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晓梅的拂袖而去，李黎为此而失落了好几日。之后，他将其归咎于人生向前发展的一道坎。即然已迈过，又何苦再自责？何况，艇已离开码头，进了修理所。在这架上，对艇进行保养，他不仅要伙同大伙刮刷油漆，参加体力劳动，还要抽时进行课程复习。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为不再拥有的晓梅而花费。
依照惯例，李黎知道，再过不久，部队便会下发通知，登记报考军校的人员名单。这关键的一步，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容不得掉以轻心。否则，这千辛的努力，会前功尽弃。
为了做到又准又狠地拿到参考的名额，他想，有了艇长的上报，还不够，还得主动寻求中队领导的支持。但这样，就得需要活动的经费。烟不烟，茶不茶，不是办事之道。寻求帮助，部队里暂不论吃饭喝酒，礼品必须得有。这是国人的习俗，谁也打不破。
然而，每个月的津贴，只有几十块。开支之后，所剩无几。用手中的余额，铺就这条通往军校的路，太寒酸，不现实。找家里帮忙？又不好开口，而且也未必有。
怎么办呢？觅思苦想之下，他记起了山村里的一句俗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于是，他盯上了艇上的柴油。尽管此事不光彩，引污点上身，但为了理想的前程，为了能同彩霞携手人生，铤而走险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艇搁在架上，没有出航任务，贮存的柴油，只供烧饭烧水用。即便动了手脚，于艇，无伤害；于工作，没妨碍。
如何采取行动？联系油耗子小周，是必然。关于艇上人员，以他老兵的身份，只需避过艇长和轮机班长，即可。其他战友，好应付。
有了计划，就得付诸于行动。不然，就是空想。
几天来，他密切留意艇长和轮机班长在晚饭后的动向。经跟踪发现，艇长回家属楼；轮机班长一般不甘寂寞，会离开修理所，或去港口，或上街溜达。总之，这关键的二人，不会在醉人的黄昏，枯呆艇上。
准备行动之际，李黎按照计划，通知事前联系好的小周，静候在修理所的围墙外。吃过晚饭，他像往常一样，拿着一本书，当着艇长的面，下梯，离开艇船，向修理所的后山走去……过了些时辰，他迅速返回。但不理想的是，他从前舱侦察到后舱，惊愕地发现，艇上除了艇长和轮机班长两人不在，其余艇员都在位。人多嘴杂。他当机立断，到附近商店里拿了条牡丹烟。在位的艇员，人手一盒，见者有份。在发香烟给对方时，他称自己最近手头拮据，请大家回避……艇员心知肚明，相继离开。成人之美，于己无伤害，何乐而不为！
看着艇员结队成群，向港口而去，他立于艇尾，高歌曲调《映山红》——夜半三更哟望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以此向等候在院墙外的小周发出一切就绪的信号。
小周听到歌声，便从容地从车篷里提出空油桶，带上工具，从院墙的后门，悄然上艇。
李黎来到前舱，把舷梯边的木架取开，用小周提供的铁揪敲开上面的小盖子，接过对方手中的抽油筒，插入油仓……功夫不大，他就以神速的动作，将十个油桶全部装满。小周的搬运工作，也几乎同时结束。
在用废布擦试撒落舱面的油污时，李黎想，根据小周这娴熟的动作，不知他与多少港内的水兵合作过？此举，在对方的眼中，恐怕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说不定，此艇在这架上，对方不是第一次光顾，只是勾搭的对象不同，他不知道而已。
风平浪静过一夜，次日也无人提及。没有异样，一切正常。中午，李黎又拿着书本，若无其事地向后山走去……来到接头地点，他左望右看，确定没人跟踪，才放心地接过面值十元的一叠人民币……
（二)
久不见来信，蓉儿心也淡定。只知李黎忙，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却不想，电报到手，晃眼一看——速寄脱字灵。拜托！详情，稍后见文。
看样子，李黎很是着急。
曾是邮寄课本主动帮李黎，如今李黎有难，主动要求帮。蓉儿想，自己在其心目中，由此可见，还是有地位。
脱字灵！暂且不论，用途为何？她丢下手中的工作，不管路有多坎坷，托人找关系，也要成全李黎。
通过尾随而至的信件，她得知：为了在高考中取得好的成绩，部队每年在统考前，对报考的士兵，都要进行一次预考，择优筛选。然后，集中进行文化补习。
而李黎却得到了自己不能参考的消息。只因档案里的资料，不够报考军官院校的条件。
这可怎么办？李黎一时慌了手脚。听说有种名为脱字灵的药水，能够褪去档案里原有的文字。他如获至宝，亡羊补牢，立即采取行动。
篡改档案，原则上说，是违规操作。但仔细想来，只要政治思想过硬，其它又未尝不可。于是，征得单位领导同意，他到街头邮局，花钱发电报。为了保险起见，他不仅惊动家人，也向蓉儿求助。做到了多渠道推进，以保障问题近快得到切实的解决。因为时间有限，宜早不宜迟，容不得拖延、等待。
但老家至军港，山高路远水挡道，邮寄物品慢如龟。在这期间，他又不得不等待。
常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面对这横生的枝节，李黎忆起了士官梦的破灭……道听途说的脱字灵，不知是否真的有？假如只是个慰藉心灵的传说，那他驶往军校的航船，必将搁浅，失败的浪潮，又将席卷他心灵的沙滩。届时，满腹经文不值钱，又该怎么办？
无颜面见山村的父老乡亲，是必然。而他与朝思暮想的彩霞，更是从此梦断，再也无缘把手牵。平庸无能，谁家女孩瞧得上眼？何况是优秀的彩霞。
当然，彩霞是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于他来说，有彩霞在心目中的存在，牵引他走向黎明，见到人生的曙光不是幻想，就已经足够。奢望今生牵手永不弃，门不当，户不对，还需努力。
在他的视野里，能与其竞争彩霞的就是周杰。如果要击败对方，讨得彩霞的欢心，在没有家财万贯的背景下，他只有具备大专以上的学历，拼文化功底，拼社交能力，才有胜算的把握。没有筹码，何来叫板？
当前，军校梦，能否圆？是个未知数。若圆，那就无需顾及周杰的存在，直接拥彩霞入怀；若破灭呢？……凡事都要考虑最糟的一步，拟出相应的对策。不然，就会像当初士官梦破灭那样，手足无措。
周杰念的是法律系，所以李黎决定，假如没这脱字灵，进不了军校的大门，他就采纳容儿的建议，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法学课程。以此获得大学文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了这打算，李黎很是悠闲自得，乐呵呵！他借助黄昏，踩着晚霞的余辉，游步沙滩，在臆想中将自己置身于未来失败的漩涡，面对大海，发出心灵的感慨：不甘落寞，崛起再搏击。前方路，纵是凄迷，龙潭虎穴，也要勇闯。不为锦绣前程，只为求得爱神的降临。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课本怎么来？去求周杰借用？显然不可能。他不会向所谓的情敌低下高昂的头。蓉儿呢？倒是可以，但她没念过大学，想必也是爱莫能助。如此，惟有找渠道购买。
本想按照军报上的地址办邮购，可上次南京昆仑书店的事，已让他吃尽了焦盼的苦头。但若前往，三都至福洲，路程遥远。没有足够的理由，中队是不会同意夜不归宿。
怎么办？走程序，太麻烦！脚在自己腿上，他想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于是选择了先斩后奏。
（三）
军港的晚饭开得早。未待天黑，下午四点，就用餐。
周末，李黎吃过晚饭，将自己即将去往福州的消息，悄悄地告诉同艇的老乡。并嘱托对方：在就寝的时间里，给他的床铺制造卧床休息的假相，以应对上级的巡查。次日再把床被叠好。尽管巡查不曾有，但麻绳总往细处断，为防万一，须得这么做。
安排妥当之后，他便放下心来，愉快地去往班船码头……未曾想，刚上船，他所在的艇，就经过码头前，着实吓了一跳。他忙转身背面，躲进船舱。幸而船及时离岸，才不至于那么提心吊胆。他嫉恨：这艇刚出修理所，下架入海没多久，中队就派接送任务，真是不让人消停，歇口气！
别的暂不论，只因这一着，出乎预料，差点坏了他的事。要是被艇长发现，结局怎么样？不得而知。至少此次外出的计划，将化为乌有。
他怀着有惊无险的侥幸心理，离船登岸。到了飞鸾，天撒夜网，华灯初上。由此，展开了疑虑——去福州，究竟还有没有客车？要是在这地方过夜，明晨登车，一天的时间打来回，真不知夜幕前，能否赶回三都？
这可不同于老家赶场、上街。路远不说，关键是私自外出，夜不归宿被发现，目无组织纪律的帽子，就会扣在他的头上。性质严重，造成影响，于上进不利。
纵然外出的目的，是好事，值得鼓励。但墙倒众人推，百口难辨，谁又理会？然而，事已至此，半途而废，打道回府，已无可能。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惟愿顺风顺水，称心如意，平安返回。
经打听，宁德地区的车，已收班，不再有。但异地的长途，肯定会经过。只是时间难定，不知等多久？
即然有希望，李黎就恒下心来：此行，势在必得，不能空手归。哪怕今夜无眠，也要耐心等待，赶上车。
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徘徊在公路边，显得落魄孤单，他在那路旁的商店，买了瓶水，顺带拿了包烟。有了板凳坐，他便打开话题拉家常，天南海北胡侃。提及当地风俗，装着从未见过，什么都不懂。由此引得店主兴趣盈然，侃侃而谈……时间就这样，在感觉上，如流水般，匆匆过。不待他左顾右盼，到了晚上十点半，总算登上了温州开往福州的过路车。
这是辆大巴，车上安装有播放影片的录相机，但未播放。夜间行驶，窗外无景色，上车没多久，他也同大多乘客一样，随着车身的颠簸，仰面倒头，昏昏沉睡……到达终点站，他下车一看，时间已过了凌晨三点。
福建的早晨比内地来得早，此刻离天明，也要不了多少时辰。花钱投宿，肯定划不来！况且也刚酣睡。但静坐于车站，李黎又不情愿。来到了大都市，岂有不借此机会，逛逛、看看之理。曾为赶路，经此地，总是来匆匆，去匆匆。此际却不同，大把时间在手中。
路灯下，他手捏市区地图，拖着长长的身影，孤单落寞地前行……这深更半夜，福州的街面，无行人，连一辆出租车都不曾从眼前路过。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冷清清，静悄悄，一片萧条。
游步在这都市的街头，肆无忌惮。承谢今夜星伴月，无雨下。一缕微风迎面来，他顿觉清醒，忙不迭提闭眼深呼吸……有感这海边城市的空气无海腥味，犹如内地。走了一站又一站，没有经过常常的锻炼，他腿脚酸酸，索性停下前行的脚步，凝望街头……
此时此景，他不由想起辛弃疾的元夕。那千古不朽的词，又浮现在脑海——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由此，在这灯火阑珊处，他真的蓦然回首，却什么也没看见。幻觉中，彩霞的身影，始终未出现。
或许触景生情，耳旁又响起了张学友的吻别——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今夜不狂乱，却真真切切是无人的街。他遐想，要是彩霞在身边，在这无人的街，就算真的吻别，那也定是诗情画意，浪漫无比。当然，一吻定终生，再好不过，梦寐以求。
夜里徒步数千米，难免生疲惫。可他就这样臆想翩翩，走走停停，两小时后，到省政府所在地，没感觉到累。
他知道，书店就在附近。此时，天已微明，他不敢再放任思绪，而是认真地摸出笔记的详细地址，查看地图……然后沿着林荫大道向前直行。
当他走完这条街，才知书店已过。如果靠左行，不至于这样。书店的门牌号，必会跃入他的眼帘。而他却偏偏习惯了行人靠右。无奈，只好折回。
时辰尚早，铺面未开。但他无憾，相反，欣喜若狂——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因此，附近的早餐店，有了他落座的盈盈笑脸。蔬菜市场，也留下了他闲庭信步的身影。悠哉了阵子，估计时间差不多，回到店面，他如愿以偿地买到了法律专业所需的文化课本。
他提着书店老板帮着拴好的书，出门没几步，就搭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没想到只花了三毛钱，不知不觉就到站。而他夜里，在路灯下，却走了那么久！
坐在开往宁德的客车座位上，望着窗外的人流，他笑了！耳旁的喧嚣声，告诉他：这座城市，已恢复了新一天的热闹。但谁也不知道，凌晨夜，宁静的街面，有着他孤单前行的足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