知的说了一遍。独脚童子听后,撇了撇嘴,看着手中的斧头讥道:“这家伙居然收人为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嘿,四爷知道了,定是当时主人不肯收他,给他憋闷的。”秦何在终是忍耐不住,指着斧头问道:“他到底是谁?”

“一只吊睛白额猫罢了。”独脚童子满脸不屑,随手又把那骨斧扔在地上。秦何在也学他撇了撇嘴,道:“你们很熟?”独脚童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乌黑的羽毛,掏着耳朵,心不在焉地道:“还行吧,一千多年前是邻居。后来我跟主人走了,就没见过了。”秦何在闻得千年之言,满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道,却摇头道:“你真是妖怪么?”那独脚童子闻言如同猫炸了毛一样,凤眼怒睁,高声叫道:“哟呵,四爷我哪里不像妖怪了!”秦何在还是一脸不信的表情,道:“哪里都不像。”于是一人一妖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争到激动处,独脚童子非要辩赢,他本是伶牙俐齿的灵物,不屑以武力服人,而秦何在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本就善辩,加之胆气渐壮,哪里还管对方是人是妖。最后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均是面色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只是独脚童子是气的,而秦何在是语速太快,气接不上来。

噗嗤!一人一妖忽然相视,开怀一笑。

“痛快!一千多年从未这样畅快地动过嘴皮子了,你这个朋友,四爷我交定了!”独脚童子拍着秦何在的肩膀,如是说道。只见他眉宇大展,一扫寂寥之色,仿佛吐出了积压了千年的郁气,大有酣畅淋漓之态。而秦何在气喘吁吁地受着独脚童子的拍打,心中却想着这家伙手劲怎么这么大,莫非是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从而伺机报复?于是没好气地拨开独脚童子的手,道:“我们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成朋友了。”

独脚童子却不高兴了,叫道:“嘿,三百年前你们人类不有个姓白的曾说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么,亏得你还是个读书的笨蛋,竟然不知道?!”秦何在闻言不禁大为惊异,细算来,白居易不正是三百年前写下《琵琶行》么?于是奇道:“你连白乐天的诗都知道?”独脚童子闻言愈发不满,不屑道:“什么白乐天白哭地的,我不认识。四爷我喜欢顺着长江飘荡,那夜偶然路过…路过,哦,浔阳,听那个姓白的吟来,只觉得这两句最好,念念不忘,一记便是三百年。”那独脚童子说着说着,不知是不是想到一千载往矣,三百年转瞬,又念了一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禁触动了心底的伤心处,顿时耸肩坐地,不住地伤感起来。

秦何在亦受其感染,不禁宽慰他道:“好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我还真辩不了,是你赢了。在下秦何在,不才以后请多指教。”

那独脚童子闻得秦何在自报姓名,先是怔住了,喃喃反复念着:“秦何在?秦何在!是了,秦何在?楚又何在呢?”独脚童子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渐渐湿润起来。

秦何在不禁叹了口气,心想他莫非真是千载前秦楚间的妖么?忽觉多想这些也无甚意义,于是轻拍着独脚童子的肩膀道:“秦楚虽然不在了,可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会不在的。至少你现在还在,以后的事提前伤感什么呢。”独脚童子兴许是寂寞久了,秦何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他安静下来,或许他只是想有个倾诉的对象罢了。

“我…四爷叫乌四凤,你还是叫我四爷吧。”独脚童子一念到自己的名字忽然神气起来,嘿嘿一笑,真如同没心没肺的孩童。

“好的,四凤。”

“叫四爷!”

“没问题,四凤。”

“叫四爷!”

“行行行,四凤。”

“……”

乌四凤肺都快气炸了,顿觉这世上除了那只笨狗熊,便只有眼前这个人最可恶。乌四凤翻身打挺跃起来,恶狠狠地揪着秦何在的腰带,仰头呲牙咧嘴地道:“你再那样叫,我就把你吃掉!”秦何在腰带被揪着实在不舒服,两手悬在身前作无辜状,忙道:“行行行,四爷。”

乌四凤两手叉在胸前,撇嘴道:“算你小子识相。”秦何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道:“若乌四凤真是千年的老妖,说不定知道登仙台的事,我不妨替师尊问一问他。”于是道:“四…四爷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座登仙台?”

乌四凤顺着秦何在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所指正是巫山十二峰深处,脸色霍然一变,叫道:“哪有什么登仙台!那是我家主人沉睡的地方!你休想打它的主意!”那一瞬间,大妖的气势猛然泄露,秦何在浑身发颤,如坠冰窟。乌四凤知其毕竟只是一介凡人,也无伤他的心思,一发即收,只是面上仍带着不善。

好在黄粱通神酒的酒劲仍在,让秦何在缓了过来,没有当即休克,却有些后怕。这才信了眼前看似人畜无害却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童子是个妖物,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心中暗道:“可不能让它知道师父和前辈去了那儿,不然打起来可不好。”

乌四凤渐渐平息了怒火,半晌无言,忽然道:“这骨斧的主人去了那边?”秦何在心中一个咯噔,干笑道:“哪有,哪有。”乌四凤冷冷笑道:“四爷我虽然长年活在深山老林中,可心里却敞亮得很。你肉体凡胎,孤身一人怎可能来到这?”秦何在叹息一声,本也不欲欺骗乌四凤的,只好一五一十地将师尊大限将至来此寻仙缘的事交待了,恳请乌四凤能谅解一二。

乌四凤听时面无表情,听完后淡淡道:“仙缘二字,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他们去也无妨,寻也无妨,只是四爷不想他们惊扰了主人。也罢,四爷这就去请他们出来。”独脚孱弱的童子身躯里传出这番话来,竟然还意想不到地生出一股睥睨天下风云的霸气。

乌四凤转过身来,背对秦何在,那把暗紫色的长剑便占据了秦何在的整个视线,淡淡的杀气却激得他全身毛孔都为之封闭,仿佛要窒息了一般。秦何在担忧师尊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正欲从怀中掏出黄粱入梦符阻止乌四凤,却闻得乌四凤沉声道:“今晚还真热闹,又来了几个麻烦家伙。”

“谁?”

黄粱子和莽龙生凌空立在环簇的十二峰内,灵识扫视沉默的诸峰,忽然锁定南方一处,出口喝道。

星光之下,南方某山峰隐约仙姿,灵秀动人,闻得二人大喝,忽有长啸声回应。那啸声朝天而鸣,大有崩星散月之势,清若孤鸿唳鹤之声,层层荡开,又如潮起潮落。黄粱子与莽龙生闻之色变,心中均是念道:“好强的气脉,绝对是紫府后期的人物!”还不及转念,啸声已绝,高吟之声继而传出。

“长衣倚秋水,短屐御飞龙。养心摘红叶,入梦枕青松。”只见峰顶幽处步出一名白衫散发、落拓不羁的中年男子。远望之,初觉行走间有云气;复细细打量,发觉其眉宇间有英气;忽又回味起其先前所吟,益觉其胸腹间有狂气;现见此人站定,唯觉骨骼间有傲气。

黄莽二者识不得此人,相视一眼,于是黄粱子拱手礼道:“老道黄粱子,这位莽龙生,不知道友如何称呼、仙山何处?我二人不知道友雅兴正好,神游幽处,若有冲撞,还请见谅则个。”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却不言语。

此刻北面某山山道上忽传来一声低啸,初闻时似带着浊气,闷荡低沉,浑浑噩噩,模模糊糊。然而此啸声竟随着那人拾阶登峰,逐渐拔高,凌云直上,陡然间已是抑扬分明、气韵动人,如同一面积灰的古镜被一下下擦拭干净,透射出神灵通玄的光。那啸声极为短促,却似从九幽之下飞升到了九天之外,亦可见那人登山之速。一时间,黄莽二人只觉心神为之忐忑纵荡,警兆大生,连忙屏气凝神,互相倚背相守,如临大敌。

山道如喉,一气贯之,那人即将踏上山巅,啸声顿止,转而成吟,开口复是清音之调,竹林之声:“卧石暂遗性,从云欲忘机。网罗误黄雀,何日得高飞。”山崖间霍然冒出一名结冲天髻、披鸿儒氅、束五草绦、踩谢.公.屐的鹤发山人,仰天吟啸毕,星月若环之。这人将将站定,明明脊梁如延展之山势,却偏偏使黄莽二人如临暗藏惊涛骇浪的沧海沉渊。

“此道必是灵台后期的高人。”这道人黄莽二者亦不识得,不由心中一沉,没想到大妖尚未寻到,竟冒出两个从未见过的紫府灵台的高修。眼见这二人一南一北遥遥相对,似来者不善,黄粱子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背后突然击出一掌,隐若滴水落花,力却开山崩石。

黄粱子一声惨呼,被击入脚下山峰间,经脉寸寸俱断,肉身差点直接崩解。好在黄粱子灵台未泯,道基不损,尚有兵解之法,一线生机。

“你不是莽龙生!”黄粱子面如金纸,呼声凄厉,格外怨忿,忽入瓮中,他早该想到的。

“哈哈哈哈,老夫张甲子,道友可曾记得?”莽龙生神色阴翳,原本的狂气傲骨一瞬间似收凝成一股枭杰之相,两眼中射出凌厉的光,俯视卧倒在乱石间的黄粱子,如掌生杀大权的君王。黄粱子听着他高高在上、恣意不羁的言语,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上来。

“三百年前老夫已是金阙大成,登仙台机缘不到,无奈只能渡劫。恐前路难攀,欲求生机一线,后路有存。那时你顾春秋不过是明意刚破,初入通幽。还是老夫慧眼识人,知你根骨极佳,必有登仙机缘。如今你果然灵台大成。”张甲子语气忽然变得怪异起来,继而笑道:“自古登仙机缘薄,难得灵台觅天心。灵台后期的修士可察幽邃神灵不可知处,老夫便知你肯定要算仙缘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算到了如此登仙宝地。当时老夫在你身上种下苍天引还觉得有些可惜,如今看来,却无比佩服自己眼光卓然。”

黄粱子恨声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堂堂金阙大修士算计我一介通幽小修便罢了,为何还要戕害吾友,夺舍其身?!”

张甲子负手而立,轻蔑地道:“天道不仁劫难渡,既然逆天而行,你还没做好身死道消的觉悟么?!区区一介金阙初期的肉身夺舍了又怎的?老夫金阙大成的肉身还不是在雷劫下灰飞烟灭了!你这都看不明白,也配修行?!”

黄粱子忽双目赤红,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你也配跟我提修行?张老贼,他日雷劫下,你必形神俱灭!”

“你要入魔了。”只见那当先出现的中年男子凌空步虚至张甲子左侧,冲气沛然无可挡,手指黄粱子,如是说道,语气格外淡漠。继而那后出现的鹤发山人亦是飘身至张甲子右侧,淡淡道:“入魔何足道,斩了便是。”话语亦属无情。

张甲子点头笑道:“斩魔,诛妖,再登仙。甚好!”

黄粱子突遭此变,饶是他灵台已成,也不免道心大缺,陷入癫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道:“想必你们两个也同这老贼一样德行!呵呵呵,哈哈哈,好算计。好算计!”

“好算计!”

乌四凤眺望那山岭间,声音落在晚风中,冷酷得几乎要把秦何在冻住。秦何在哪里知道那处的变故,更不知师尊已陷入死局,忙问道:“什么好算计?”

乌四凤讥诮道:“三个苟延残喘的老贼为了活下去竟然把主意打在了一个小辈身上,还用上了坑蒙拐骗的手段。就连四爷我也被他们摆了一道。”秦何在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忙道:“怎么回事?”乌四凤回身捡起那斧子,道:“你几时听说过徒弟拿着师父的骸骨当趁手武器的?”秦何在闻言先是一愣,复是一寒,道:“你的意思是?”

乌四凤看似爱不释手地把玩那斧子,却捏得斧身咯咯作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道:“那老贼夺舍了这砍柴的肉身,杀了这砍柴的师父,将腿骨炼成一柄斧子,抛在此处,特意把四爷我引过来,待他们处理了那打渔的,再回过头来对付四爷。嘿,好一个李代桃僵、调虎离山。只是四爷很好奇,他们是怎么知道四爷与这病猫的因果的?”乌四凤言语间依旧似玩世不恭的声调,然而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用力,显然已是怒极。秦何在听明白乌四凤所指,大为焦急道:“那我师父岂不是很危险?!四爷,请你去救我师父一救吧!”

乌四凤冷笑道:“岂止是危险,那三个家伙虽然卑鄙,本事却是实打实的,三玄的名号岂是浪得?他们既然敢挑衅四爷,想必是有备而来。你让四爷去救你师父,便不管四爷的死活了?”

秦何在惊出一身冷汗,辩也不是,认也不是,强自控制住自己发颤的手脚,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脑中渐渐清明,沉声问道:“那三玄是什么人?”乌四凤诧异地看了秦何在一眼,缓缓道:“三个魏晋时便崭露头角的修士,为首的叫张甲子,是个体修;排在中间的叫于太平,是个灵修;排在最末的叫左清领,是个气修。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四爷虽久不现人世,却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偶尔也见过一两次……嗯?你去哪儿?”乌四凤说着说着,却见秦何在已动身往十二峰行去。

“你去也是送死。”乌四凤冷冷道:“就连着林子你都无法活着走出去,何必白费力气?还不如待在四爷身旁,至少还能活下来。”

秦何在已走出十余步,听乌四凤开口,背影一顿。乌四凤刚欲露出不屑的笑容,却听得秦何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授业之恩焉能不报?即便身死,又岂能畏葸不前,躲在旁人背后!”语罢决然而去。

乌四凤呆呆地站在原地,秦何在慷慨激昂的话语在脑海中不住翻涌。他不禁想起当年主人接刀的那一刻,纵失了先机也要留给他一条生路。

“如果当年我没有躲在主人背后……”乌四凤霍然抬头,一双凤目光耀如炽,一声长鸣平地拔起,气冲九天。秦何在忽闻得背后一声震天之鸣,不及反应,忽觉双脚一空,凌空而起,却是乌四凤御剑而来,带着他直冲向巫山十二峰。

便在此时,似回应乌四凤方才的长鸣,巫山十二峰内忽传来一声天崩地裂式的熊咆!

乌四凤嘴角邪邪一弯,道:“你个熊瞎子,终于睡醒了!”

“怎么此处还有一只大妖!”

张甲子、于太平和左清领三人闻得深邃的十二峰峡底传来的震天熊咆,在空中均是被气浪掀得摇晃不止,震骇莫名。黄粱子身负重伤落在乱石间,本应首当其冲,避无可避。然而那咆哮竟无视了他一般,直冲空中三人。

三玄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不敢再有保留,金阙、紫府、灵台的境界威压轰然鸣开,充斥天地。此刻居高临下,竟大有镇压此妖的态势。然而炽烈的妖气依旧毫无阻滞地随着咆哮声扑面而来,三玄均是心惊肉跳,心道:“人间竟然还有此等大妖?!恐怕已触到天地境的门槛了!”本以为此妖显现的那一刻必有什么惊人之举、平天豪言,却不想等来了一句。

“嗯?好香的酒啊。”一道庞若小山的身影忽然从峡间跃起,立于乱石当空,迎风而化,渐落渐小,直至一双银靴落在乱石间时,仅有丈二身量。场内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这大妖:

丈二身量底气狂,乱发如火耀参商。

黢黑铁面增凶煞,寸许獠牙绞阴阳。

身披石甲将军肚,脚踏银靴猛士桩。

月避星逃谁能阻,山低水浅我为王。

一声熊咆震三道,只为好酒入回肠。

黄粱子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垂涎三尺的魁梧壮汉,心中忽然雪亮,自己经脉俱断,肉身崩开,神魂四溢,黄粱元神竟然将这大妖吸引过来。明白这似乎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当下黯淡一笑,灵台内黄粱梦神经的道法飞速运转,黄粱元神顿时分裂出一丝,参杂着血气与真气,在虚空中陡然勾勒出一枚酒香四溢的丹药。

魁梧大汉咽了咽口水,一把把那丹药抢在掌心,舔了舔舌头,又舍不得下嘴。

“咳咳,此丹…献与妖尊,还请…妖尊救老道一命。”黄粱子面色愈发苍白,气息紊乱非常,说话非常吃力。

魁梧壮汉收了那丹,瞥了天上三人一眼,不耐烦地道:“看什么看?!想抢熊爷的丹啊?快滚!”

三玄修道已久,早已是此界的巅峰修士,又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听了魁梧壮汉此番厥词,一个个只是冷笑,不知不觉间已摆了个三才阵,不声不响间已逼近了一个山头。

“熊瞎子!你婆婆妈妈的行不行?四爷我瞧不起你。”高空中一道紫电划过,正是乌四凤挟着秦何在御剑而至,尖声叫道。

三玄复是一惊,心觉他们设计引开的大妖此时回来,却是大大不妙,隐隐有了退意,却又舍不得此处的机缘。大妖守护,岂是寻常之地?退去也要死在天劫下,不如拼一拼。念到这里,三玄面上中陡然生出十分狠辣之色。当下抢先动手,张甲子双臂如龙,挥动如跃海腾云,金阙肉身的力量顿时在起手间完全激发,骨肉匀动,如一尊即将脱困的蛮龙,倒应了莽龙生的名号。而于太平散髻若烟,鹤发乱舞,灵压如海潮倾泻,灵台神识的渊深立刻席卷整个十二峰间,如一尊不可亵渎的神灵。那左清领一声轻笑,呼出的一口清气迎风而化,仰天仿佛能激射出万里,纵观整个中天,好似一把接天连地的气剑,一扫便能斩落十二个峰头。

“五岳如身托天地!”

“四海藏心一念间!”

“九州一气贯古今!”

魁梧壮汉正是熊山君,冷眼见三玄全力相搏,也不敢托大,大嚎一声:“台来!”只见一方古朴石台破山而出,悬于熊山君头顶,如盾如印,朝三玄轰去。而乌四凤凤目一凝,扬指举天,暗紫长剑应式而啸,凌空如虎跃,朝三玄一斩!

怎个场面?只见:

三玄凌空若三清,三才阵结日月星。

五岳如身托天地,金阙横空鬼神惊。

一念成海渊难测,顺逆如涛不住鸣。

万法生来由一气,霄汉欲倒东南倾。

气如鹏兮精如虎,神即飞龙莫可名。

和合若离尤若即,恍惚有质却无形。

道称三玄邪难抵,法随二妖道不成。

拔山作锤击日月,鼓风为剑夺死生。

道胎如印封天地,生杀剑动似玄英。

三者交攻乾坤动,地裂天崩作无声。

台、剑、阵交击于十二峰间,术法道器似湮灭无声,却在众人众妖脑海中响起了崩天裂地之音,仿佛这方天地在一瞬间被打碎了,现出了原本的面貌。众修只觉得套在身上的枷锁亦随之崩解,亘古的禁锢亦随之离析,天地焕然一新。

三玄只觉浑身一松,一股飞升意莫名涌上心头,举头一望,然而还不及生出狂喜之意,表情瞬间凝固了。只见头顶上遮星蔽月,不知何时已累下了重重劫云,无边无际,威凌万古,令人绝望。反观熊山君乌四凤二妖,看着那云,却丝毫没有惧意,满是激动之色。

那云与巫山同色。

不知连绵了多少里,累积了多少重,只知道整个天地似乎都笼罩在这片巫云下。仿佛这云才是神灵归处,无上仙乡。在云下惶惑的世人们,被遮住了视野,在威压中惶惶不可终日。那云越来越浓郁,终于垂下,落在虚空中便好似一滴墨滴入了水中,散发灵韵,变化由心。

巫云墨意最终构成了一个金玉冠冕、火纹黑袍的贵气男子。只见他环扫了这天地一眼,忽然神目一凝,威势不经意间狂泻而出。三玄如遭锤击,为威压直接迫住,心惊胆战。这种境界上的威压使他们完全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

“拜见主人!”熊山君和乌四凤连连下拜,激动不止。

贵气男子正是楚襄王芈横。他闻言复看了熊山君和乌四凤一眼,忽然神色一动,大袖一拂,熊山君怀中的酒丹便飞入其掌中。继而握掌凝云气成酒爵,丹亦融开成酒。楚襄王长身展袖,仰天对饮。饮毕,长叹一声:“是梦?是醒?还是醉?”当真是不需黄粱酒,一梦亦千年。

楚襄王也无醉意,负手环视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河天地,眼中时而迷惘时而清明,最终定睛于天时,望着一如千年前的那茫茫之夜,渐渐化作了坚定之色。

“天,还是如此之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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