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渐晚，天边尽头，是一片红透的云霞。
李枫向那桃林深处走去，倚靠着那颗儿时旧木坐下，十多年不见，它粗壮了不少。
春风自远而来，卷起一地落桃。
风景如昨，却已物是人非。
李枫自怀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香囊，嘴角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香囊上绣着一家三口，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哭闹，母亲不知安慰着什么，父亲倚着树干，看着调皮的孩子，一脸怜爱的笑。
时过境迁，孩子回来了，却再也没了家。
夕阳西下，孤独的孩子开始想念起那些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那年初春三月，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一家三口来到这片桃林踏青，父亲的一个纸风车足以让他像个小疯子一般满世界的乱跑，母亲絮絮叨叨的跟在身后，总是埋怨，这孩子怎么总是长不大。
有这么一天，她期盼的孩子长大了，却再也不能听到母亲的埋怨声……
他回忆着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笑容，本该是烂漫温馨的回忆，可怎么也笑不出来，根本就笑不出来……
有些埋在心底的痛像是一把插在心口的刀，鲜血淋漓的刀。
时间久了，那锋利的刀口早已不再疼痛，而且顺理成章的成了心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随着心脏的跳动，发烫的血液卷着那疼，不知不觉流遍全身，因为早已习惯了伤口的疼，所以早就麻木的没有了感觉。
而回忆则像是一双残忍冷酷的手，紧紧握着那血淋淋的刀从心口慢慢的，慢慢的拔了出来，带着血，带着肉，带着汹涌的疼，拉回到那个不愿回忆的地方。
他忘记了那天是个怎样的傍晚，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初春温暖的季节，在记忆里一切都是灰色模糊的画面，惟独天边那片晕红色的火烧云，他印象极深。
父亲又一次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总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李枫，那时的李枫多多少少埋怨父亲，为什么不留点时间陪陪自己，可这样的时间久了，他倒也习惯了，只记得父亲离开时承诺，在他生日那天一定赶回来，陪他去南街好好玩一玩。
李枫记得自己傻笑的模样，是的，他很久没陪自己出去玩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看自己生日就要到了，李枫隔三差五的跑到街上，用望眼欲穿的小眼神盯着路口，期盼着那个疼爱他的人能回来。
一直到了李枫生日那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他心里很不好受，很委屈，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什么别的孩子生日都有爹娘陪着，凭什么我就没有，他气鼓鼓的回到了母亲身边，有些再也不想见到那个骗人的家伙。
吃完母亲做的长寿面，看着桌上摆的那一碗自己最喜欢的莲子羹，李枫始终没有动筷子，他记得父亲也喜欢吃，他想留着，等那个骗子回来一起吃。
夜深了，李枫还是闹着不愿意睡觉，母亲知道他的小心思，干脆陪他等着。
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嘈杂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哭，在叫，很吵，声音越来越大，模糊的听到什么妖妃之类的话。
“娘，妖妃是什么？怎么这几天这些人都跪在这里？”李枫看着母亲。
“就是不详的人，要带来灾祸的人。”母亲像往常一样笑了笑，若无其事。
“那他们怎么知道谁是妖妃？”李枫耷拉着脑袋又问。
“这么多人都说谁是，谁自然就是了。”母亲摸着李枫的小脑袋说。
李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望了望窗外，很黑，很暗。
他知道，今天父亲不会回来了……
早就迷迷糊糊的李枫被母亲抱到了床上，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睡着了，耳边是母亲经常唱的歌谣。
还记得你第一次拉着我的手
跟我说喜欢这温暖的手掌
还记得你第一次躲在我的怀里
跟我说喜欢这温暖的怀抱
我最可爱的孩子
你是否知道当你扬着小脸朝我笑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
你是否知道当你受尽委屈的哭泣
是我心中最不愿见到的痛
我最可爱的孩子快些长大
我最可爱的孩子快些长大
母亲给李枫掖好了被子，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
她想起李枫刚出生时依偎在自己怀里哭的样子，她想起李枫第一次会喊妈妈时的样子，她想起李枫受委屈时的样子。
岁月为什么不能给她这个母亲一个机会，她还想陪伴着孩子长大，看看自己将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她还想在老的时候，能让这傻孩子拉着自己到处看看。
可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让孩子受到伤害，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孩子的安全。
记忆中，那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冰凉刺骨。
李枫擦掉脸上的泪，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哭，当他抬头的时候，母亲一跃宫墙而下……
他像是天崩地裂一般从床上滚了下来，却只看到宫墙下盛开的白色，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来没想到，那个别人口中的妖妃是母亲。
这是他八岁那年的生日，不光没等到父亲，连母亲也丢了……
第二天，归来的父亲看到呆滞的李枫，瞬间哭出了声。
直到这个时候，李枫才从惊吓中醒来。
至此，正值壮年的李世玉一夜白头，向来灵动的李枫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
李枫望着手中的香囊，那是母亲离开时送给他手的生日礼物，而母亲自宫墙一跃而下的场面他至今不敢回忆……
寒夜是那般的冷，凉人心骨，至亲相离，他却无力守护。
十多年来，心事封存，在这无助时刻，他垂头埋到膝间，竭力的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双宽厚的手掌落在颤抖的肩头，道一声，“别哭了，回家了。”
李枫听出了是谁，那是他心中高如山的父亲。
他再无法控制自己，倔强的哭出了声，仿佛受尽了委屈，“我娘不是妖妃……”
“你要是能早些回来，娘就不会死。”
“你知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你知不知道，我和娘等了你多久……”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冷眼，吃了多少苦……”
他狠心的推开那曾经令他温暖安心的手掌，冷冷的起身，只留下那有些苍老的人独自神伤。
渐行渐远的身影向城郊外的乱葬岗而去，满头花白的老人像以前一样靠着桃树，看着这片桃林，往事浮上心头。像是有什么话哏在喉间，终未能说出口。
这些年，未央宫里的他又能好过到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