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69800000003

第3章

我来不及想这里面的变化,看着她笨手笨脚爬上车,坐好,冲我摆了摆手,只好也冲她摆了摆手。好吧,小心点啊!明天见!

那时我还没想到她和米雅一样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十九岁时我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米雅。雅娜。她们挺像。米雅的下巴更尖一点。她们的头发都是又细又软,眼睛都很大,很亮。她们都认为自己很有想法。米雅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用她的话来说,没被污染的纯洁优质的小孩。雅娜呢?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淡紫色的小点。她干嘛非要走呢?看她刚才那么高兴。她们这种单身客经常会冒出点奇怪的念头。她明天真会要我带她去看岩画吗?她们都差不多,往往前一分钟还这么想后一分钟已经改变主意了。但是她和别的游客还是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我也不知道。不是每一双看着你的眼睛都会跟你发生点什么。

我又去了比尔酒馆。稍后,一个我认识的进来了。我们喝着酒谈着天。我告诉他今天赚了五十块钱。我还说了雅娜。她非要坐马车,我说。

这些人都这样,他舔着嘴唇上的啤酒沫,这些人在家里门都懒得出,却不怕远地跑到这儿来。不是吗?这家伙摇着头,没舔干净的啤酒沫沾在嘴上,好像又长了一张嘴,一张白嘴。我知道他说的这些人不单是女人,还有男人。每到这时,他就快说话了。勒索,骗局,谁上了谁的当,谁骗了谁,他有一肚子这样的事。

不过我不希望他这么说雅娜。

她很像米雅。我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和米雅的事。游客有兴趣和本地人谈天,一定会从他们嘴里听到我的故事。我们在一起过了十八个月,她身材苗条,胸部饱满,干起活来一点不省力气。我喜欢她教我认字读书,干完一天活晚上浑身松软地摊在床上,说她生活的南方,那些过去的事,像一块丝绸,她老家产的丝绸。她总是说,格桑,你不会知道那些丝绸有多软,摸在手上有多光滑。我想不出。再软再光滑的丝绸也比不上她的背吧。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要回家了,我问她,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她说不要。她给我做了足够吃三天的饭,把给我新织好的毛衣平摊在床上。搭上去县城的汽车前,她抱着我的脖子,久久吻着我的头发。车开了,她隔着车窗把孩子的头托起来,让我看他圆滚滚的小脸。我等了她三年,猜她不会来了,娶了同一个寨子的梅朵。梅朵跟米雅一样,干起活来不省力气,像头牛一样,谁知道她会死在生孩子上。我没有再娶,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

我很久不想这些事了,端起酒杯默不作声喝了一口。

巷口修车的上午抓走了,你知道吧?果然他开始说了。我的兴致提了起来。我知道,我说,就是戴棒球帽那个吧?

嗨!他在老家做了案的……逃出来七年了,谁看得出!

我们坐到雅娜的五十块钱消磨了大半才走。

借着酒劲,我兴兴头头地开着车,我喜欢这样,边开车边看月亮星星,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是天神的住所。吉央家的屋子黑乎乎的。我想到她,那个女人,雅娜,她溜达够了回来了吧。睡了吧。刚才,她走之前,眼睛那么看着我,她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回到家,躺下去了,还在想这个,我也想米雅光滑的背,这两样东西搅得我很久没有睡着。

雅娜夜里没回来的事,我中午回到寨子里才知道。吉央的妈妈叫住我,问我昨天把雅娜带哪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她还能去哪里?会不会早上出门溜达去了?我问吉央的妈妈,把昨天的经过一遍两遍讲了七八遍。每一遍最后,我都说,是她自己要坐马车回来的。

吉央说我们太大惊小怪了。没准,她就是在哪儿被迷住了,玩够了就回来了。但是等她交的房钱过了期限,我们并没有看到她。很多天过去了,谁也不相信她还会回来了。——她去了别的寨子,我们找到那个马车夫,他这么说的,半道上,她说要下去,叫他不用等,他就自已走了,她觉得那儿更好,干嘛非要回来呢?则扎寨又不是她的家。

她留在吉央家的除了枕头边的那本书,还有一块干透的毛巾,一条绣着粉红蔷薇花的裙子。

吉央的妈妈把这几样东西装进布袋,收了起来。她要是还想要就找我来拿,我不能老让这屋子这么空着。这个倔强的老婆子干脆利落地说。

吉央家不久就有了新房客。那对四十来岁的双胞胎总是一同进一同出。她们什么地方都要去,一到就拿出照相机,你给我拍我给你拍。我也带她们去了岩洞,但是她们好像对那些岩画毫无兴趣,站在岩画前嘻嘻哈哈笑着,不知拍了多少张照,而后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知道那儿有个山洞,几年前也有游客迷路掉进去,反正掉进去的人活着也跟死了一样。没有人有本事把人从那儿捞上来。我不相信雅娜有那么倒霉。米雅以前喜欢说,这世界是很公道的,需要好人也需要坏人,必须得有人充当坏人,他们有时会得到很多东西,但是往往死得很惨,比如,被汽车压死是一种,掉到这个洞里慢慢饿死也是一种。我不相信雅娜是这种人。我小心地朝洞里张望,喊着有人吗?有人吗?洞底回答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回声,就是水从岩石上滚落的滴答声。看来她不在那儿。

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要把她找回来。我下了山,和以前一样,每天一早起来,挣游客的钱。但是回到家里,却总是坐立不安。直到我又去了那个山洞,在那个山洞附近找来找去。有时候,我的袍子被野蒺藜的刺刮下来一大块,我的脸也撞得青紫了,落魄地走下山来,吉央的妈妈,这倔老婆子讽刺我,你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好好挣你的钱吧。

有一天,这倔老婆子站在院子里问我柴油机修好了没有,我猛然想起她家的柴油机还在修理铺里搁着。我说我这就去,到了修理铺才发现单子不见了。回到家里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我记得把它放在那天穿过的袍子里。一次次把手伸进袍子的口袋,里面总是空着。我只能回到修理铺,说了好多好话,他们就是不让我拿回来,说,凭单子拿机器是铺里的规矩,否则,下次有个人拿着单子找我要,我拿什么给他?

那以后,那老婆子一看见我,就催促我快点把她的柴油机给弄回来。

我告诉吉央我的苦恼,好啦好啦,吉央嘴里吐出来的话跟那老婆子一模一样,你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的?是你带她去的,那又怎么啦?好好挣你的钱吧。别这么呆头呆脑了,她拍拍我的头,你干嘛老想着她?

我看着吉央。我干嘛老想着她呢?就因为她像米雅?不是,不是。我想起她的眼睛。不是所有的眼睛都会告诉你什么。她想告诉我什么?她好像想吻我的头发,像米雅做的那样,抱住我的脖子,久久吻我的头发。

吉央开导我说,你要想,就像那些一阵风赶过来又一阵风走掉的游客一样,她也像一阵风似的回她自己的家了。

是的,是的,就这么着想吧:她回家了。冬天不久就来了,这种时候谁也不做活了,天刚擦黑,家家便闭了门,围着火塘烤火,把身子吃得热烘烘的躺进被窝里。我只怕闻到松柏香堆燃着后的气味,知道那股青烟正袅袅在山野间飘浮,飘入云霄。那是有人死了。雅娜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又是一个冷清的晚上,我烤着火,看着自己的手。我的这个家,从前的热闹是再也不见了,先是我父亲,接着是我哥哥,一个死在马上,一个死在医院。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阿妈了。白天,阿妈只在屋子里诵经,夜黑尽了,才捧着一只点着火的铜钵出来。塘边放着的旧经书,是她无意中落在火塘边的吧。我拿起来翻开,突然一张纸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拣起来,弹掉灰尘,愣住了。这不是那张修理柴油机的单子吗?

那晚我把单子放在膝上,在火塘边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坐在汽车里,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在往前开,窗上结着雾气,我只能知道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街两旁房子一幢接着一幢,天蓝的桔黄的屋顶积着雪,像蛋糕上的奶油,涌到啤酒杯外面来的泡沫。车子停下来,我看见了雅娜。我问她,你去哪里了?她身后的光越来越亮,我还以为是那火光自己在飘动呢,却看到朝我走过来的阿妈。

我很高兴阿妈赞同我去唐溪,她说,你心里放不下,就去一去吧。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有多远。吉央说这太天方夜谭了,靠着这么一个梦就能找到?

是太天方夜谭了。可不靠这个梦靠什么?反正我已经知道有唐溪这么一个地方,产枇杷,丝绸,为什么不去一去呢?这个念头像根针似的,时不时用它尖利的那头钉我一下。

比尔酒馆,我认识的那个什么都懂的人开导我,去,不去,就那么简单,没有去和不去。就这么简单?我把“敞篷车”押给酒馆老板娘,叫她好好替我管着,我把钱还上就把它开回去。

飞机天亮到的。在飞机上和我一样一个人的有很多,只有我空着一双手没事干。没有谁看我,他们谁也不看。看来我不古怪,这让我好受了很多。

出了机场,搭上一辆大巴。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往前开。窗上结着雾气。和则扎寨一样,这儿也刚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被风吹落下来,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舞着。我用力抹开窗上的雾气,贴着窗子看着外面慢慢划过一幢幢房子,和梦里一样,也是天蓝的桔黄的屋顶,屋顶积着雪。

车停在一条新建的街口。我下了车,走得很快。沿街的窗户关着,一条狗跑过来,嗅着我的脚,一个女人把它叫走了。我往前走着,两个手里提着菜的人,嘀咕着从我身边走过。一个戴皮帽的老头迎面走来,留下几声虫子似的哼哼。一个在街沿上摆了几棵青菜的老太婆胆怯地问我要不要青菜。墙上贴着布告。这就是雅娜落生的地方。米雅呢,米雅会在哪里呢?带着我的儿子?

只剩最后几个天蓝的桔黄的屋顶了,已经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我有点胆怯,却管不住我的脚,它一大步一大步,磕磕绊绊朝前跨着,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我走到一个游乐场里来了。真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大一个游乐场,有这么多不怕冷的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棉衣,赤着的手手心冻得通红,争着在滑梯上爬上去滑下来。我就像掉进一个麻雀窝,耳朵里全是孩子叽哩喳拉的叫声。

太阳慢慢地大起来。哪里都是通红的,金黄的。雪薄的地方开始化了,滴滴嗒嗒地滴着水滴。我觉得热。好像冬天挤掉春天,夏天突然来了。我脱掉最外面的衣服,还是热。绕过一个翘翘板,我又脱掉一件,把它们扎在腰间。

不能再往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紧靠着墙的尽头,在梦中雅娜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匹木马,一个小姑娘坐在木马上面。

是个很小的小姑娘,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看着我笑着。

就像看到了雅娜,也看到了米雅。虽然,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们了。我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抖动得厉害。所以我就那样垂着手,看着她。过了很久,我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说了声“你早”!

同类推荐
  • 我爱张曼玉

    我爱张曼玉

    鲍贝: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爱是独自缠绵》,《红莲》,《伤口》;中短篇小说集《撕夜》;随笔集《悦读江南女》,《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等。
  • 林子深处

    林子深处

    茅盾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得主张炜《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后一本少年小说作品。《林子深处》以少年的眼光构建出一幅广阔的海边生活图景,谱写一曲献给自然的壮丽颂歌。作者简介张炜,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73年开始小说和诗歌创作。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等19部;散文《张炜散文年编》20部;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诗《松林》《归旅记》等。201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48卷本《张炜文集》。
  • 问出来的事

    问出来的事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北方的河

    北方的河

    《北方的河》通篇就是一首抒情诗,作者用形象化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雄浑、壮阔、绚丽的“北方的河”。
  • 幼年
热门推荐
  • 帝武传说

    帝武传说

    乞丐寒枫转生落难少爷,地牢奇遇神秘老人,莫名其妙多了个未婚妻?又被家族小姐抓去当家丁??从此修武道,守红颜,藐众生,浮尸万里,逆天而行,帝武凌天!
  • 灵子源界

    灵子源界

    大源盛世,以源教为国教,以源为国号。源教眼绑白布,传导灵子学说。并交世人沟通灵子之法。时至今日,源教教领掌控皇室,凌驾于皇室之上,源教教众肆意妄为,欺行霸市。苏凌轩奋起反抗,北方王方作乱,天下军阀纷立。沟通灵子:翻手云,覆手雨。这是谋士间的决斗,且看谁将笑傲天下。夺得江山霸业!
  • 星夜寐魇

    星夜寐魇

    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费尽脑细胞颠覆了自己的王朝。
  • 绘在玻璃上的梦想

    绘在玻璃上的梦想

    一千年的誓言,一万年的承诺都能在今生拥有,用过情、有过爱、尝过欢笑、流过泪水,人生就已知足,何必期待来生?
  • 仙妄言

    仙妄言

    天道茫茫,终不见道之尽头,修真到底为何?是天道欺骗了众生还是众生错修了道?亦或是,道本不存在……世人以修道长生,又以长生问道,却始终不知自己追的是什么道,修的是什么果……破碎的大地,苍茫的天空,混乱的法则,枯竭的本源……这,难道就是修真的代价!!!“错了,错了……我们信奉天道,将命运交给天道,但却又想掌握天道……可笑,可笑啊!真正修的,应该是自己!而非道!仙人,你们欺骗了天下众生啊!”
  • 杨力解读中华养生智慧

    杨力解读中华养生智慧

    本书分为四篇,内容包括三大国医经典解读中华养生精髓、饮食养生滋补长寿方、运动导引通经络调阴阳、心神调和方能强身益寿。
  • 私家独宠:帝少的贴身保镖

    私家独宠:帝少的贴身保镖

    新作品《实力宠妻:殿下太心急》,欢迎收藏!自打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重生在这个叫“凤子衿”的落魄千金身上,她决定还清原主的债务作为报答。“薄先生,一年为期,我做你的保镖来还债。”男人挑眉,“我觉得有一份工作更适合你,只要你做了,债务全免。”“什么?”“我的妻子。”“.………”食指微微弯曲,放在扳机处,她微笑着说:“我不介意上明天的头条。”那边,大门被踹开,水蓝色的双眸饱含着满满的深情,望着她说:“宝贝儿,离开他,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滚,我还不想当一个变态!”
  • 丑恶的苹果

    丑恶的苹果

    一个普通人在读完大学后,就应该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取一个合适的妻子,然后生儿育女将他们养大。石羽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迈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天起,他遇到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女人……大学毕业拍合影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令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也正是这件事情,使他的人生偏离了轨迹……
  • 庶女萌妃

    庶女萌妃

    夜宴之上,血花飞溅,忍辱负重,却换不回狗嘴里的亲儿子。宋家灭门,双目被剜,宋娆命丧黄泉......松林雪境,重生归来,虞莫盈笑靥如花,明媚的笑容底下却是杀人不见血的锋芒。这一世,偏偏是虞府庶女,遭到嫡母嫡姐恶妃联手打压,更有剧毒在身......说她活不过五年,她想,若五年都不能覆一族、倾一国,岂不窝囊?你们放心,一个都跑不了,新仇旧恨都该好好算一算。可是,这扑朔迷离的男子是怎么回事?原以为是位傲娇冰山美男,想不到却是只无赖。好吧,把身心都输给他,也是她心甘情愿。
  • 命运注定的守护神

    命运注定的守护神

    无法挣脱的命运,心中的守护,要用生命去完成,不在是幸福的少年,一直都不是,但是我要守护,我拥有的,这是我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