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克斯城的夜晚是很安静的,早已被遗弃在繁华时代里的宵禁巡检,在这座要塞转生的大都市里依旧滞留着,固执得连金币的车轮都无法拉动。
所以,夜才如此静寂!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街道,此刻却被一队队冷漠的卫兵独占,间或会闪过几辆马车,也是来去匆匆,不愿流连。
而灯火,夜里独有的喧嚣与动荡,也很少跳动到深夜,或许被禁足了,也就没了就着灯火嬉闹到天明的情调,也就这钢盾酒馆能依仗些军官上将的癖性,才能嚣张到日出吧。
托尼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背对着酒馆里有些发黄的光亮,半闭着眼,无神地对着两三米外的乌黑,脚下是迟迟无法迈出步伐。
时间在黑沉沉的披风下溜跑,却跑得很慢,因为它静悄悄得,躲过所有人的注意。对的,眼睛是拿来看的,却看不到夜深了,鼻子是拿来闻得,也闻不到空气里的腐臭,还有脸,是拿来被人认得,可如今糜烂了一个月,想来也认不清了吧。
唯有喝醉了,醉了的时候,那迷离的双眼,就看得见黑漆漆的夜,闻得到鼻腔中散开的酒气,也认得清脸上一面的红通,是往日的酒酣。
托尼已经醉了,真得醉了,五杯最烈的酒足以灌醉一头牛,只是醉了的牛会趴下睡,而醉了的人会走向疯颠。
脚下动了,托尼动了,向那乌黑的夜幕走去,“嚓啦!喀拉!”有些令人牙酸的尖锐,很突兀地、很自然地打破了这个静寂。
那声响,是钢靴被人趿着,在石砖的地面上划拉着的,那声响,在这个深沉的夜里荡,空荡荡地晃着,四周尽是一片广阔,如果没有那一片树林,一片由十字架的墓碑构成的森林,这趿拉的空响能洞穿夜幕吧。
对,酒馆之前,那大道两旁,矗立着的,不是什么楼房别墅,却是一座座墓碑,死寂沉沉的墓碑——这是墓园,有个名字“誓约者之地”,埋葬过去、现在还有将来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尸体的墓园。
冷风,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夜晚,着实是个奢侈品,却在墓园里廉价得如同春日里的野草。在这里,随处都充盈着森寒的气息,一座座墓碑被冻裂了、侵蚀了,或是碎裂,或是歪斜,或是断折了,惨淡地听得见悲鸣。
“咕噜!”身着盔甲的军人灌了一口酒,消弭了那种空荡荡下的孤寂,也暖和了被墓地阴风寒彻的身体。
“这里,埋葬了多少尸体啊?……”托尼叹了口气,瞅准了那林立的数不清的十字墓碑中的一处,借着烈酒的冲劲,从铺设有坚实石板的大道上迈出,一脚踏进了墓园。
菲克斯城西的这一座墓园,和这个世界上的墓园一样,一样埋葬着许多人的尸骨,一样立着数不清的十字架,一样的阴森与潮湿,如果没有那一丝丝的特别,它就是一个普通的墓园。
只是,誓约者之地,埋葬死亡的园林,它没有躲在某个了无人烟的角落,或者荒凉偏僻的山脚,却是就当着军旅大营的门面着躺下,是如此堂而皇之地卡在横穿整个西区的凯旋大道两侧!
每天,夜晚或者白日,巡检的卫队军士一列列踏步而行,在这大道上晃过,而那一座座墓碑就和两旁迎风招展的鲜艳旗帜一样,招呼着每一个出入军营的人,只是那姿势十分僵硬,僵硬地森寒了道路上的一具具躯壳。
然而每日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下,这墓园依旧很荒凉,或许是一个人的死气沉重,顶得住上百人的生气,所以这片土地寸草不生,只是匍匐着稀少的苔藓,点缀了土壤的荒诞。
这十字架的园林里,苔藓是猩红色的,石碑是暗青色的,而那土壤是黝黑的,黑得盖去了原有的血红色,暗沉像凝固的血痂,却是湿润润的,一脚踩上去就会下陷。
“呲!”全副武装的军人这一脚,深深地陷在墓园的土壤里,踩出了一个深坑,坑记的边缘登时碾磨出一捧浮沫,也就喷出一股子黑红色的薄雾,弥散在那踏入者的脚下,仿佛那只脚是一把利剑,在一个匍匐的怪兽身上刺了一下,那个印记却仅仅是个浅浅的创口,可还是痛楚地流淌出了血液。
墓园的气息并没有恶臭,只是腐朽,那应该是历史尘埃掩盖下的封印,一具具尸体腐化结成的封尘。
而在脚印踏破土壤的封尘之际,那股仿佛自地狱幽深处散出的红雾瞬间冲进了托尼的鼻腔,竟是让他一阵失神,仿佛生机有了一瞬的停滞,被腐朽所侵蚀。
托尼抽了两下鼻子,打着喷嚏,借着酒劲冲进了墓园的深处。
脚下泥泞如沼泽,托尼的步伐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是旋转着脚踵、抽拔靴子而行,如此不出十米,那钢靴上便是沾染了一大块淤泥,而那腐朽的气息也是兴奋了,浓郁了数倍,直熏得托尼昏昏失神,行进得更为踉跄。
“这种地方……”托尼唾弃着,被墓园的气息点燃了脾气,可眼眶里泛起了泪水,湿润被朽蚀的瞳孔,鼻腔也塞住了,连喉间都冒起了痰液,一同抗拒着墓园的萧条。
难耐,每一步都万分的难耐,托尼咳嗽着,喘着,吃力地一步一步走着,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搀扶身侧任何一个十字架,也没有动荡怀中的两大瓶酒,只是僵硬着脖子,压抑着呼吸,往前蹒跚着。
有走了大半夜吧,星辰移了位,明月“娜鲁”已西斜,启明三星也浮上了东边的黑幕,带来了一圈灰白色的亮纹。而那空落落的十字架丛林终于是有了些不一样,冒出了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不歪不斜、稳稳当当地站在这片腐朽之地上。
石碑还有着切面的不自然,暗暗透着刀刻的锋锐,即便被些许苔藓泼染了猩红的愤怒,即便被腐朽侵蚀了磐石的固执,这石碑,依旧面陈着一种希冀,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发着淡淡的荧光,印出了其上的那一片遗文。
“遗文!?”
“啊呜……”一声低吟将托尼惊醒了,他将视线自石碑之上的遗文移开,落在其旁的空地处,只见那里有一团阴影动了动,发出了一些吧唧的响声,随之而起的,便是两颗幽幽的眼珠,有些暗沉,却还有神,直愣愣地冲着这边。
“啊……老家伙,你,不会一直在这个鬼地方陪着吧!”托尼苦笑了一下,吐出了那一刹那的心悸,冲着那阴影招了招手,“过来,诺普。”
“啊呜……”那团东西低吟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从石碑边角处走了出来,却是一头人膝高的狗,两耳耷拉,头尾低垂,一身都沾染着污浊的泥土,显得是那般颓靡不堪。
那条老狗很疲乏,走了两三步便是又蹲了下来,趴在了石碑旁不动了,只是低低地喘着气。
“诺普……”托尼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半倒着坐落在了地上,背靠着石碑,揽过那只颓靡的狗,为他扫去一些污泥,却是打趣道,“老家伙,几天不见,都掉毛了,摸上去光溜溜得,挺舒服的,哈哈!”
“唔!”诺普勉力抬起了头,和往常一样伸出舌头去****托尼的脖颈处,然而那舌头苍白色的,再没有往常的血气,还有着一股子恶臭,仿佛腐烂了一般,更只是添了一下,老狗诺普就无力了,垂下头枕在了托尼的大腿上,呜咽着不动了。
“痒痒,老家伙你要死啊!”托尼还是和往常一样被诺普舔痒了,笑骂了一声,只是笑声嘎然而止,幽幽地抚摸着诺普凸一片糙一丛的皮毛,咬紧了嘴唇,“来,老家伙,一起来喝点酒吧!这地方太阴冷了,喝点酒,去去寒,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托尼将三瓶血酒从怀中拉了出来,第一瓶砸在了石碑之上,瓶身碎裂,血酒四溅,登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扬起,冲破周遭的腐朽之气,让醉汉托尼和老狗诺普的神情舒缓了不少。
“老家伙,你也来点。”托尼再是咬断了另一瓶酒的瓶口,感受着一口的血腥气,压下流泪的冲动,用他持剑的大手接了些酒落在了老狗的脑袋前,看着他一边****着烈酒一边打着喷嚏,感受着他颓靡而冰冷的躯体渐渐回暖,叹道,“何苦呢?老伙计,其实我们得活着,活着才会见到希望,因为,原来死亡不代表着结束!”
月光下,诺普的舌头被烈酒烫得通红,也是有了些精神,翘起脑袋看了看那石碑,又是瞅瞅托尼,最终还是俯了下去,枕在其大腿的铠甲上,那里硬邦邦的,还有些冰冷,诺普却是蹭了蹭,舒服地呻吟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然后,渐渐闭上了眼睛。
“诺普,还没有结束,有一个人还活着,他还需要我们的效忠!”托尼再次给老狗倒了些酒,伸到其嘴边,声音已是有些颤抖,激动异常,“再喝一点,老家伙,打起精神来,撑下去!或许,在今天黎明的时候,那个人就会来了……”
老马识途,老狗通灵,诺普听得懂,眯着眼昂起了头,抽着鼻子挤进了托尼盛酒的手中,狠狠地舔着烈酒。
烈酒,在于诺普,那是毒药,可这毒药能让他这么一只颓靡的老狗恢复那么些气力,能够再次奔跑,再次吼叫,再次疯狂地化成一头狼。
“让我们在这里等待,等待!他回来的,我的主人,未来的王,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