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骑营的军人们看着满脸笑容的陆晨，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赢了，赢得很凶险，也赢得很光彩。
尤其是当他使出最后那一剑时，哪怕是所有人都盼着他能死在马东刀下，也忍不住在心里叫上一声“漂亮”。
只是，陆晨变现得越是出众，那些死去的人们就越不值。
飞骑营的士兵虽然是齐国精锐，但说到底都还是些普通人，他们没有修炼内功的天赋，此生都入不了武道，就算是将身体打熬到极限，气力也超不过一鼎。
所谓的一鼎，指的就是气力雄厚到可以举起一尊由青铜打造，重五百多斤的鼎。古时，武道修行尚未形成体系，人们就以力气的大小来评判武者的实力，但凡力能扛鼎之人，都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这个叫法也就沿袭了下来，成了衡量这世间所有武者的标准。
军人们并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要对付的是和自家将军一样的入道者，那些死在宁安镇的人，直到临死之前，都还坚定地认为，他们深入商平境内，只是要抓一个偷了重要情报的凡人，而那个不要命一般冲过来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只因被逼到绝路才发疯的少年。
可是要抓捕的人忽然变成了一个能以一人之力扭转万人战局的阵师，而那个疯狂的少年，用一招他们从未见过、只有入道者能用出来的奇妙剑法，打败了两位将军以下，营中实力最强的马东。
活着的人替他们感到不值。
他们本该在战场之上建功立业，而不是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两个入道者的手上。
军人们看向马东，希望他能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说句话。
然而马东只是沉默地盯着陆晨。
马东不是入道者，他跟别的军人一样无法修炼内功，但是他加入飞骑营之前，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一个诡异的功法，可以在体内引燃心火，进而蒸腾自己的血液，短时间内将气力提升至两鼎，等同于达到了武道二品的水准。
而这自然也是有代价的，其蒸腾的血液会被排出体外，每用一次，都要修养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他从前和哥哥一样，身材高大，体型健硕，但在两次生死关头用了这功法之后，他就变成了这又瘦又小的模样。
于是，他被调到了辎重队，不再归属于战斗序列，也被下了死命令，不准再动用这要命的功法。
可是和陆晨对战时，他发现陆晨不论是站立的姿势，还是举剑的角度，都极其的幼稚，似乎是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其浑身上下也到处都是破绽。这反而让他看不出陆晨深浅，因此，迟迟找不到合适出手时机的马东，耐不住渴望报仇的急切，还是违背了命令。
只因那位星玄楼的玄老说过，陆晨是从一座山上走下来的人。
楚秋月他们不懂那座山代表了什么，但马东却多少知道一点。
当初传授他功法的那个人说过，这世上有四大道统，分别为侠武、术玄、棋谋、教宗，这些道统在无数年月的传承之中衍生出了无数的门派，但要论最为正统的，只有一座山、一方台、一间草房，还有一片湖。
那人还说，如果马东今后遇到了从这四个地方出来的人，一定要记住，有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能和他们交手。
至于为什么，那人没有说。
或许，那人是预见到了，将来会有这么一天吧......
马东颓然地扔掉手中的断刀，低下了头。
围观的军人们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过倒也没人说什么。
毕竟陆晨最后用出的那一剑，除了彭泷和楚秋月，这营里怕是没人能接下。
见状，陆晨双手抱拳，向马东拱了拱手，然后扭过头对不远处的楚秋月说：“很抱歉，我没有死。”
楚秋月面无表情，她指了指营地的门，说：“滚吧。”
陆晨不以为意，他毕竟是害死她手下士兵的凶手，就算是被骂了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也不是她的对手，如果惹怒了她，即便是那位神秘的玄老，怕也来不及出面保他。
他之所以不杀马东，除了不想让兵器染血的怪癖之外，还有就是怕一旦杀了马东，自己也会跟着丧命在这群愤怒的军人手中。
更何况，在确定自己就是杀害马东哥哥的那个人后，陆晨就绝了要杀他的想法。
“我不是坏人。”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有人不这么认为。
这个人是彭泷。
他走上前，扫了一眼陆晨手里的剑，说：“这是把好剑。”
陆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向后退了一步，点头说：“确实是把好剑。”
彭泷淡淡地说：“但是你的剑法却不太好。”
这一句话让陆晨很是赞同，他只会最基础的剑法和偷学来的剑招，的确算不上太好。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把剑足够锋利，我恐怕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你很诚实，我几乎要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我确实是个好人。”
彭泷冷笑了起来：“你杀了十三人，然后你告诉我，你是好人？”
陆晨脸色一变，惊呼：“十三个人！？”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具体的数字。
他原本以为，他只害死了马东的哥哥。
看着面无血色的陆晨，彭泷不为所动，冷冷地说：“留下你的双手，我放你走。”
听他这么说，陆晨不由得看了一眼楚秋月，她沉默着，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陆晨咬着牙，强行忍住自己心里的内疚，倔强地摇了摇头。
“不肯？”
彭泷的手伸向倒挂在后背的刀。
“不肯。”
陆晨握紧了手里的剑。
一股惊人的气势从彭泷身上迸发而出，陆晨如遭重击，踉跄着退了两步，而后，彭泷拔刀了。
彭泷的刀很长，但他拔刀出鞘的速度却很快。
他挥刀的速度更快。
陆晨刚刚稳住身体，就看到一抹刀光朝着他飞来，直取他因为踉跄而不自觉举起的双手。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一样，他的眼里，只剩下这疾如闪电的刀光。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而这一刀却砍空了。
彭泷没有留手，朝着陆晨双手砍去的刀也没有丝毫的偏差。
偏差的是陆晨。
就在刀马上要砍中双手的那一刻，他被人抓住，向后扔了出去。
救他的人竟然是马东。
彭泷有些意外，他看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陆晨身边的马东，怒吼：“你在做什么！”
马东没有回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具雕像。
楚秋月拍了拍彭泷的肩膀，看向另一边，神情复杂地说：“不是他。”
彭泷一愣，这才注意到那个叫玲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营地里。
她依旧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裙，也依旧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歪着脑袋，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语气柔和：“你们是在找死吗？”
楚秋月忽然也笑了起来，她说：“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然后她抬腿踹了彭泷一脚，又说：“只不过玩笑开得有点大，让姑娘你担心了。”
“很好。”说着，玲珑对马东招了招手。
马东一把抓起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陆晨，朝女孩的方向扔了过来。陆晨猝不及防，再一次摔了个结实。
这一摔，牵动了胸口折断的肋骨，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玲珑看了他一眼，温柔地说：“废物。”
陆晨痛得说不出话，只得翻了个白眼。
玲珑没搭理他，冲楚秋月挥了挥手，说：“人我带走了。”
楚秋月也学着她的样子挥手，说：“请便。”
玲珑又指了指扔完人以后再次一动不动的马东：“我如果是你，就给他一个痛快。”
“人各有命，不劳姑娘费心了。”
“不，我一点都不担心他。”玲珑笑得很灿烂，“我只是不喜欢他死的时候皮开肉绽的样子。”
“哦？”
“练了‘燃血’的人，死的时候会像炮仗一样炸开，若是将军你不想被溅一身血肉，最好还是趁他昏迷的时候，扔得远一点。”玲珑认真地说。
楚秋月怔了怔，看着马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玲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双手一拍。
马东直挺挺地迎面倒下，竟然真的昏了过去。
一枚纸符从他的背后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飞到玲珑的身边，就像是讨好主人的宠物一样，轻轻地蹭了蹭玲珑的手。
玲珑摸了摸它，将它收进了袖子里。
然后她问还倒在地上的陆晨：“你是狗吗？”
正在用内息疏导胸口郁结血脉的陆晨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大声说：“我肯定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趴在地上？”
陆晨无语，只得连忙站了起来。
玲珑淡然一笑，迈开步子，朝营外走去。
陆晨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
眼看着这两人就要走出营地，楚秋月忽然高声喊了句：“等一下！”
待这两人都停下，她说：“那位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玲珑瞥了一眼身旁的陆晨，一脸恍然：“对哦，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陆晨没搭理她，扬声对楚秋月说：“我叫陆晨！陆地的陆，清晨的晨！”
“我记住你了。”楚秋月冷冷的说。
陆晨心里有些发毛，尴尬地笑了笑，扭过头继续向外走。
玲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调笑着说：“被一个漂亮女人记住的感觉如何？”
陆晨愣了一下，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漂亮？”
玲珑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轻声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再回头去看她一眼。”
“为什么？”
“因为她听到你说的话了。”
陆晨心里一寒，连忙回头看了一眼。
楚秋月面如冰霜，一双清冷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一旁的彭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将军，显然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忽然之间这么生气。
陆晨被吓了一跳，立刻扭回头，加快速度向外走去，就好像担心楚秋月会追上来一样。
“蠢货，慢点走啦。”玲珑看起来心情大好。
陆晨苦着脸，哭笑不得地说：“隔了这么远，我怎么知道她会听到......”
“她悟了‘风灵’，只要愿意，她甚至可以听到百里以内所有的声音。”
陆晨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你......刚才你是故意说那句话的？”
玲珑歪了歪脑袋，说：“对啊。”
陆晨无语。
玲珑笑够了，认真地问：“你杀了她的人，难道觉得她会善罢甘休吗？”
陆晨摇头。
“那就是了，她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你，只不过她身上有军令，不能擅离职守，要杀你，只怕要等很久，可那时候你或许已经死了。于是我引着你说了那句话，加深她对你的恨意，也就是说，因为你说的那句话，她或许会留下彭泷副将守在这里等候命令，而她自己呢，则是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比如说今天夜里，追上来把你碎尸万段。”玲珑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一副天真的表情。
陆晨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玲珑也停了下来，冲他眨着眼。
“你为什么救了我又要害我？”陆晨苦涩地问。
“因为好玩啊。”玲珑语气格外的温柔。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玄老，不是说过不让我死吗？”
“老师年纪大了，夜里也是要睡觉的。”
“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死？”
“因为你是坏人啊。”
听到玲珑这样说，陆晨沉默了。
他觉得她说的并不错，在她们看来，他帮着那个中年人逃出了包围，又害死那么多人，的的确确是个坏人。
玲珑见他不说话，宽慰着说：“别怕，至少在老师还没睡着之前，你都是安全的。”
陆晨没回话，继续向前走，只是走了几步之后，他发现玲珑并没有跟上他。
她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喂，你去哪？”
玲珑头也不回地说：“当然是回去了。”
陆晨没来由地慌了起来：“我应该往哪里走？”
“这我管不着。”
说完，玲珑的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陆晨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怅然若失。
虽然玲珑似乎一直都在耍弄着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救了他两次了。
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个漂亮而又奇怪的女孩......
漂亮？
陆晨猛地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起楚秋月那愤怒的眼神，还有彭泷那让他来不及反应的一刀。
他想起来玲珑说过，彭泷只是副将，那身为主将的楚秋月岂不是更厉害？
要赶紧逃才行。
想到这，陆晨深吸一口气，运起轻功，随意挑了个方向，几个纵跃之后，便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