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一下,却坚定地说:“阿黄,我想好了,就是想体验一下做厨师的感觉。你给我个话,行不行吧?”
阿黄马上知道了我的真实目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卫,我知道,你是干大事情的人,绝不会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我这小地方,早晚也容不下你这条大鱼。”
我一惊,以为他要解雇我,忙说:“阿黄……”
阿黄却打断我,说:“我支持你!你到后厨,就是想学习厨艺,为你以后自己开餐馆做准备。没问题!另外,我给别人开1200,给你开1600!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干什么,都是最称职的!”
“谢谢!”两人一碰瓶子,一饮而尽。
第二天,我就进驻烟熏火燎的厨房。打杂、配菜、抓码,什么都干,只是因为资历尚浅,还不能做炒锅。我充分发挥我跟大厨们的朋友关系,他们也都非常乐意教我。不到一个月,所有的菜我都学会了,正式坐上了全能大厨的交椅,每天都掂着大勺,挥着菜铲,抓着虾仁,重复着“宫保鸡丁”和“左宗棠鸡”。不同的是,别的大厨面带苦色,我却总是哼着小曲。
离家7年,重返故土
1985年,我离开中国已经7年了,虽然能时常跟家里写信,但家里没有电话,亲人的声音是听不到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越来越多地梦见小时候的乐土,梦见父母的样子。父母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我想回国一次,不想留下终身遗憾。这年夏天,我买了机票,第一次踏上回国的飞机。
在香港下了飞机,我给家人和亲戚们买了一大堆礼物:衣服、好吃的、药品、玩具,甚至还买了方便面和自行车。在当时,方便面在中国内陆还是稀罕东西,农村地区能吃上方便面,已经算打牙祭了。带上这一大堆东西,我坐上了从香港到湛江的客轮。
途中在赌城澳门停泊。在那时,赌博、赌场、扑克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在餐馆的同事有时候周末会跑到拉斯维加斯赌上几把试试手气,我从来没有跟着掺和过,我更想不到,以后我会和这些东西结下一生一世的缘分。
二姐和姐夫早就开着卡车在湛江港口等待我多时了。一路上看到从城镇到农村,变化都很大。原来满墙的标语、语录都不见了,偶尔也能看到可口可乐、日本电视机等进口玩意,最新奇的是路边到处都是桌球案子,大人小孩全都在玩桌球。人们穿的衣服也新得多了,我离开的时候多数人还都是穿补丁衣服,现在很少看得到了。可是二姐说,变化最大的还是我,她都快不认识我了:7年前离开的时候,我又黑又瘦,到美国下飞机后我记得称了一下,只有95磅重;现在白了,身上也有了些肉,有130多磅了。
回到家,见到了父母,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家,没什么大变化,唯有父母日渐苍老。
大哥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老远就能闻到肉香。我问大哥:“什么肉这么香?”大哥一句话把我呛到了,但我没敢回应,“特意给你找了条狗,炖狗肉给你吃!”在美国这么多年一直跟狗做伴,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大哥是对我好,但我也实在不忍心吃下狗肉。大哥看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连忙说,没事,没事。结果那锅狗肉我硬是一口没吃。好在大哥以为我旅途劳顿,胃口不佳,也没多说什么。
另一件事是厕所问题。在美国7年,我已经习惯了干净整洁、没有臭味,还备好卫生纸的冲水厕所,回到老家什么都好,唯有那又臭又脏的厕所我居然难以习惯了,尤其是我挑了个夏天回去,上厕所的挑战就更大。我心知肚明,却不好表现出来,因为这是我从小到17岁一直在用的厕所,现在从美国回来就不用,不免显得太矫情了。于是,每天都要完成自我挑战好几次。
母亲让我去亲戚家转一转,看望一下。我只有两周时间,亲戚又多,看这个不看那个也不好,可是一路看下来,就是好几天过去了。母亲已经60多岁,我只想在家多陪陪她。我从小就有主见,不怎么说话,说出话来都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像这种亲戚间人际关系的事情,还是母亲说了算,所以我预料到母亲要驳斥我。没想到母亲只是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好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知道,一是母亲也想让我多在家守她一些时间,二是母亲更加尊重我的意见,终于完全当我是大人对待了。我在外面早已经自己当家做主很多年,但能得到母亲的认可,才是真正长大的标志。
很多小事让我认识到美国文化带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说,无论干点什么事情,到医院看病也好,到学校给子女办入学也好,到机关办文件也好,所有亲戚的第一反应都是,咱有没有认识的人?或者我认识某某人,他可以帮得上忙。而我的第一反应则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为什么要找人?我并不是责怪这些亲戚,因为大环境就是如此。但对于整个社会,这种“找人文化”却造成了总体效率极度低下和不公平。找人的人和被找的人都得到了不应得的利益,那些找不到人的人却成为沉默的受害者。一时间,我不由得开始琢磨,美国是怎么形成了这种公事公办、不用找人的文化?而中国是怎么形成了这种万事皆求人的文化?中国需要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才能变成美国那样?
我还根本来不及想清楚,就到了分别的时刻,我又一次踏上了赴美国的飞机。跟7年前不同的是,我现在目标明确,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对美国社会已经初步了解,只待继续积累一段时间,就可以开始自己的事业了!
转眼就到了1987年,我在“金色中华”已经做过了收碗工、侍应生、外送员、前台收银员、炒锅,后两年我还担当过一些采购、广告和经理的角色。阿黄知道我要出去单干的意思,也不拦着我,任我在各个岗位间换来换去。当然,这也是他对我辛苦劳动的回报。
1987年,我的“中国味道”开张
终于,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经营饭店所需的经验,我已全部掌握;手头也有了10万美元的积蓄,即使饭店不赢利也足够应付一年;地址也早已选好,阿黄在选址上还给我出了不少主意。新饭店的房东同意第一年不收我房租,而且厨房的设备和工具都是现成的,我简直高兴得要疯掉。至于员工,几年来我认识了不少人,从里面挑几个合适的员工没什么问题。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已经全部具备,差的就是行动了。
1987年3月,筹备两个月的饭店终于开张了,我给它起名叫作“China Taste”—中国味道。这家饭店中等规模,服务的门类却很全面。菜单上印着:“我们为您提供堂吃、外卖、电话预订、自取。承办各种酒席、婚宴、生日宴会、毕业酒会。”我招募了5名员工,其中一名厨师,一名前台兼打包兼收银兼接电话兼领座,一名专职外送员。至于我,是全能战士,哪里忙不过来我就出现在哪里—订单多了我在厨房,电话多了我接电话,外卖单子多了我去送外卖。
在美国做餐馆生意的中国人,辛苦程度业外人士难以想象。以我为例,从1987年开餐馆到1993年卖掉餐馆全职打牌,每年只休息半天—感恩节的下午。美国的感恩节是家庭聚餐的日子,基本所有的商店和饭店都会关门,这天下午就成了我全年唯一的休息时间。每天工作至少13个小时—早晨10点多去饭店,做准备工作,包饺子,包锅贴,11点开门营业,一直干到晚上10点,饭店打烊后还要收拾全局、跟员工核对账目、进货、规整存货,等等。连续几个月下来,整个人跟机器人一样,苦和累不说,那种看不到尽头的无休无止,真的能把人给逼疯。
经营中餐馆的苦和累
中餐馆的这种累死人不偿命的情况,有好几个原因:
第一,相对于其他行业,餐饮业门槛相对较低,技术含量不高,只要肯吃苦,又稍微有点启动资金,就可以开一家小饭店。而美国奉行充分发展的市场经济,各行各业之间无论资金还是人员都是充分流动、自由竞争,这就造成了小餐馆的利润非常微薄。
第二,中餐业即便在利润微薄的各种风格的餐饮业里面,也属于利润最微薄、最苦最累的,这跟在美国的中国人组成结构有关。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经济还在艰难起步,中美交流也刚刚开始,在美国的中国人,没有现在那么多的留学生、商务人员、高科技工作者,只有大量的偷渡者。他们大多一穷二白,英文也不好,更没有主流社会的人脉积累,刚来美国就面临生存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中餐馆打工就是他们首选的生存途径。这些勤劳的偷渡客一边打工一边学英文,积累几年的经验后,接手或者自己开一家中餐馆,养家糊口。作为挣扎在贫困线和身份问题上的新移民,这些人的吃苦精神足以叫美国人震惊,在喂饱美国人、养活自己之余,客观上也把中餐业整体的利润率拉得更低。然而,因为中国和美国当时的巨大差距,美国中餐馆这点微薄的利润仍然比在中国高得多,这就是偷渡客汹涌而来且越来越多的原因。
第三,相对中餐,日本餐已经登堂入室,成为“高级”餐饮的代表,更不要说意大利餐、法国餐等这些老牌的“名贵”餐系。一般美国人提起中餐,第一反应就是便宜,凑合吃一顿的意思。美国人这种思维定式的形成,不能全怪他们,因为绝大多数的偷渡客在国内并非专业厨师,所以做出的菜口味自然不能强求,美式中餐跟我泱泱中华的美食文化相比,可以说是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特别是,为了适应美国人的口味,特意增加了很多甜味,比如“甜酸猪肉”,这菜名在中国一听就让人恶心,居然是美国中餐馆的一道热门菜。但是没有办法,刚刚立足的偷渡客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发掘传统中餐的宝藏,微薄的利润和生存的压力让他们只能沿着前人验证过的路子,亦步亦趋地走下去。这一切就造成了中餐业的整体名声不佳,反过来又进一步压低了利润率。
苦确实苦,累也的确累,但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感觉超出所有的苦和累,支撑着我工作下去,这种感觉就是开创自己事业的那种激动感。平心而论,我觉得自己是个认真、负责任的员工,在为辛普森先生打理老人院和为阿黄的饭店打工期间,他们都对我很满意。但是,一旦为自己打工,那份掌控一切、设计一切、从头开始的新鲜感和使命感,一下子就会让你觉得如此充实,觉得这辈子顿时有了更高的目标。就算不考虑自己,只想一下你的员工,你要维持这个摊子才能让人家吃上饭,那种为别人做了贡献的感觉就特别好。
一晃两年又过去了,时间来到1989年。这一年,我29岁。这是一个平常而忙碌的中午,我刚从厨房里炒完一个菜出来,前台告诉我,有一单电话点外卖的,而外卖员刚拿着三个单子出去,估计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二话没说,拎起这一单就上了车—别忘了,我是个全能老板,炒菜、外卖、跑堂我全来。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单外卖彻底改变了我接下来的人生轨迹,让我认识并走进了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全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