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知道这一天,我会在这一天死去,灵魂与肉体都将化为灰烬,然后被收拢进一个盒子,埋进坟墓之中,只是不知道我这坟墓会在哪里?
会在墓园吧,有些荒芜的墓园,不出三天,也许便会被苔藓污泥缀满,运气好的话,假如还有运气的话,会有人在我身旁种一棵树,一棵血色的红心榛。
十字架,我想还会有个十字架,我会在十字架下沉睡,知道时间,也知道原因,只是无法知道我这墓碑前会留下什么?
什么都不会留下吧,只会留下你的脚印,还有你的膝盖烙下的浅坑,在十字架前的那一方泥土之上,那是你宣誓的见证!
我会等着你,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追誓,我的儿子!
——诺塔奇·阿伯克龙比
墓碑之上,一段铭文,刻得非常粗糙,和那块石碑一样,看得出其间的匆忙,勾勒之下,都没有填上彩釉,只是红土混杂其间,浮现了葬身之人的遗声。
“父亲!”亚修解下身后的长条形包裹,平举胸前,感受着其间的沉重,缓缓地跪下,在墓碑之前挤开泥土,烙下了深深地印迹,“我会离开,在这座城市,我找不到一丝丝的机会!我不知如何去追逐,我很无用,真的,您的留下的这件物事,不到一个月,我就丢了三次,您很失望吧……”
“不奢求您的信任,不敢承您的重担!一直都只是看着你的背影,马背上驰骋,直到您说有一天,我也可以在你身旁并骑,在我长大的时候。当时我真的憧憬,非常的憧憬,所以骑术课程修得很认真,即便摔得遍体鳞伤,疼得吃不下饭,依旧没有停下!”
“可是,没有机会了!我会骑马了,不是小马驹,是和您一样的高头大马,能和你一样如风般奔驰,可你却不在了……只留下了这柄残剑!”
晨风吹过,一匹布缕散落,亚修的双手之上,有湛银色的长平金属板闪烁,约有个一米来长、手掌般宽,却是薄薄一片,犹如一截断柄去尖的剑刃,其上符文缭绕,隐隐光彩闪现,刃口两侧更是有着奇形怪状的凹口,破坏了剑刃的锋锐,带起了些许诡异。
“可是,父亲,我都不知该如何去做,这柄残剑,都无人认识,我也只能当是废铁!”
“咻咻”的几声风响,伴着几声犬吠,亚修平举着残剑,在墓前屈身,脸上流露着羞涩的无奈,“所以誓言吗?嗯,我会回来的,只为夺回这座城市,属于您的荣光!”
“你,没机会的!”冷声,紧随一点寒芒,破风出,其声似箭,其光甚电,自亚修身后阴影中突袭而至。
那是阴影的毒牙,墓地之中最不缺阴影,尤其是清晨时分,光影婆娑,阴影连成了片,对于终日躲藏于影子之中的刺客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的了!
“蔷薇”,一个美丽得隐藏杀机的存在,是帝国西都“奥利”之主的影子,被主人留下,明里代行监督职权,防那代城主理查德异心,然而他不是政客,阴影中的刺客,唯一的使命只是杀人,抹杀任何妨碍主人大业之人!
利刃破风,划出一道光带,瞬间跨越数米的间隔,直扎屈身跪拜的亚修后心,这一刀,声势可碎石凿钢,若是扎实了,即便是强如雾龙骑士托尼也会丧命,更何况当下的亚修。
突变骤生,直面危机的亚修感受着背后那股阴寒的锋锐,却是毫无所动,旁若无人一般直起上身,捡起包裹的布缕,将符文残剑重新包上,慢条斯理间,竟是出奇得淡漠,好似迟钝的老人察不见身后探出的黑手,说不清到底是无惧还是无知。
“汪汪!”老狗诺普掉毛的皮肤此刻变得通红,仗着酒精毒药激发的生命,四爪划地,抛洒出一阵土雨,那肆意间,老迈身体回忆起了往昔的狩猎本能,身化残影,划出一道L形的轨迹,扑咬影子的剑光。
红心平原上的生物,都有着狂暴的体质,似乎是红土地上的植被有着刺激心血的毒药,随着食物链蚕食所有平原生物,从肠胃到血脉,从神经到骨髓,从先祖前辈到子孙后代,深深埋藏在了体内——火瘾如此,好战如此,血性如此,疯执如此。
“诺普,这次是你吗?”亚修手抖了一下,暗暗一叹,双眼流露出一抹血色,在湛蓝的宝石中汹涌癫狂的愤怒,却依旧跪着,背对着剑锋,无惧而无知。
静止,一切都静止了!
晨曦落在城头,不再下沉。
卫兵堵在街头,不再动弹。
风都止了,连“咻咻”的轻语都不再了。
龙骑士也不动,只是在看戏,淡淡的笑意像挂在墙上的画,有些僵硬,却依旧从容。
猎狗扑咬,那牙口张开,牙床上落满黄斑,老肉丛生,黑一块白一块,空张着,咬不上,合不了,就堵在利刃的路上,那喉道深邃,如同刀鞘,要吞没那夺人性命的锋锐。
墓园林立石碑,更是森森静谧,他们已静止了百年千年,方才动过,便是停下了,静静地当成看客。刺客曾在他们身上借力,曾在他们身下潜藏,而今更是在袭杀他们的少主,可他们还是静静地,在等待什么吧。
“……”阴影刺客那面目不清的脸抽动了一下,只是动了一点点,不过幽潭一圈涟漪,便破碎了静止。
刀锋动了,左偏一分,绕过了猎狗的深喉;猎狗动了,四肢扭动,一条长尾猛甩,揪着牙口扣上了手腕,老肉涌动,海浪一般,鼓动一个熟悉无比的已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咔!”老狗唯有几颗牙,已失去了光泽,折断了,连丝血都没有溅出,老掉牙了,牙已不再是老狗的了。
可老掉牙的牙口依旧合上了,卡在阴影之上,带着腕骨扭转,带着锋芒偏了位置,从背心飘移了肩骨,落在了虚空之间,那里,有一缕晨曦的散射,是个调皮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流落到此。
玫瑰飘散,指节攒动,于是刀锋偏转,在阴影流行,流过一抹,虽被老狗吞了半口,是那夜间的弯月,可在阴影中穿梭,也折成了一道闪电,凿穿了老狗脖颈肩胛,激起了呜咽的雷鸣。
雷声中,雾龙骑士动了,龙枪徜徉,龙翼渺渺,雾气弥漫,悄无声息,那身影,比风还轻,却比风更快,几个浮动,悬在了刺客身后,像一座神像,教堂里那高高在上的神像,安静地俯视着身下,龙枪顶立,倨傲吝啬,视人命如草芥。
雷声没有滚滚,转瞬便是息了,老狗诺普身子也软了,像一个破布麻袋一样挂在阴影之上,被其前冲的力量带动,晃荡晃荡,如于风中飘舞,只是血液流淌着下成了雷雨,浇了一地,腥气弥漫,好在那土地本就是暗红色的,吸饱了血雨,也不过是更深沉了一些。
“噗!”刀锋,裹着老狗的皮肉血渍,扎进了亚修的右肩,再是刀锋逆挑,甩飞了累赘的老狗,更是剐下了亚修肩上一大块血肉,手腕旋转,顺势就往心口抹去。
“喂,小贼!”托尼见此,眉头一挑,终于是动手了,可酒鬼依旧是酒鬼,有着一副不正经,龙枪一甩,戏谑地用枪托敲飞了刀锋,再是按在刺客的肩头,大力涌动,直接将其摁跪下了,“没机会了,这一刀你是下不去了,是不是感觉很可惜啊?”
“……”阴影散去,一道瘦小的身影浮现在清晨的光明之中,一身的漆黑服饰,掩埋了面容和身形,却遮挡不住一双眼眸中的懊悔,右手的刀锋已崩折,左手颤抖着附在腰间,守着一把没出鞘的、尴尬的匕首。
“哟!还真是个小贼啊,有十二岁没?”酒鬼打着哈哈,调笑着年轻的阴影刺客,无视其恼怒的眼神,又是问道,“早饭吃了吗?”
“下次,我会杀了他的!”恨恨地,小刺客颓废地垂下了左手,放弃了拔刀的小动作,嘴里依旧不依不挠,只是声音清脆,平白添了几分可爱,“你不可能一直陪着!一定会有机会的,除非你杀了我!”
“机会吗?你不会有了。”亚修的右肩鲜血淋淋,但依旧笔直地跪着,没有用手去摁压,也没有呻吟,只是话语有了些迷糊,脖颈背后也是汗涔涔的,粘住了破旧的衣衫。
“你少了一道刀锋……你不会用全力,所以你的刀下就永远有着生机!”亚修左手撑地站起,有些晃荡,却固执地走向老狗的尸体,侧脸显露着苍白的唇,眼皮子低垂,掩盖着黯淡无光的蓝眸,而嘴角微动着,吐着有气无声的轻语,“你见过猎狗吗?草原上,他追捕一只兔子,嘶咬一头狼,扑倒一头野牛,争斗一头猎豹,神情都是一样的,牙口锋利也是一样的……”
而一旁,托尼已拿开了龙枪,竟是完全放开了戒心,更轻轻对刺客少年说了句:“千年传承的意志,那是一个家族存在的意义,不是实力又或是财富,明白其中的与众不同了吗?”
阴影刺客转头看着亚修,看着他艰难地蹲下,抚摸那猎狗破布麻袋一样的尸体,说出完全不像个小孩能说出的话,冷血而坚定:“意志?我只相信我的剑和匕首……”
“武器吗?一块铁能存活多久,你已经换了几把武器了,难道你的信念也随之换了多次了?”亚修单手环住老狗的脖颈,那里血肉翻卷,流露着几根粗大的血管,血液已经流干,只留了几块暗沉的凝集,所以诺普的身体好轻,真得如同一个破布麻袋一般,没什么斤两,“老了,也就这样了!去吧,安静地睡下吧,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到主人那一起睡吧。”
亚修回转身来,拖着老狗的尸身,平放到了那墓碑之前,挪着还没僵硬的关节,让这条老狗再度闲适地趴着,好似往日,那大雪中、夕阳下、躺椅旁,枕在一双毛靴上,静静地守着。
“呼!老师,我得走了,时间快到了!”亚修背对着托尼告别,他的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右肩上血液已结成了痂,白森森的骨头关节衬托着一大块被挑翻的血肉,那血肉也泛着诡异的灰白,唯有其间弥漫着暗青色的脉络,扑通扑通地颤抖着,还充满着生机。
痛吧,肉体断裂,应该撕扯着神经;虚吧,血液散尽,应该拖拽着肌肉。
亚修只是忍着吧,或许是麻木了,如此,继续原先的路,踉跄迈步,艰难前行。
“去吧!记住,活下去,依仗着那个姓氏和血脉,活下去,你可以的,蓝眼一族,可都有着巨兽一般的强大心脏!”托尼挥了个枪礼,龙枪在空中划过“无限的轨迹”,“属下就流连于烈酒之中,在此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