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流逝，岁月游走，李黎总算盼到头，住进了航海室。工作之余，有了独自分享的房间。以往夜深人静，悄然出舱。呆甲板，蹲码头，借助灯光学文化。唯恐扰别人。从此以后，不用再顾忌，尽享自由。推窗迎海风，垂帘记单词。俯案做演算，渡步思难题。随便。
航海资料首次领，去往支队装备部。路程不遥远，却也间隔好几里。李黎选择走堤岸，一路走来一路看。看悠悠白云伴海鸥翩翩，晃眼浮萍随波逐流。侧耳倾听涛声阵阵，不忘欣赏浪花朵朵。轻盈的脚步，载着愉悦的心情，欢快前行。
训练团所学的专业知识，久无用武之地，随时间的推移，在他脑海中，都已变成模糊的记忆……茫茫大海定方位，人工全靠六分仪。破浪前行也有道，回避沉船与暗礁。东经北纬线，航海图中尽可见。潮起潮落永不休，涨落泾渭也分明。万有引力定律真的行：高高月亮天上挂，牵引海水紧跟随。慨叹！世间万物，博大精深，学无止境。
领了资料重返港，见有艇员正忙碌。除了加淡水，还有蔬荣送上船。李黎以为出海要远行，登门问艇长：我们将去往何处？以便他早拟航海线，到时不慌乱。
获知台风将至，艇离码头，不出港口进港湾。太过熟悉，无需图上标线。只需日志记录撑好舵，不用考虑太多，一切都会轻松渡过。
李黎双手击掌，谢过艇长。转身回到航海室，自责轻摇头——太过紧张。以为上艇后的工作繁忙，留给自学的时间会减少。没想到，也不怎么样。自从放下烧火棒，多半时辰独分享。相比警卫班，还要更猖狂。
慢步沙滩背诗文，静坐堤岸把书念。
就在上个星期天，伫立岛山之巅，俯视大海，尽兴练口才。心中钦佩邱吉尔，不忘圣诞节那场精彩的演说，“此刻，战争的狂涛，正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欧州的整个沙滩。我们的战士，正用年轻的生命，接受着血与火的考验……”
此篇载入史册的演讲，振奋人心，激励斗志。岛山听得出了神，静无语；风儿送来海的问候，直想昼夜不停出亚州，奔赴大西洋，游览当年的战场。
不用麻烦，落得清闲，李黎兴奋不已。一个潇洒的转身，手扶航行舵，定晴望前方。心想这艇上的工作，不愧为做勤务，还真是不累。联想方维根所在的战斗艇，频繁搞演练，弄得人身心疲惫。而此处，常见的就是队部文书送来一张通知单，接送首长进出岛内外。余下没啥事，时间自由安排。但有一点，晚上必须回来。
无人招惹，李黎却在自个儿发微笑。因为他曾在书上看，八级风来树枝断。九级风吹飞瓦片。十级风吼，叫人不敢走。十一二级台风掀，大陆几乎不见。也听说，人生的归宿，避风的港湾。今倒要看看，艇船躲进港湾，能不能被过海的台风发现？
还有，若是台风一直怒吼，逗留徘徊港口，连续几日都不走。艇上的一日三餐，怎么办？总不可能饿着肚皮不吃饭。加之人人都洗澡，淡水若不够，难道任由身上散发汗臭？艇长那句，“一切都会轻松渡过。”难免不让人，心生悬疑。尽管自己当时回应笑开颜，仅仅只为可偷闲。
而事实上，他的质疑，纯粹是杞人忧天。只能说明，新兵蛋子，没有见过大世面。
台风还在远方吹，没有光临港口，所有船只，都已驶离码头。闻风而逃，名副其实。但有安排，集体进港湾，秩序井然。纵队前行，浩浩荡荡。到了目的地，抛锚海中央。各自为阵，互不相连。有事舞旗语，信息可传递。滴滴嗒嗒动电波，也许用不着。
军用船只进港湾，飘浮在海面，形似孤单。当地渔民发现，不知是商机，还是各自所需。渔民船，靠近艇，龙虾、螃蟹，使用箩筐端上来。瞪眼看，想吃啥海鲜，应有尽有。如果需要香烟，不用讨价还价，直接来一条牡丹。
港湾生活，赛过神仙。艇上人员，除了吃饭，睡觉，便无事干。李黎还行，洗了自己的碗筷，正好把书看。
（二)
时针丝丝剥去光亮，迎来层层暗淡。伸手还可识五指，书中的文字，却已模糊看不见。
此际，李黎才真正地觉得，往日自己不懂夜的黑。锚地的夜，别说七色彩灯闪，就是流泪的烛光，也是离艇船那么遥远。轮机不发电，缺乏金睛火眼，太过遗憾，没法翻书看。只能紧闭门窗，躺床铺，聆听风怒吼，感受暴雨骤。凭着记忆，回味课本中的文字。将已学的知识，镶嵌在脑海，争取永不忘怀。
港湾里的水兵，恐怕早已入梦，回到了故乡。而自己仍在知识的角落里徜徉，是否天有不公？但内心深处，李黎也很明白。谁叫自己身为山村小伙不知足，有了未婚妻晓梅，还在红尘中期盼佳人——今生能做彩霞的新郎。
想来也寒酸。心装伊人，只敢梦中见。朝思默无语，暮念藏心底。唯恐蹉跎岁月，消磨时光，败在成功的路上。
难得清闲，趁这夜的黑，李黎情不自禁托风寄语念佳人：你我人在天涯，间隔万水，遥距重山，情丝不断牵两端。感恩月老赐红线，敦促你我相恋。除了珍惜与努力，岂容我怠慢。明知学海无涯苦作舟，有你在心中陪伴，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他也想撒娇诉说：凡体肉身，有时难奈寂寞，悠感困惑，窃思歇歇脚。你那甜甜的笑，仿佛就在催促，“说好的，你追我赶别停留，可别忘记了心中的期盼与亲口的承诺。”
兴奋之处难自制，念想佳人更无眠。李黎掐断思绪，起身卧榻前。搜索枕边，寻觅香烟。叼在嘴角，“啪”地冒燃，吐出看不见的烟圈……扭头望窗外，一片模糊。侧耳倾听，台风暴雨已远走，没有再怒吼。只是不知，小风小雨是否还停留？好奇心，被撩拨，干脆掀盖被，下床站起身。渡步舱门边，拧住把手，缓缓用力轻开门。探出头，仰望天穹。感受雨点，轻吻脸颊。不料失望袭心头。心有不甘，再伸手试探，确定没被受骗。
于是持轻蔑，自我解潮：以为台风携雨有好厉害，还不是鸡公拉屎头节硬。来势凶凶，去时匆匆。未作长时间的逗留。若遇白昼，一道美丽的彩虹，想必会呈现天边，引来众人观。只可惜，在这夜晚，没有明月繁星闪，啥也看不见。
浪载船，身摇晃，恍如荡秋千。伫立水中央，感慨这港湾：夜无眠，独自偷闲。
李黎敞胸露臂，毛孔正盛开。一缕海风突袭来，吹得透凉直哆嗦。忙不迭地关上门，惊慌失措回被窝。
未料这一吓，眼睁大，想得更多。
几时回港不明朗，全等支队传命令。如此呆下去，不知要浪费多少个夜晚？却又没办法。早知这样，应该备手电，就像当初身在训练团。不至于虚度光阴，痛惜年华。看来惟有借助白日，抓紧时间学习。
不想事与愿违，改天晒烈日。李黎正呆航海室，译文记单词。舱门被拉开，还以为是艇长，传令回军港。哪知扭头一看是枪帆，“小胖子，你会不会游泳？”
“会一点点。”李黎没加思索，机械般地如实告知。脑海里，单词的阴影依然停留，未有离去的概念。
回归现实，他忽地念起这枪帆班长，咋就破天荒地这么一问，顿生疑惑，“怎么啦？”
“那就好。大伙说下海去洗澡，你来不来？”
“不是说不能下海游泳吗？“李黎珍惜光阴不想去，搬出支队发出的条文。
“法不责众，有你参加，我们就是集体行动。”对方于条文不顾，摇唇鼓舌，尽情发挥游说之能事，“条文的宗旨是预防人被水淹。未与敌战，兵却没。而水兵不戏海，与陆军有何异？有当是练习。一旦战事起，即便落水，也不至于喂鲨鱼。“
苦口婆心话在理，岂能清高自傲不听劝。李黎掩卷起身，“集体行动，法不责众。不就下海洗个澡嘛！不至于这么严重。去就去！”
私心释然满欢喜，欣然应诺出舱外……
潜水兵，潜海底；水面兵，自然游水面。
（三）
下水游泳，李黎心不惧。高处纵身跳下，还是有点怕。
年少轻狂不更事，山间水塘私自游。说来令人难置信，无师自通永不忘。沉入水里抬起脚，仿佛寻失物，脚蹬手抓身扭动，居然浮水面。顿觉很奇怪。再次憋气，闭眼沉下去。身体平放双脚起，塘水当凉床，摆个姿势，仰面倒头睡……岂料，身子没上浮，反而下水底，还有碴子顶后背。腾地站起，冒出水面深呼吸。抹去脸庞的水珠，眨眼凝思，扪心自问：咋就这么怪？起初浮水面，这次却沉底。两相作对比，看出问题，幡然醒悟。原来是缺乏手舞足蹈的缘故。
找出了症结，紧抓要领，年幼的李黎兴奋不已，呆在水塘里，反复地练习。就在那炎热的午后，成功告别旱鸭子。
发现新大陆，首先讲于晓梅听。以为快乐同分享，痛苦自己尝。哪知晓梅也担心。因为水会淹死人，山村不是没先例。
虽然没有得到表扬，却也听见晓梅诉衷肠，“私自下水出了事，你就不怕别人落泪伤心？光着身子谁稀罕看？不让你下水，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起见。”
晓梅那里，李黎碰壁受责备，没有讨到一句好。但心里也高兴。伙伴面前，他洋洋得意，“游泳有何难？仰、凫、闷，随便挑，轻松过关。”
有人不服气，“没人教过你，游泳居然你也会？”于是提议上塘边的大桉树，比跳水。
初生牛犊何所惧，跳就跳！他心里默念，待会让你看看，啥叫心服口服。结果人家有经验，跳水如坠小石子，“扑通“落下。轮到李黎，脚蹬树枝腾空起，整个身子迎着水面去……“啪“的一声，水珠四溅。像是空中掉炸弹，水中开了花。让人不得不定晴细看。期待跳水之人，浮出水面。
看似柔和的水，此际像块硬石板，碰在腿上钻心痛。李黎刹那间，有着深刻的体会。但是后悔已经来不急。他努力挣扎游上岸，随着痛处往下看，才知腿上有一点，已是皮开肉绽。
回家不敢对着家人说，恍如没有事。忍住疼痛不吭声，让其自生自灭自愈合。
不想从此留疤痕。犹是阎王打印记，签发通行证：只要在水里，自由自在自来去。
由此，索命水鬼也会避让三分。
海水胜沟渠、赛堰塘，更是超过沱江河。
李黎赤身伫立船舷，首先想到了危险。今个儿集体戏海水，龙王是否来光顾？不敢轻言问。
手抚疤痕低眉看，儿时伤痛绕心间。
此际海面风平浪静，正是游泳好时机。
艇长晃眼李黎犹豫样，以为需用救生圈。
但见微微笑，矢口否认轻摇头。
千言万语的诡辩，敌不过千真万确的事实。李黎不再迟疑，闭眼纵身跳，恰似物件掉海里。“砰”的一声溅浪花，没了人影……
水下的他，感觉一股冰水透身凉。并且能确定，鱼儿就在身边游，还有几只吻肚皮。
水下黑，入水恍惚与世隔绝。他心略慌张，不敢睁眼看，尽管啥也看不见。更不敢借势往下探海底，唯恐那是龙王殿，有去无返。也怕与人世间，相距太遥远。因此，脚蹬手抓身晃荡，努力向上，争取尽快伸头出水面。
总算睁眼见艇船，惊心动魄不再有。回归自然。摇头摔水左右望，才发现，其实游泳的战友，就在自己的身旁。
轻咬嘴唇自哀怨：堂堂水兵入海，胆量竟然是这般。若被人知晓，洞察秋毫，胆小如鼠的帽子，戴在头上，准是摘不掉。
就在此刻，感觉口中有苦涩。顿然想起游子吟，“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
或许彩霞未必尝，待到自己亲口来验证。
半信半疑，促使他不敢张口进海水。只是伸出舌头，浅浅尝，究竟是啥味？
验证过，心吃惊：歌声游子吟，传遍江两岸。海水又苦又咸，名不虚传。由此才醒悟，自己身在海水中，实则浸泡盐水里。忽然记起退伍老兵一句话：渔民出海淡水尽，甘愿用鲜鱼，换得水一杯。此时此景，关乎生命的延续，不能用金钱的价值来衡量。
海水没有被净化，真不能食用，也解不了渴。
哪想身子游得欢，思绪正蔓延。不知谁先发现，指挥船上，旗兵打出旗话在呼唤。
“快，指挥船上有指令。“
大家忙着游向船舷，像是被水中的鲨鱼撵。信号兵，首当其冲。并被催促快点上，以便挥旗，尽快作出反应。
李黎心在想，莫不是集体私自下水洗澡，被别的艇揭发？若告到中队，还好说，都是本单位。若被上报给支队，那结局就真的有点惨。自找茬，遇麻烦。势必影响到自己考学的前程：不听命令，没有组织纪律性。意志不够坚定，政治思想素质不过硬。尽管拥有集体荣誉感，只要下了水，一切都归咎于枉然。
还好，旗兵收旗，报告艇长：台风已远走，两小时后，起锚返回军港。另外，本单位的拖船已坏。指令本艇做拖带，直接拖往修理所。然后再归队。
幸许还有两小时，可以轮流去厨房。冲个淡水澡，洗尽盐满身，换回心舒坦。
手摸头发，万千感慨：这海水真厉害！可当胶水定发型。哪怕丝丝立，也绝不会弯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