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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天后,当我按照三条承诺的期限走进余季家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余季的房里摆了两张课桌三张长椅,课桌是对着摆放的,显得很大,长椅沿着课桌而设,十分整齐。这一切看上去那么熟悉,木制的课桌椅,就连油漆也同学校的一模一样,课桌肚里还有年级编号——五年级三班。

怎么弄来的?学校?我即赞叹又不免担心,有了这几件家具余季的卧室终于像模像样了,像个单身宿舍。

三条露出了那个招牌式的笑容,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虽然他笑而不答,但我已经猜到几分了,不用说,这肯定是从学校堆旧货的仓库偷来的,那把大铁锁早已名存实亡,高中部的家伙把那里视为一个赌博的窝点,三条自然想到了那里,由于当时学校还未修建围墙,所以很容易出入,况且三条的父亲有辆三轮车,三条会驾驶,运输也就不成问题。当我推理出这些后,对他们究竟怎么偷的已经不感兴趣了。

自从三条为余季弄来了桌椅后,和他迅速成为哥们,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他们。那段时间班上正巧换了班主任,从前那位对我们旷课视而不见的好好先生被撤掉了,另一种说法是自动辞职,原因是被我们气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学校给我们安排了一位新班主任,当我们得知新来的是个女人时,纷纷窃喜,心想,一个大男人都管不住我们,来个女的有什么用。后来三条号召我们几个在她第一天上任时集体翘课,给她来个下马威,让她以后不敢小觑我们。我们那样做了,在新班主任利用早读课开过班会后,我们又一次溜掉,本来早上我们从不旷课,因为没地方可去,谁也不想早上去河边游泳。正当我们一行七人为找不到地方去而苦恼时,三条振臂一呼,走,去余季那儿。

余季家就这样成了我们旷课的落脚地。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当天下午,当我们无忧无虑地泡在河边时,班主任邓老师开始了微服私访,以至于当我们几个吊儿郎当挎着书包装作放学回家时,不约而同被家长狠狠招待了一顿。

妈第一次对我施以街头恶斗般的恐怖毒打,整整打断了三根她早已准备好的黄筋棍,我的手上脚上全是一杠杠火辣辣的印痕,一些地方还破了皮,血在上面凝固成奇形怪状的图形。那以后我的学生生涯开始了长达一学期的禁闭。

受到惩罚的不仅我一人,但真正起到效果的仅我一个,大部分人被揍过之后,依旧我行我素,老油条一般,但我真的洗心革面了,我的功课是其中最好的,即便隔三岔五旷课,学习成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在一次和兄弟学校的统考中,我和班里一位平时十分刻苦的女生并列第十。

这个成绩出乎我的预料,显然也让邓老师跌破眼镜,从此以后她便开始留意我了,私下找我谈过很多次话,或微言大义或语重心长,而我真的被她打动了,行为上开始收敛,不再和三条们一起旷课。为了打消老妈的顾虑,每天放学我要拿一个笔记本到邓老师处,她会简略写下一天来我在学校的表现,有了这道圣旨,我在家中的地位和生活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也因为如此,三条把我视作了叛徒。

在我和三条们分道扬镳之后,去余季家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下来,每当我在他家门口徘徊时,总能听见三条的声音,听见他们在谈笑风生,我连推门的勇气也失去了,而余季对此没有丝毫察觉。有一次我放学路过他家,被他叫住,喂,李杭,这段时间怎么老见不到你啊?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胡诌道,最近比较忙。

余季把我拉进家里,自然又递了一根烟给我,可我拒绝了。

我戒了。我说。

戒了?什么时候戒的。余季不敢相信。

前段时间。我信口雌黄道。

你有点变了。余季念叨着,随即把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一进门,我吃了一惊,眼前的一切和我一个多月前首次来到这里时恍若两处。屋子被打扫一新,墙壁上贴了新的报纸,甚至还有常见的各类明星招贴画,那盏孤独的白炽灯被一个有着精美图形的大灯罩罩住了,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好歹比起突兀的灯光来,现在的光线要柔和许多。床还是原来的床,但角落上居然有一套半成新的沙发,沙发的样式看上去还不错,一只抱枕落在上面。如果单独来看,这套沙发毫不起眼,但放在余季的房间里则显得雍容华贵,蓬荜生辉。我盯着沙发看了良久,有点不敢置信,感觉走进了别的房间。在我发愣时,余季拍了一下我的肩,对我说,坐上去试试,看看舒不舒服。我乖乖地坐了上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那柔软的沙发里藏着针。当我完全放松全身陷在沙发里时,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笼罩了我,参杂了安逸与疑惑。

正当我想问沙发是从哪儿来时,桌子上的电视机把我吸引了过去,是台二十一寸的长虹牌彩电,彩电的顶上居然还有一台同样半成新的VCD播放机。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惊呼,余季,你发啦!

余季保持了一直以来的腼腆笑容,这笑容从我熟悉他起就让人觉得踏实,而眼下当我面对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余季的笑容再次安抚了我,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把我所有疑惑都压制了下去,使我糊里糊涂地没有追问下去。

我随手翻看了余季的VCD碟片,一部分是歌曲,一部分是武打电影,剩下的是有着各种各样挑逗画面的三级片,那些诱惑的肢体和****的动作使我瞬间热血沸腾,我不是没有看过这玩意儿,但这些裸露的画面让此刻的我面红耳赤,如同第一次看见。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找余季要了根烟,余季嘿嘿一笑,反问,不是戒了吗?

我连忙摆摆手,和你开玩笑呢。抽了几口之后,尼古丁略微缓解了我的兴奋,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错失了问余季电视机和VCD是怎么回事?凭直觉我认为这一切和三条有关,因为我看见一张三级片封面上写着“陈倩”两个字,这两个红色圆珠笔写就的字分别落在女郎两个挺立的乳房上,说不出的别扭。

陈倩是我们班的班花,人长得十分漂亮,个子高挑,大眼睛、洁白的皮肤以及那头黝黑的长发使她在众多女生中鹤立鸡群。我最喜欢她那对浅浅的酒窝,恰到好处得能容下一粒米,我也知道三条苦恋陈倩已久,事实上我们都喜欢陈倩,只是没有表露而已。

想起陈倩我就想起了那次突如其来地骚扰,那是整个少年时代记忆犹新的经历,至今我仍为自己的麻木与懦弱而懊悔。当时我和三条还是面和心不和的朋友,某天放学后,班里的人迅速走光,只有陈倩和她的同桌留下来打扫卫生,三条不知何故留在教室里,我和美术课代表则反坐在课桌上商量下一期黑板报的事情,一开始好像是三条要帮陈倩打扫卫生,他强行抓住陈倩手中的扫把,可陈倩死活不撒手,就在他们纠缠不清时,我和美术课代表仍就版面问题争执不下,直到一声尖叫把我们惊醒。由于我们背对他们,所以纷纷把头扭了过去,只见昏黄的光线下,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左边是陈倩,右边是三条。我们明显感觉左边的人影在倾斜,就像一座大楼倒塌的慢动作,最后轰地一声左边的陈倩完全倒在了身后的课桌上,右边的三条顺势压了上去,做了一个只有在****中才能见到的动作,三条把下身抵在陈倩的下身处,然后反复做着一个动作,我们都看傻了,大气也不敢出,只知道陈倩被吓得哭了起来,手舞足蹈,但三条的手牢牢地按着陈倩的手,使她动弹不得,就在三条模拟出一种欢快的叫声时,另一位去楼下拎水的女生走了进来,她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她这一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们回过神来,三条也慌张地松开了陈倩的手,略微失魂落魄之后,他自嘲道,妈的,吓老子一跳,我还以为老师来了。说完他朝我们挥挥手,满不在乎地收拾起书包来。

陈倩仍然流着眼泪,面带恐惧,惊魂未定,罗茜茜一边安慰她一边对走至门口的三条说,你这个流氓!

三条正要发作,但被迎上去的美术课代表拉走了,可能是心虚的原故,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教室就剩下我们仨,我几乎走不动了,拎着的书包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陈倩和罗茜茜没有理我,仿佛我是空气,她们默默收拾起来。

我离开的时候与陈倩的眼神碰撞了一下,从她劫后余生的眼中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多么怯懦无力,我怎么也忘不了陈倩那躲闪的瞳仁,一下子就被那片泪水淹没,直到罗茜茜用锐利的眼神盯了我一眼,才把我从怜悯与自怜中追赶出来,在她眼里我和三条是沆瀣一气的吧。

余季见我拿着那张碟片久久不撒手,便一脸傻笑,要不要看看?当他从我手中兀自拿过那张碟,准备塞进机器时,我才反应过来,急忙制止,别放,我不看。

余季疑惑了,面对我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把碟片交还到我手上,仿佛物归原主。要不借你看看。余季问。我这才从回忆中彻底挣脱,我瞧了瞧手中那张写有陈倩名字的碟片,抑制不住地想毁掉它,我明知故问道,三条的?余季点点头。

我揣着那张碟片走了,当我走完那段湫隘的过道来到暮色四合的街上时,啪嗒一声,把碟片掰成了两半,像扔飞盘一样把它们甩了出去。

没过多久余季就知道我和三条不合了,对此他没有发表意见,我能想象他的态度,就像他的口头禅,这不关我的事。

我和三条的龃龉并没有影响我和余季的友谊,但我去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余季主动来找我,每当他独自一人时,便会跑到离我家不远的沙子堆上吹口哨,听见哨音我就知道他来了,不管那时我在忙些什么,都会抽空出去见他,我们有时就站在沙子堆上聊天。

妈在知道我和余季的朋友关系后,极力反对,她把余季和三条等人混为一谈,老是提醒我,那些狐朋狗友你最好少接触点,你看三条,一副流氓的样子,哪儿还像个学生啊,早晚要把他爸气死。

妈分析得不错,但余季是个例外,他本质不坏。三条自然不用说了,在单位上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妈的话竟然应验了。

三条的变故源于一次课堂与老师的争吵,三条在课上抽烟被物理老师发现,随后两人爆发了口角,物理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没想到三条会用那么不堪的语言侮辱他,你这个老鳖。三条骂道。这句话使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物理老师勃然大怒,他顾不上人民教师的形象,用一把扫把将三条赶了出去,并用比平时大三倍的声音说,以后我的课你别想再上。三条在教室外一脸嘻笑,谁想上你的课啦,你这个老古董。

你,你??????物理老师气得手指都颤抖了,一句浑圆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什么你,以后走路小心点,不要让我在街上碰见你。三条扔下这句话就潇洒地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做起职业混混,也算不辱众望。

三条的父亲是位电工,早年丧妻,一直单身至今,用他的话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不争气的三条,怕他受到后妈的刻薄虐待。对此单位上的寡妇纷纷嗤之以鼻,谁愿意嫁到他家去啊,三条这么厉害,指不定谁欺负谁呢,老周迟早要被这个不孝子气死。

老周在得知儿子几天没去上学时,硬拉着他去了学校,他想亲自给物理老师赔礼道歉,但三条死活不愿意进校门,他咆哮道,我发过誓了,再也不进校门,你想让我丢脸啊。

老周拿他没办法,任他蹲在校门外,正值中午上学高峰,一些认识三条的人打趣道,哟,这不是三条吗?什么风把您吹来啦。三条佯怒道,******,老子在等人。这时我们的班主任走了过来,看见三条十分惊喜,认为他改过自新了,周条同学,你终于来上课了。

三条没好气地把头低下,并不作声,班主任再接再厉说,快进去吧。说着还把手搭在了三条的肩膀上,可三条胳膊一甩让她的手落了空,别碰我,我现在是社会青年。

三条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他一脸严肃,往后退了一步,仿佛与我们划清界限。他把头扬起来,漠然注视着班主任,直到她讪讪地走掉。没走多远,班主任就遇上了满头大汗的三条父亲,老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物理老师,便对着班主任道起歉来,班主任冷笑了两声,对他的好言好语充耳不闻,她怨恨地说,说什么也没有用,你去问问你儿子,他说他不上学啦,要做社会青年。

班主任的话无疑使老周无地自容,他一再自言自语,这个不争气的孩子,都怪我,都怪我啊。

老周拿三条毫无办法,自此打消了让他继续上学的念头,任他在街上游荡,从此铁葫芦街又多了一位名噪一时的人物。

三条离开学校后和余季的来往更加密切,我时常见到他俩肩并肩出没于街头巷尾,俨然一副地头蛇的派头。

那段时间,余季再也没来找过我,沙子堆上的口哨声消失了,对此我也不以为然,不过当我偶尔碰见三条时,他却比从前随和了许多,总是笑嘻嘻的样子,常向我打听学校的情况,特别是陈倩的消息。

三条的日子过得比从前还滋润,就连余季也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变化,这变化来源于他的光鲜穿着和举手投足间的富足派头。有一次,他居然发了只中华给我,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然而好景不长,在我初中毕业时,突然传来余季被抓的消息,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如果不是人们谈起,我几乎把他遗忘了。罪名不是我想象中的打架斗殴扰乱治安,而是入室盗窃。警察从余季家中搜出大量赃物,大到沙发,小至戒指,无所不包。我震惊了,怎么也不敢相信余季会干出这种事情,曾连邻人一根黄瓜都不肯摘的他居然会成为近来名震铁葫芦街人人喊打喊杀的神秘大盗,据说他还有同伙,只是得到风声后跑掉了。

这件事在铁葫芦街闹得沸沸扬扬,人们爆发了,一些失窃的人家要求严惩罪犯,他们把愤怒都发泄到了余季身上,最终在没有任何意外下,余季被顺理成章判了三年,被押赴城北劳改所,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劳动改造。

这期间我没有见到三条,曾是余季好哥们的三条在事发后一直隐匿不现,从铁葫芦街无端蒸发了,我肯定地认为,那个跑掉的同党十有八九是三条。

大概过了半年,三条又突然出现在街头,那时盗窃案的风头已经过去,没有人怀疑他曾经干了什么。而我从三条一个密友口中证实了三条和余季偷盗的事实,在某次失手后,得到风声的三条一声不吭地溜掉了,留下余季傻傻地被警方束手就擒。至于余季为什么没有把三条供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愿意承认余季把三条当作了真正的朋友。

余季入狱后,三条从未看望过他,更没有托人带条烟什么的,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三条曾对人说,余季那个傻子,要是花点钱也判不了三年。

我多次想象余季在监狱中的样子,整日困在铜墙铁壁般的牢房中,度日如年,每到放风时才能看一眼蓝天。事实上这一天真地想象和后来余季亲口告诉我的截然不同,我烧了三年砖,大热天也要进烫死人的窑内背砖,一不小心就被烫伤了,我身上不知脱了多少层皮。余季一边给我展示他大大小小的疤痕一边往事不堪回首地说着。

在余季进去大概两年后,三条东窗事发了,这次不是偷窃,而是强奸,三条来不及逃窜便被逮个正着,强奸对象居然是陈倩。听到这个消息,我情不自禁想起了还是初中生的三条把陈倩按倒在课桌上的那个黄昏,不知为什么我总一厢情愿地认为陈倩是在学校失身的,可事实是三条在铁路桥下把少女陈倩侮辱了。

我不知道陈倩是如何在那个夜晚来到铁路桥下的,这令人匪夷所思,在流传的多种版本中没有一条令人信服,后来得到警方证实的是这么一条,三条是利用陈倩的男友才把陈倩约出来的。我知道陈倩的男友,那是个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家伙,人长得白净高大,在一帮女生眼里有着白马王子的形象,正是这位白马王子一句话便使陈倩遭受了不可挽回地损害。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宿命,在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三条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短暂地得到陈倩,哪怕让她遭受创伤,三条从来就是个不顾后果的家伙,而等着他的将是多年的牢狱之灾,在他当初因余季案而跑掉后,不会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

三条的父亲在判决下达那天,彻底崩溃,没来得及留下一封遗书,这位老电工便和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电线缠绕到一起,随着闸刀的合拢,把自己一了百了了。

在参加三条父亲葬礼时妈十分欣慰地告诉我,还好你听我的,要不然和三条混在一起,迟早也要被你气死。

两个我熟悉的人相继从生活中消失后,我过了一段平淡无奇的高中生涯,结识了几个同样平淡无奇的朋友,日子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陈倩在遭受心灵重创后,默默离开了铁葫芦街,这位儿时的大众情人一去不返后,生活失去了最后一丝色彩,直到某天我再次听见沙子堆上传来的嘹亮哨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敏感,我完全可以把那哨声忽略掉,谁都有吹口哨的权利,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如同中了蛊,把书阖上后匆匆走出了房间。天已经很暗了,整个光线呈淡蓝色,我的目光直达数十米外的沙子堆,在那根废弃的木头电杆下站着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是谁,他又为何吹响口哨,难道他洞悉了我和余季间的碰头暗号,还是无意中吹着玩,抑或他是以这种方式唤自己的朋友?

我朝沙子堆走去,如果对方是个陌生人我会装作去一旁的公共厕所解手,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家中做练习题。当我出现在沙子堆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在幽蓝的光线中,对方喊出了我的名字,李杭。

声音是那样浑厚,底气十足,我在脑海中仔细辨认,随着两人距离地接近,在我还没有完全看清对方相貌时,就知道来人是谁了,余季。我喊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感到十分惊喜。

刚到没多久。

我终于看清了余季的脸,果然是那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短短的头发十分精神,只是脸上的汗水还没有干透,他递了根烟给我,虽然我早已不抽烟,但接过来抽上第一口后我就知道那是桫椤的滋味了。

怎么样?还好吧。我用了一种平淡的口吻。

还能怎么样,反正三年过去了,该赎的罪已经赎完了。余季不无伤感地回答。

随后我把话题转移了,我不想引起他的忧伤,余季说得没错,该赎的罪已经赎完了,眼下重要的是把日子继续下去。

我们在沙子堆上闲聊了一阵,就像多年前我们站在这里聊天一样,我告诉余季三条因为强奸而被判了刑。余季好像没有反应,仿佛陷入虚空之中,良久才搓了搓手说,走,喝酒去,我都忘了,今天是来请你喝酒的。

我来到余季家,这是阔别三年之后又一次踏入,这里的一切和我第一次来时并没有两样,还是那盏昏暗的白炽灯,房间依显破旧,四壁被煤烟薰成愈来愈深的暗褐色。在那张当作饭桌的木板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瓶白酒立在那里。余季的父亲见我来了,急忙请我入座,自己却走了出去,我正要挽留,余季说,算了,就我们俩喝吧。

酒已经满上了,我和余季碰了碰杯,什么辛酸苦辣都在酒里了,屋外又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为这顿自由的饭而放响的。

我不胜酒力,没多久就有点天旋地转了,余季比我强多了,他还吃了两碗饭,他蹲在那张矮桌前,飞快地吃着,灯光把他的影子缩成一小团。我摇摇晃晃地说,余季,你怎么蹲着吃,坐啊。

余季抬起头来回答,习惯了。

余季的话让我鼻子一酸,我想象他在狱中的生活,蹲在角落里兀自吃着那一碗碗辛酸的饭菜,这一吃就是三年。

酒足饭饱后,我走进余季的房间,当我拉亮那盏灯时,刺眼的光线再次袭来,原来的灯罩消失了,等我适应这光线后,发现所有东西都不翼而飞,房间里一无所有,墙角的沙发、桌上的电视机VCD播放机统统都物归原主,连墙壁也恢复成了原来湿气漫漶的样子。

余季走进来时,我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一切如旧。余季在一旁感叹,我觉得还是这样好,心里踏实。

我点点头,重新把窗户打开,初秋的夜空零星地分布着星辰,那些闪烁的光芒真是经过几十万光年才抵达我的眼睛的吗?那可是一段漫长的距离呵。

就在这时,余季告诉我了那句令我终身难忘的话,有关男人,余季说,你知道吗,在里面,我们的老大告诉我,你们都以为坐牢是耻辱的,而我要告诉你们,没有坐过牢的男人不是完美的男人??????

我被这句看似疯人疯语的话震撼了,并试着理解它:活在世上,谁能不犯错呢?什么是完美?在那位老大看来,完美不是不犯错误,而是知错能改。

那晚破天荒地和余季聊了很久,聊到屋外传来鸡鸣声,我发觉余季变了,变得更加成熟,三年时光使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变成了一条汉子。

没多久,余季就向我告辞了,他要南下打工,暂时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铁葫芦街。

我想,这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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