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季里的一个美好的早晨,在太阳还没有彻底驱散星光,空气清新满含露水的时候,一个从西南边来的年轻人走进佛劳伦王国边境地区路易·康拉德的领地内的一条小河的浅滩,说得准确一点,这是一条宽阔的溪流,远处,一座城堡掩映在密林中间,上面有许多阴森的雉堞兀然耸立。
在旅行者走进的溪流对岸站着两个人,远远望去,他们好像在聚精会神地谈话,但实际上他们却在注视着这个青年的一举一动,他们因为是站在较高的岸上,所以早就发现了这个青年。
年轻的旅行者约莫有十八岁左右,他的面貌一下子就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只要微微一笑,就会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象牙一般白净的牙齿,他那亮炯炯的眼神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东西,显得愉快,敦厚,无忧无虑,同时充满了果决的精神。衣着,看起来不是本地人——灰色的短上衣和裤子,以及插上冬青树枝和老鹰羽毛的漂亮的蓝色小帽,毫无疑问是罗洛德豪特式样。他穿着整洁,雅致,只有自认为漂亮的小伙子才会做这身打扮。他背后背着一个旅行包,大概装了一些零星什物,右手拿着一根结实的猎杖。左手带着个用于鹰猎的防护手套,左肩的肩带上垂着一只小小的红色丝绒带子,这种袋子是猎人用来盛放鹰饲料的。他的胸前斜挂着一条皮带,上面挂着一把猎刀。
虽然还没到盛年,但是身材高大匀称,他那轻捷的步履证明,徒步旅行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而是乐事。他那天生白皙的面孔有点黝黑——也许是受了南方太阳异乎寻常的照射的影响,或者身居家乡时经常呆在露天下。
之前遇上几个向他打招呼的行人,少年都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做了回答。有个武装的流浪汉,不知是强盗还是当兵的,一面仔细地打量他,一面琢磨自己在这碰到的是丰富的猎物呢,还是坚决的抵抗。他就以无所畏惧的坚定目光瞪向对方,那家伙立刻放弃了坏心眼,阴沉沉地打招呼说:“你好哇,朋友!”这个年轻的高山王国的子民则用好斗的,尽管不太厉害的腔调答礼。而当他用尊敬的态度问候一个行乞似的僧侣时,得到的却是亲切的祝福。而当他跟一个年轻的农妇彼此招呼后,那个农妇还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盯着他的背影望了半天。
这个旅行者,早就让停留在小河对岸,伫立在城堡下方不远处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发现了。身材高大的那一位年近三十,有着宽广的额头,刚毅的、精力充沛的白皙的面孔,一双浓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两个伤口,深蓝有如午夜下的汪洋大海,高傲凶残,目光犀利。还有一张生来与皱眉、怒容和严词峻令为伍的嘴,它苍白、薄细而紧绷,早已忘却如何微笑,更不知开怀为何物。一个仔细的观察者,会从他那威严而又果决的脸部的神经质的掣动中,看出这人极细微的内心活动。灰色的长袍下面看起来填充着筋骨隆隆的肉体,中间还填充着小铁环组成的环甲,那凶恶的面孔只是偶尔狞笑一下时才有光彩,然而,只有在身边较为矮小的人向他发出什么指令时,他才会微微一笑。
另一个人比前者矮了一个头,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过于年轻的脸上带着的表情给人某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虽然他极力隐藏这种表情,但是没有人能忽略深黑色的发荫下,那双兼具着狡黠和侵略性的紫色眼睛——即便是在白天也在闪闪发光,好象是从兽穴深处射出来的光芒。他的头发好似烫过一般,既长又茂密,发卷盖过紫色宽领带和高贵的天鹅绒衣领。他穿着大红丝质长衫,漆黑高统靴和黑缎长披风,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腰带裹住细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随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固定在一个扣眼上面.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边缝用黑色的丝线绣出图案,更显出款式的大方,使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搭配得非常自然,俨然是有产阶级的打扮。
当年轻人像一只跑到河边饮水的扁角鹿,轻捷地跳下陡岸的时候,两个交谈者中的高个男子的一个向稍微矮一些的一个说道:“这个罗洛德豪特人如果想就这么简单地淌水过河,他就会完蛋,昨天下了大雨,水猛涨,他过不了河。”
“让他试试看吧,”较矮的一个回答道,“他自己会明白这一点的。也许他能证明一句老生常谈:“谁该被吊死,谁就不会淹死。”
“我从这看不清他的面孔”,高个男子说,“但我听到他在叫喊:这河水深不深啊?”
“让他自己去试吧,”较矮的一个重复一遍,“在这世上,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亲身的体验。”
这时那个年轻人看见,对岸的两个人无动于衷地望着他准备淌水过河,甚至不屑于回答他的问话。于是他就脱掉鞋子,毫不犹豫地走进水里。在这片刻间,较矮的一个才叫他当心一些。
可是警告迟了,不知是青年没听到他的话,还是来不及听从他的忠告,所以马上就掉进了激流。如果是一位不太熟练,不太灵活的游泳者,死亡是难以避免的,因为河水又深又急。
“哦,圣母在上,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较矮的一个说。“朋友,赶紧去改正自己的过错吧,帮他一下,他不该淹死。”
的确,小伙子灵活地跟惊涛骇浪搏斗了一阵,尽管水流很急,他还是游到了岸上。
高个的一个跑到岸边去帮助泅水的青年时,较矮的一个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面,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已经爬到岸上,马上就会抡起棍棒来啦,如果我不赶过去,我的这位朋友因为打算做他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桩好事,恐怕还要挨上一顿好打。”
他预见这种结局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正好这个时候,英勇的外乡人已经朝着他的同伴猛扑过来,并且愤怒地斥骂:
“你这混蛋!我问你能不能淌水过河,你为什么不理我?好吧,让我来教教你应该如何友好地对待别人吧!”
说着,这个青年把猎杖往上一抛,抓住它的中间,在空中吓人地舞动起来。面对这种恫吓,小伙子的对手抓住了剑柄,显然,他是宁肯动手也不愿动嘴的。不过,较矮的一个及时赶到,叫他住手,然后转向年轻人,指责他鲁莽地跳进水里,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前来帮助他的人。
年轻人听了指责,立即放下武器说,如果他的做法有所冒犯,他对此感到遗憾,不过照他看来,他们根本没有警告他一声,就让他去冒生命危险,这也是不对的。
“嗯,小伙子,”较矮的一个说道:“凭你的外貌和口音,我猜你是外国人,你叽里呱啦说的那些地方口音的通用语,我并不是那么容易搞懂的。”
“好啦,大哥,”年轻人说到:“说真的,在水里洗个澡我可无所谓,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找个地方把他们弄弄干,我会非常感激的。因为我只有这一套衣服,还想让他们仍旧像个样子呢。”
“你把我们当什么人啦,我的朋友?”较矮的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当作有钱的城里人,还能当作什么人呢?”年轻人回答道:“或者....您大概是个商人,而您的伙伴——倒像是个佣兵。”
“你说得正中要害,”较矮的人微笑着说到:“我的确经常和金币银币打交道,至于我的伙伴吗,你也猜中啦,他的职业简直和佣兵差不离。我们两人都很高兴为你效劳,但你首先应该告诉我们,你是何许人,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事。目前,有许多土匪强盗在路上来来往往,他们没有良心,也不害怕神明”
年轻人迅捷而敏锐地瞥了交谈者和他那默不吭声的伙伴一眼,仿佛想弄清楚,他们值不值得他信任。
沉默片刻之后,微微躬身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跟哪号人说话,然而,不管你们是哪号人,我都不怕你们。我来自罗洛德豪特,名叫卡莱尔·奥布莱恩,是家族中最小的儿子,根据家族的习惯,到梅威德,佛劳伦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去碰运气闯事业的。”
“卡莱尔·奥布莱恩?这是贵族的姓名嘛?”
“我认为至少可以算一半,我们是骑士世家,”年轻人回答:“我的二十五代祖先可以证明这一点。”
“嗯,你也倒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瞧,我是一个....商人,需要一名护卫,你看怎么样?或许,让你干这种低贱的差事,你不会感谢吧?”
“如果您是正经向我提出这个要求,尽管我很怀疑,我也应当感谢您的,可是说实话,我怕自己对你没有用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到,“而且我浑身湿淋淋的,得找个地方弄干衣服。”
听了这些,商人只是哈哈大笑。
“别生气啦,我的朋友,跟我们一起到村子里去吧,我跟罗洛德豪特人做过不止一次买卖,知道他们是贫穷而正直的民族。我要招待你一顿很好的早餐,给你一杯麦酒,犒赏你洗了一次澡。。。。这是什么呀,打猎手套?你还有一只鹰么?”
“曾经有过,事情发生在边境附近”,年轻人回答,“我不知道那里是理查德家族的专门猎场,刚放出鹰去捉一只苍鹭,公爵的护林官就用箭把它当场射死了,那只鹰是我从罗洛德豪特一路带过来的,对他抱着莫大的希望。”
“你是如何回敬他的呢?”
“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年轻人抬了抬他的猎杖,回答道:“但没有用其他武器,因为他罪不至死。。”
“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落到公爵手里,他马上就会把你吊起来,像秋千一样在树上荡来荡去?”
“怎么不知道?不过我越过了边境,也就不在乎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也许还会去为公爵效劳。”
“如果发生战争,公爵就会痛惜自己因此失掉了你这样的小伙子。”对方转向阴沉沉的伙伴:“你先到桑树林去,叫他们给我们准备早餐,我相信这小老弟会赏识他,就像饥饿的老鼠赏识干酪。”
阴沉沉的伙伴意味深长地狞笑作答,接着就迈开大步离开了,而另一个人却向卡莱尔说:“很快,你就可以开斋啦,跟我走吧。对了,你可以叫我皮埃尔。本地的平民,靠一点经商收入过着简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