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人去上班，一前一后跟主管说了自己想辞职的意思，主管都没答应。主管跟聂小英是老乡，她挽留道：“咱俩是老乡，能在一家工厂认识，一起上班是一种缘分，我现在刚来半年不到，正是厂里考验我能力的时候，我需要你们的支持，我也很器重你们，你们的工作压力我知道，我会想办法让厂里给你们加工资的。我先去忙了，这事回头再说。”
转身又对小西说：“你才出来打工几个月就想换厂，你阿姨知道吗？做什么工作不用眼睛看呐？再两个月马上要过年了，过了年我就向厂里申请给你涨工资，厂里正需要你们赶货呢。”说完就出了车间。
辞工遭拒，于聂小英来说，这种画饼充饥的拖延方式，她听得多了看得也多了，跟她说一声只是出于一种尊重。
而小西，虽然她不作任何的反驳，可是她心里早已下定决心，断然不会拿自己的眼睛来换这点涨工资的承诺。
两人去意已决。
第三天，两人一早起来，就趁着早上上班之前放行出去买早点的时间，溜了出去，旷工了。
两人一起去吃了早点，然后开始去找厂，凡事门口贴了招工启事的，她俩都去看一看。但是都不进去面试，一是出厂手续还没办，还不知道回去后是什么结果；二是两人就这么出来的，证件都没带在身上，小西是想不起这一点来，而聂小英就没打算这么快进厂，她想先在外面租房子休息两天再慢慢找，小西希望能跟聂小英进一个厂最好了。
小西想起刚来时找了四天的厂，此时此景，她还能深刻地体会到那种被人拒绝后的失落。自己没有任何特长，也没有任何目标要进什么厂，也不知道人家工资开多少，她甚至有点害怕刚进厂后，对陌生环境，新工作岗位和同事的那种不知所措和无依无靠，也搞不清楚聂小英到底有没有把握进厂。她有点小后悔，可是一想起自己的视力，终究也不想回头，再说，事已至此，还能回头吗？
街头巷尾，大工厂小作坊，周围两人都转了个遍。找了个地方吃饭过后，两人都累得，坐下来就不想动了。于是就找了个公园，在长椅上坐下休息。
“你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害怕了？”聂小英似乎看出了小西内心的焦虑。
“还好吧。”说到后悔两个字，小西马上联想到自己的视力问题，说：“我倒没后悔出厂，为了自己眼睛，肯定是要出厂的，只是，说实在的，我真的有点害怕回去面对主管。”小西实话实说。
“管她呢，我都跟她说了好几次不想干了，她每次都说会改进，会招人，会加工资，可是各方面真的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总不能为了这一直在不开心的耗着吧。”一说到这些，聂小英心情就特别愤怒和激动。
“嗯，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时跟拉长说要换工作岗位一样，说话一点让人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如果说这是无情，那么你的情况就是欺骗。”
“人若想走，怎么留都是留不住的，丢一个月的工资自离，人家都要走。说得好听是老乡，出了这个厂，谁认识谁是谁啊。”聂小英的回答让小西一时觉得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友情也不会长久。是啊，做什么事，都是有自己的目的和欲求的，何况两人，无论是家乡还是将来去向何处，都注定了各自天涯。
要辞工得提前两个月打招呼，最后批不批还是一回事，至此，小西一直觉得，辞工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就跟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而这种求人的本领，小西真的还学不来。所以自离的行为，让小西觉得又快速，又有一种‘我都不要你发我工资了，你还不放我走吗’的大气，用时髦一点的话说是：我把老板给炒了，自离没商量。
“别想那么多了，都出来了，咱俩聊点别的吧！”小西建议道。
“就是，好好放松一下心情。”聂小英附和着。
“说说你吧，你出来打工多少年了？”小西询问道，虽然在厂里时有照面，上班面对面的坐着的，下班也有一起去打热水，一起吃饭，一起上街，但是从来都没有深入地了解过。
“怎么说呢，从不读书，到县城打工算起的话有8年了吧。”
“啊？这么长时间？你不过就比我大四岁嘛！”
一聊才知道，她也是个苦孩子，境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她来自四川，从小不喜欢学习，很喜欢画画，而且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上课画，下课也画，老师撕了她再画，同学喜欢就给同桌画，这是她唯一的乐趣，可是爸妈看到成绩单上语文考了十几分，数学考了八九分回来，肺都气炸了。不想学就不要去了，天天画，你能画成一个画家吗？于是把她所有的画笔和宣纸都给扔了。这姑娘气性高，你不让我画，我就不上学。于是小学没上完，就去县城跟着哥哥一起给人家小店里做零工。后来大了，就出来打工了，也因为小时候的事，跟家里爸妈关系一直不好，只把哥哥当亲人。
“上次厂里中秋节，画了一幅画在板报上，就是一幅嫦娥奔月图。”
“真的吗？我挺喜欢那幅画呢，画得特别好，没想到是你画的。”
“我宿舍里还有一张，是一开始画的，觉得画得不好的，你要是喜欢，我回头送给你。”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啊，我送过好多人我的画呢，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情。”
“嗯，谢谢。”
“你呢？怎么也出来打工了？”
“我家穷，爸妈都是农民，种田卖菜为生，有时候爸爸会跟人家去拉沙或者砍柴卖。上面有个哥哥，脚有点残疾，下面有个弟弟，还在上小学。我成绩不好，所以初中读完了就跟阿姨她们出来打工了。”
“哦，现在都这样，要么成绩不好出来打工，要么就是没钱上学出来打工的。”聂小英感叹道，她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正好赶上下班放行出来的时间，我们就能进去了。”
“嗯。”小西起身跟着她，心里隐隐的有点担心回去面对主管。
“没事，该来的总要来，面对吧。”话是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这个比自己小的，跟着自己出厂的小妹妹，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怵。
两个女孩一起回到厂里。
一进门卫室，门卫就说，“你们俩是XX部门的吧？”
“是啊，怎么了？”聂小英问。
“你们主管今天大发雷霆，等你们俩等了一天了。”其中一门卫幸灾乐祸道，大家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嘴脸。
两人不作声，沉着气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还没走到宿舍，主管从车间里出来，正好拦住了两人。看来卫门已经通报了。
看到失踪了一天的两人一起回来，主管忍不住发飙：“你们俩终于知道回来了，老子正在赶货，别的部门都在催货，你们俩竟然在这关键的时候失踪不干了，害老娘被厂长骂得狗血喷头。都长本事了啊？”
两人默不作声，主管继续吼道：“跟我到办公室来。”
一推开车间门，所有的人都看向她们。
小西的心砰砰直跳，好在有聂小英挡在前面，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承担这样的苦难，多少能减少一点内心的恐惧。
“把门关上。”主管吩咐道，小西最后一个进来，转身关上了门。转身站在聂小英侧身后差一步的距离。主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气狠狠地盯着两人。
“你说你们俩个，说走就走，一点时间都不给我留，还跑到外面躲了一天，害我楼上楼下到处找你们，希望你们能在宿舍里。”两人不吭声，硬着头皮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批评。
“我对你们不差吧？我答应给你们加工资，提高你们的待遇，可是我也得上经理，厂长一层层批下来，这得要时间呐！为什么要这么对付我？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两人还是不打算说话。最后主管指名聂小英回答：“你来说，为什么？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你要走，也得提前写辞工单吧？”
聂小英喏喏地说：“没有对你不满意，我就是不想干了，挺累的，想换个环境，昨天也跟你说了想走，可是你不是没有同意嘛！”
“我不同意，是因为我以为你们说想走就是想以此让我给你们涨工资，我知道你们做事都挺认真负责的，所以才极力挽留你们，可是你们也得替我想想，我也刚来半年不到，你们的工资我也不是没提过，可是我得做出点成绩来，才好向上面提要求呀！”主管停了停，喝了口茶，继续骂道：“尤其是你们两个，两个我最看重的人，最想发展起来的两个得力助手，没想到你们要这样背判我，我对你们很差吗？你们对我很失望吗？不知道要赶货吗？为什么要这样整我？聂小英。”
面对主管的咄咄逼人，聂小英也撑不住了，一边说一边抽泣起来：“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说了好几次要走，你们都不同意，在这里我真的做得不开心，没有故意整你的意思。”
“难道你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就不能跟我再商量一下，等我忙完这批货，让我安排别的人接应你的岗位？曹珠也干到这个月底，胡凤骄也走了，刘桂林修理技术还不够，你再这一走，让我怎么办？昨天那么忙，堆了一大桌子的货，二楼组装部都等着这些货去组装，连厂长都对我发了脾气，你这不就是置我于死地吗？”
“对不起，干嘛用死这样的字眼？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换个工作，换个环境而已。”聂小英准备好迎接这一切的那道心理防线已经被主管的步步紧逼式责备给攻破，此前的争辩已经转变成现在的认输和求情。“我错了，看在咱还是老乡的份上，你就让我走吧！”
“你还知道咱俩是老乡啊？”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办吧？我不要工资还不行吗？我自离出厂。”
“还想着工资呢，就是我想给你，厂里这一关也过不去，你们旷工这一天造成订单不能按时交货的后果，靠你们那点工资，能顶什么用？”
聂小英已经无言以对，只以泪洗面，外加沉默。
“行行行了，我也不想说了，明天办理手续自离出厂吧。”
“谢谢您。”聂小英转身走了。
小西在一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一遍遍打鼓，一次次在心里将主管问聂小英的话自己想着如何作答，看到聂小英被气哭的狼狈情景，她不知道接下来，主管又该如何处置自己，她害怕面前这个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人，这个曾经借钱给自己，在表妹出事的时候帮助自己想办法的人。
她向前跨向一步，鼓足勇气说：“主管，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听，你也走吧，再也不想看到你们。”
“哦，谢谢。”
小西如获大赦，转身就走，她没想到主管会这样轻易就放过她，不用承受如聂小英那般拷问和心理上的煎熬。
出了办公室，到了车间，个别好奇的和平时跟聂小英关系较好的都在向她询问情况，如主管怎么说，有没有找到新工作，以后多联系之类的话。
聂小英一脸的委屈里透露出解脱的轻松姿态，见小西出来，主管也跟着出来了，大伙散了，聂小英和小西一起走出了车间。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说不想跟我说话，再也不想见到我们，让我赶紧走人，什么都没问，就让我走了。”小西心里暗自庆幸，但是不好表露自己的心迹，怕聂小英心里不好过。
“妈的，说的好听，什么老乡，什么涨工资，都是哄人的话，自己没管理好，拿我来发脾气，厂里天天有人进有人出，我们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还说要重用我们，就我们这样在抓一大把的普通员工，走一两个工厂就交不出货了？主管就当不成了？那还开个屁的厂，当个屁的主管。”聂小英背地里谩骂。
小西没作声，她实在想不起好的话语还安抚她的心情。
晚上，陈敏来找小西告别，承诺之前向小西借的钱到月底发工资了就还给小西，希望小西到时候能来一趟。小西说，“没关系，你没忘记就行，现在要换工作，可能会缺钱用，到时候会来找你的。”
第二天，两人小小地睡了个懒觉，说是睡懒觉，其实两人都没有睡好，也早早就醒了，虽然从某方面来说，她们得到暂时的解脱，可同时又将面临着新的未知的找工作的艰辛和劳苦。
她们收拾东西，拿下来放在宿舍保安处，去人事部办理了自离手续，完了，还是一样，等大家中午下班了，都回宿舍里，在半小时之内没有人举报丢东西，方可离厂。这是一种安全起见，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人格的侮辱，在往后的生活中，西子的心慢慢被自己所见到的、所经历的一桩桩事情给麻木，或更敏感，麻木是因为无可奈何，无法抵抗，敏感是因为她越来越多的自我思考形成了她悲观的人生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