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并不属于这里,虽则穷究记忆的源头,似乎可以毫无违和感地确认我是生长在这宫闱之中的。
在那些无法抵挡的恍惚罅隙中,我常闯入记忆生成前的那片泥泞中。在第一圈年轮还未长成的地方,草原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那些随云转徙的日子里,风拂过草原的皮肤也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后脑勺枕着温柔的臂膀。马背上的人们纵声歌唱,他们的财产是牛羊与自由。
而那双臂膀的主人总是面目模糊着,她是我的母亲。
父王的宫墙让我窒息,我曾经带着轻蔑翻过这一层层的墙头去到宫门之外。然而我发现宫门外是整个CD,CD之外是整个蜀地,蜀地之外是整个中原,中原之外仍是这个狭隘的世界。于是我又翻墙回了宫里。
后来在猹夫子收藏的典籍中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早年蜀国初定孱弱之时,南方蛮族势大,常有滋扰,汉帝以联姻为计,实为缓兵。数年后诞下一女,国力亦日笃,遂灭蛮族。
遂灭蛮族,竟只有四个字。
我甚至能感受那片野火烧过的枯原,昔年的流浪者们还在吟咏徘徊。仰望着天空的族群放牧着自己的灵魂。
猹夫子说我叫星彩,是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年帝星大盛,风调雨顺。因此父王特别喜爱我。
宫里还有另一个孩子,叫刘禅。是一个只会说“嗯”“哦”,在猹夫子提问时会用眼神向我求助的弱鸡。
【弱鸡】大概就是他在我心里留下的所有。
至于关平和张苞那两个蠢材,只需要多用两个修饰词,【弱鸡的小狗腿子】就行了,简直完美。
我常听到朝堂中某些大臣家中的纨绔子弟,谈论着何处的歌姬身段好,哪方的花魁颜色俏,带着轻亵和****。我会想自己与这些风尘中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大概只是背负一个尊贵的身份,以便将来成为某位王侯的玩物时能顺带满足其虚荣罢了。其实每个人都会被其他人所支配,其实已经成为了最高的支配者,也难以撄拂命运的流向。
这宫里的人我并不认得很多,猹夫子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怎么讲呢,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啊,好像瀑布中突出的石头,圆润却又埂葛。他似乎总是懂得怎样在这世间保持微薄的尊严。我常臆想他经历过什么,他是否爱过一个什么人?他这样的人少年时想必也已十分老成?还是说也像一般的少年那样莽撞过?
直到有一天猹夫子在课上说,小时候他和玩伴们常常会玩一个游戏,把某人面朝下抛起来,再让他落地。由于地上提前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所以落地时其实一点都不疼,只是每个人在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的时候都会害怕地叫起来。如果你已经知道自己避不过了,咬紧牙关就是最后的尊严。猹夫子这样解释关于命运与尊严。
起初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原来猹夫子也是个妥协者。但细想来我羡慕他本不是因为他超脱了命运的统治,而是他面对的态度。
刘禅这闷葫芦却犹犹豫豫地发问,可是如果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难道不是更应该奋力挣扎吗?
猹夫子问他,什么东西是重要的呢?
他说,一想到要失去,就会觉得心痛的东西,自然就是重要的了。
关平讲,自己昨日半梦半醒之间作了一首诗,匆忙记录下来却始终想不起结句。虽然觉得令人叹惋,却也再不愿另拟一句什么来替代,有些东西即使失去,即使只存在过须臾,也是无法替代的。
张苞说,我最喜欢吃云鹿肉了,隔些天就到野外去打些来。可是前些日子火雀司的人逮住我,硬说云鹿是什么劳什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还让我吃了几天牢饭。可是我三天不吃云鹿肉就浑身不舒服,他们就算要把我砍了,我也还是要吃。。。。。。
张苞憋了半天,两耳通红,最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两手一甩道,我也讲不清楚,反正夫子你肯定听得懂。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猹夫子呆滞的表情。
我想,我或许不应该带着偏见地叫他们弱鸡了,应该是一群呆傻的弱鸡。
像是在山谷中大喊,以为听到的只会是自己的回声,未曾想却听到了一样茫然中索求的呼号。我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对他们忽然的认同的,那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带着软弱的取暖和依靠。
这宫里的种种仍淡漠得像块过于净滑而无法上色的素锦,在我身边携带着时间川流而过。而我是草原在宫中徒劳的投射,一任心中无根的疯长和枯荣,最后仍是把它们藏在墙角。
而直到未可期的下一春佚亡之前,我尚无法断言那将是腐烂抑或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