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了，东北的春天还没有开始。漫天的雪花从早晨下到中午，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肖雪从劳动局回来，下了六路公交车从小马路拐上一条通往郊区高低不平的窄小土路，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瘦削的身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成为游动的风景，巴掌大的小脸蛋儿冻得红彤彤的，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飘散在脸旁。她踩着厚厚的、洁白松软的雪花，抬手把挡住眼睛的一绺刘海儿撩到一边，又将垂在胸前的一只麻花辫甩到肩后，脖子上的红色长围巾，在乌黑的发辫和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这是真的么？我考上国营了！”肖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旋即又锁紧了眉头。“他为啥没考上呢？是发挥得不好？还是为了准备参加高考而敷衍家长？他是故意没有好好答题吧？”她知道春雷从小的梦想是要当画家，他想考进美术学院继续深造，而那何尝又不是她的梦想！但是学校为了建设新的教学楼，教育局决定让A市职业高中第一批学生提前一年多就毕业了！同学们在准备高考之前，却首先赶上了本市国营企业的招工考试。
“春雷哥，你先考上国营之后，再去考大学也不迟呀！我知道你若是考上美院，将来肯定前途不可限量！但是美术学院面向全国招生的名额有限，参加高考就相当于千万人挤那一座独木桥啊！你能确定自己考上么？如果不幸落榜至少还有国企接着呀！你干嘛非得把自己逼上那座独木桥，不留一条退路呢？”
肖雪在心中喃喃自语：“春雷哥如果考上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他还能回到我们这个小城市来工作么？”她心乱如麻，不敢再想像下去。迎着冷飕飕的小北风她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任由落在睫毛上的雪花溶化成水珠，顺着脸蛋儿慢慢滴落。想起春雷那张线条分明阳光帅气的笑脸，还有那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肖雪的心“砰砰”跳个不停，绯红的小脸蛋儿显得愈加红润了。
肖雪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积雪，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这是郊区一个破旧的小院，碎石块垒成低矮的院墙，院内有三间砖混瓦房，大门口的旧木板院门上虚挂着一把大铁锁，肖雪从木板的缝隙间伸手进去拉开门栓，刚要推门进院，只见母亲笑吟吟地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拎着用毛巾包裹严实的饭盒，肖雪刚叫了一声“妈”，想告诉她自己考上国营了！母亲却声音急促的说：“雪儿呀，妈去医院给你爹送饭去，你快进屋里暖和一下，趁热把饭吃喽！”
“妈，我先去给爹送饭，回来再吃吧。”
“不用啦，我去吧！”
“妈，路上滑，您小心点儿！”
“没事儿呀，你快进屋里吃饭吧。”
肖雪在院子里跺跺脚把鞋上的雪弄干净，摘下红围巾用它把身上的落雪拍打几下，走进屋里脱下外衣挂到衣架上。厨房地炉子上面坐着一口大蒸锅，她掀开锅盖看见锅里上层放着玉米发糕，下层放着一碗白菜汤。肖雪盖上锅盖把冒着热气的大蒸锅端下来，用炉钩子掀开炉盖拿钎子往炉中扎了扎，火苗子顺着窟隆眼儿向上窜了窜，肖雪麻利的从煤槽子里铲了一坨稀煤糊放进炉膛里，然后盖好炉盖再把水壶灌满水放在上面才开始吃饭。用稀煤糊把炉子封上可以省煤，等到妈妈回家时壶里的水也温热了，洗点什么东西免得拔手。
吃完了午饭妈妈还没回来，肖雪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硬朗的父亲开始衰老了，可能是缺钙造成的骨质疏松，近些年他经常发生骨折，不是摔胳膊就是摔腿。这回只不过是在路上遇着熟人打个招呼，不小心踩着马路牙子附近屁股大一小块冰就又摔断了腿！如今已经躺在医院很久了。姐姐远嫁、哥哥当兵、弟弟上初中、自己学校远天天跑通勤也帮不上忙，母亲原是国营商店的一名营业员，这才退休几个月老伴就又住院了，她整天忙里忙外的，家务活大都落在瘦弱的母亲一个人身上。肖雪打扫完厨房换好衣裳正要去医院替换母亲，只听大门“吱纽”一声，母亲回来了！她依旧笑呵呵的，也没问肖雪考上没有，怕伤了她自尊心吧？
母亲说：“老女儿，你爹今天可精神了，把午饭全吃光了，还说晚上想让你弟弟给他租个拐杖练习走路呢。”
肖雪接过空饭盒说：“好啊，我爹能吃饭是好事啊，只要营养跟上他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好的！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考上国营了！分配到印染厂。”
“啥？真的呀？我老女儿考上国营啦？”
“嗯，是真的！我考上了！”
“啊呀，我的宝贝呀！那可是铁饭碗哪！！”
母亲兴奋的一把抱起肖雪，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转了好几圈儿，又在她的小脸儿上猛亲了一口，开心的说：“我告诉你爹去！”
“妈，您刚从医院回来咋还回去哪！一会儿我去告诉他不就行了么？”
“别！你在家里呆着，我去告诉你爹去！你爹听了保准儿病能好一半儿！”
“妈——”
“哎呀，我的老女儿考上国营喽！”
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快乐的转过身，一溜小跑儿乐巅儿巅儿的，返回医院给老伴儿通报喜迅去了。肖雪非常后悔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母亲自己考上国营的消息，害得老妈顶着北风烟儿雪刚从医院回来，又辛苦的重走一趟！望着母亲苍老瘦弱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街角，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漾满了眼框。
肖雪望着瘦弱矮小的母亲消失在茫茫白雪中，站在院子里呆呆的愣了一会儿，忽然像似想起什么？她赶紧摸摸衣兜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打开来看了看，只见上面打印着几行铅字，右下角印着一枚大红印章，印章后面蓝色钢笔字迹写着：“报到日期：1983年3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