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骁有记忆的时刻是弟弟妹妹出生的那一天早晨。
1984年阴历六月的一个艳阳天,父亲洛其镇带着哥哥洛盛和她等待在大门口旁边的柴禾垛边上,而旁边就是别人家的鱼塘。鱼塘里的水被太阳照耀的波光粼粼,波浪微微地起伏。父亲焦急地来回踱步,挺直背脊,双手背在身后,紧皱着眉头,棱角分明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不时地望向院子。哥哥洛盛哄着她,时不时地把她背起来驮在背上。只有五岁的洛盛,长得肖似父亲,稚气的眉头也紧皱着,小下巴紧紧地绷紧,和父亲如出一辙。洛盛小小的身板负荷着三岁的洛骁,显得吃力而狼狈,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洛骁并不胖,但是只相差两岁而已,对于洛盛而言,洛骁还是太重。洛盛不时地把洛骁放到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丫头!”在产婆的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喊声里,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慌忙跑进院子。
洛盛牵起洛骁的手,“走吧,我领你去看妹妹。”洛盛眼里带着对新生命来临的欣喜,带着洛骁走进院子。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大胖小子!”产婆开怀的笑声传出来。洛盛和洛骁刚要迈步进屋,产婆的声音里是那种真心实意地畅快大笑。
这下子,洛其镇高兴的搓搓手,想抱小子,想想又想抱丫头,想一想,却哪个也没敢抱。那小小的两个粉嫩的肉团子一般的小家伙,一般人还真不敢上手。
洛骁记得那初升的太阳,火红明亮,犹如一个光和热组成的大火球,是那么的耀眼。一如一家人高兴的心情。
两个小家伙嘹亮的哭声传出来,屋子里喜气洋洋。两个小家伙的名字取好了,女孩叫洛叶,男孩叫洛华。
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管的特别紧,所以,洛骁家的四个孩子,是要交罚款的。洛骁的已经交完了,因为洛叶和洛华是双胞胎,所以只交一个罚款就可以,1000元。
那个时候的1000元是那么多的钱,多的很多超生的人家都哭的撕心裂肺的不想交。可是,不交钱,那个时候就会拉家具,拉粮食。洛骁还记得,五年之后自己上小学,学杂费是15元,书费是30元,铅笔是一角钱一支。所以,1000元,一年才能挣两千多元而已,可以想象得出是多么的令人心疼。那1000元都是母亲坐完月子去借来的。洛骁还记得,别人家都千方百计的抗争着不肯交计划生育罚款,父亲却捧着母亲借来的1000元钱,乐呵地自己送去交给妇女主任。
那个时候,谁家也没有多少存款。洛骁看着母亲挨个亲戚家去借钱,1000元,不知道借了多少家。她们家这个破草房和院子才值700元而已,罚款却是1000元。当然,洛骁在当时是不懂这些的,这些都是后来听母亲讲起来的。但是,她却记住了母亲去借钱的艰难的背影和求人的不容易。
要上户口了,两个孩子一样大。母亲说:“洛华做哥哥,洛叶做妹妹。”多年以后,洛骁自己也生了一对双胞胎,她才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一生操劳辛苦,受尽磨难的母亲,是希望洛华做哥哥,有担当,可以保护妹妹。就这样,洛华做了老三,洛叶做了老四。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洛叶毅然地放弃学业外出打工的时候,洛骁才觉得,其实,谁做大的,谁做小的,并没有区别,重要的是心里那份责任感。
那个时候,家里的房子破,四处漏风。夏天里,下雨天都得用盆子接雨水,洗衣盆、火盆、做饭用的盆子、吃饭的碗,大大小小的容器都用来接雨水。母亲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洛盛和洛骁到处挪腾着锅碗瓢盆,哪里漏雨去哪里。
秋天来临的时候,母亲带着孩子们推着推车去扫树叶拉回家准备冬天烧炕。。母亲身上背着洛叶在扫树叶子,洛盛和洛骁轮流着抱着洛华,闲着的那个就用笤帚帮忙扫树叶。呼啸的西北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子一般的割在脸上,脸颊生疼。洛盛和洛骁都不敢喊疼,听话地看着孩子,干着活。
冬天到了,洛华和洛叶都在炕上睡着了,母亲比个“嘘”的手势,洛盛和洛骁静悄悄地不敢再出声。母亲拿起针线活,把旧东西缝补好,洛盛和洛骁就在一边帮母亲摘着旧布上的线头。那么多的线头,没完没了地摘啊,洛骁恨死了线头,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活。
那个时候,家里只有两个人的土地,父亲是个泥瓦匠,是个半成手,所以赚钱很少。
一年一年,时光荏苒,洛盛、洛骁、洛华、洛叶排成一溜地坐在院子里,帮母亲扒着豆粒。院子外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着,玩得很开心。四个孩子的眼里划过羡慕,却谁也不敢吱声,低着头,乖乖地扒着豆子。
母亲抬头看看天色,晴空万里,碧空如洗。再看看外边欢呼着跑跳着玩耍的孩子们,说:“洛华和洛叶去玩吧!”
洛华和洛叶就欢叫着扔下手里的豆秧,一溜烟的跑走了。那个欢快劲,比得了什么宝贝都高兴。
洛盛和洛骁眼巴巴地看着洛华和洛叶的影子,心里那个羡慕。
洛骁最讨厌的是父亲和母亲打架,从小就打心底厌恶。父亲脾气暴躁,母亲总是默默地忍受着。父亲早起去干活,母亲饭做的不及时,父亲会骂人,骂得咬牙切齿、不堪入耳、难听至极。母亲是不敢回嘴的,否则父亲就会拳打脚踢。家里需要钱,母亲去借,借不回来,父亲会唠唠叨叨,夹枪带棒的一通神骂,母亲回嘴就会打起来,只好再去借。母亲出去办事,回来晚了,父亲就会破口大骂,动辄伸手打人……洛盛总是用幼小的身子抱住父亲的腿,喊着:“妈妈,快跑!”父亲就会顺手抄起手边的铁锹、耙子、叉子、…毫不犹豫地扔出去,仿佛那扔出去的不只是一件农用工具,还有他满腔的愤怒的火气。洛骁两只手拽着洛华和洛叶,冷汗滴滴滑落下来,眼里却冒出愤怒的火焰。洛华和洛叶边哭边喊着“妈妈!”
洛骁记得有一次夏天的清晨,大约三点至四点之间。父亲喊:“好像狗在叫,你起来去看看。”
由于上一天的活很累,父亲喊了好几遍母亲仍然睡的很沉,没有听到。
狗叫声越来越明显,父亲就怒了,大声喊起来:“狗在叫,你起来去看看,看是不是狗钻灶坑里了。喊这么多遍也不起来!你tmd是猪啊!”
怒火中带着焦急的声音大的惊醒了所有人,四个孩子睁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懵然的看着仍然在被窝里就满脸满眼都是怒火的父亲和仍然带着睡意的母亲。
母亲赶紧下了炕,去厨房。果然是小狗钻进了灶坑里,昨夜的火还没有燃尽,仍然有火星,小狗的毛被烧着了,散发着毛皮焦糊的味道,在那里哽咽的叫着,声音弱小可怜。母亲赶紧拿起烧火棍去往出扒拉小狗。
父亲忽然抿紧嘴角,眉头皱出很深的折痕,眼睛里现出戾气,蹦下了炕,去厨房夺下母亲手里的烧火棍就向母亲打去。母亲抵不过,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四个孩子一下子都懵了,洛盛突然光着脚丫跳下炕,跑进厨房,死死地拽住烧火棍。洛盛的眼睛里射出迫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父亲,“既然你能够喊那么多遍,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非得要等我妈来看。你凭什么打我妈?”
洛骁也蹦下地来,扶起地上的母亲,赶紧向门口移动。
父亲拽了几下烧火棍,没有拽动,猛地抄起旁边的铁锹向母亲扔了出去。
洛骁猛地一推母亲,母亲被推到了门外。铁锨杆子落到洛骁身上,后背火辣辣地疼。
母亲折回来,拽起来洛骁,赶紧领着她走向门口。
父亲脱下脚上的鞋子,掷了出去。鞋子打到了母亲的腿上。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你听到狗叫,自己不下来看,任凭狗叫。我没有醒,没有听见你的喊声,这就是罪过。”母亲的眼泪如小溪水一般地流淌着,带着洛骁走到大门口的草屋子里,默默地哭着。
天大亮起来,父亲消了气,坐在炕头吸烟。
母亲悄悄回到屋子里,做了早饭,大家沉默地吃着早饭。
洛骁虽然小,却也是不能够理解母亲这种容忍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能一味的容忍别人无论对错,如同火山一般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和暴戾的脾气。做人应该是有底线的,不应该承担别人无端的怒火,受着无妄的委屈。这也体现了洛骁的性子与母亲是不同的。在洛骁的心里,无论任何时候,忍让都是有限度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处理问题的原则和方式,尊严是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被侵犯的,即使那个人是丈夫或者父母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