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估计曦京人全都来看热闹了,擂台前的广场上,能站人的地方,挤了个密不透风,甚至是广场两侧和对面街道的窗户露台乃至屋顶上,能落下脚的,搁双眼睛的,齐刷刷不留空隙。曦京府的府兵们艰难地在人群里维持着秩序,却也不紧张,对那些上房揭瓦的围观者也睁只眼闭只眼,太平盛世里,大家不就是图个热闹,若有些意外,也是些茶杯里的风暴,屏风上的水漫金山,刺激不了他们的神经。
而那两侧的帷幕高台里,惯例里该来的人都来了,山长大人来了,最后一日的擂台和魁首的胜出,需得他的主持;军中的人来了,这次来的是明心颜的父亲,新任京畿守备军统领,军方需要物色物色这些能在第七日还能站在擂台上的好苗子们;皇家的人来了,这次来的是太子,昨夜皇帝召他,让他今日来,把贺兰峥制住,别让他胜出,把瑶光看住,别让她做傻事。太子便让明朗跟他来,明朗跟贺兰峥在香雪海里交过手,自有几分胜算把握,东宫率卫也早早于四周暗处隐着,备不时之需。
瑶光公主自然早早就也来了,也不理会贺兰峥,径直进了山长大人的帷幕里,一直没出来,帷幕低垂,连太子想走过去跟老师请个安,都没找到机会。
除了公干的太子,选夫的瑶光,皇家今日来看热闹的也不少:
宁王殿下带着他的新婚王妃来了,正在她父亲帐子里问安呢;
平王殿下带着两个江湖朋友来了,这逍遥王爷素来交游广阔,大家也不在意;
太子让凤兮禾到驿馆请了贺兰公主来观战,凤兮禾陪着公主到来时,后面还跟了那五皇子承显,到了太子跟前,太子脸一黑,那十二岁的小皇子赶紧抢着说:“四哥别生气,是我求着凤兮禾带我来的。”太子瞪了他一眼,嘱咐他一边待好,别添乱,又让凤兮禾去太傅那里请瑶光公主过来,瑶光那些心思,他也是知道的,这光天化日之下,她就对太傅这般胡搅蛮缠,他这当学生的,自然得帮衬老师些。自己则请了贺兰雅坐下,陪她说话。
兮禾走出帷幕帐,太子在左侧头上,太傅大人在右侧头上,她得从擂台后方绕过去,遂下了高台,走到擂台边上,瞧见贺兰峥坐在擂台那太师椅上,正悠闲喝茶呢,身后大马金刀站着四个精卫,那模样……的确嚣张得可恨,眼角余光见着了她,也不起身,只向她举了举茶杯,笑说道:
“小姑姑今日也来了?”
“王子切勿大意了,这第七日的擂台可不是那么容易站稳的。”
“果然还是小姑姑心疼我。”
兮禾不想跟他废话,向他行过礼,绕过台子去,隔着那低垂的帘幕,请瑶光公主,里头一阵低语,半响传来太傅大人的声音,是兮禾吗,公主今日心绪不佳,想待在这里,你去回了太子,让他放心,无妨。
兮禾应了,一边起身往回走,一边心里惊叹,方才那声音,太温柔,莫不是太傅大人这棵铁树,真的给瑶光公主浇开了花?太傅大人其实也就二十有五,其实很是武艺了得,太傅大人等下会不会亲自下场,替公主出了这口气?没想到,当年连自己都放弃了的少女梦想,瑶光公主竟然真的实现了,不由得对公主心生佩服。又不禁自嘲,女人真是矫情:你能拥有的,能做到的,若是她不想要的,她才会说佩服你,羡慕你;若你能拥有的,能做到的,是她也想要的,她在意的,她只会在心里嫉妒你,仇恨你。她竟然能对瑶光公主心生佩服,也是因为她早就将太傅大人放下了吧。
等回到太子这边,对面的帷幕已掀开挂起,瑶光在太傅身边正襟危坐,看着那已经开打的擂台。
兮禾抬脚准备进去回话,突然间又改了主意,收住脚步。帐幕里,太子正跟贺兰公主说话,太子说的风趣,公主笑得开心,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立在帐边,假装认真地看着擂台上的贺兰峥。太子觉得帐前那一抹裙边晃眼,便走上前去,见她出神,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得有些气恼:
“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小姑姑了。”
“太傅大人说,公主今日心绪不佳,想待在他那里,让我回了殿下,请您放心,无妨。”
兮禾想起正事,答非所问。
太子也想起正事,转身回公主身边继续闲话去了。
五皇子承显却钻了出来,站到兮禾身边,张望一番,大声说到:
“我道你为何不进去,原来这里看得才真切。”也不挪动了,又对兮禾挤眉弄眼,悄悄说:“我在里面待不下去了。”
兮禾回他一笑,大声答道:“五殿下说的是。”两人便站在帐边观战,一起碍着太子的眼。
但见从一高台帷幕中出来一人,几个起落,燕子般落在场中,十四五岁的少年光景,生得明眸皓齿,扬声说来:
“我师兄说,他到想跟贺兰王子切磋一番,只是不想跟王子这些蹩脚侍卫计较,便命我来打头阵,我若胜得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便来跟王子一会,贺兰王子,是这样的规矩吗?”
那举手投足模样,那带些娇憨尾音的问话,不似男儿作派,倒像英气女孩。一番话说得傲慢无礼,台下却是一阵欢呼,因为大家觉得,山外青山楼外楼,嚣张之人终于遇到更跋扈的了。
欢呼声中,五皇子凑过来问兮禾:“他是男是女?”
“是女孩儿。”兮禾说得肯定,那少……少女虽说一身男装,头发也梳成男儿发髻,但浑身上下并没有遮掩自己的女儿态,没有故意将眉毛画粗,脸抹黑,胸缠平,一副我就一穿了男装的姑娘,我也没有想要掩饰,反而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台上贺兰峥也爽快,让她随便挑,那少女围着四个精卫绕了一圈,挑了其中最高大精壮的那个,抱拳请战。那精卫攻来,她也不还手,只轻巧躲开,众人只见西凌武士招招凌厉,迫得那小小身影不停晃动躲闪,毫无还手之力。如此二三十个回合之后,却不分胜负,饶是看热闹的也看出些门道了,少女的躲闪看似凌乱,实则极有章法,轻功身法也极为了得。她或从身侧闪,或从头上跃,或从地上掠,总之次次都能绕到西凌武士身后,武士招招落空,等收势寻人时,那人已绕到后方,只得转身再攻,到得后来,众人见到的便是,西凌武士不停的在原地打转,身边还有个环绕的身影晃得眼花。武士的转身先是越来越快,渐渐又越来越慢,终于,未等他转过身来,身后一声清亮的娇呵,那少女飞身而起,踢到他肩背上,顺势手脚并用,全身扑上,将他压伏在台上,四下响起一阵如雷的喝彩和欢呼声,人们喜欢看的,不是强者更强,恰是这种机智取胜。
见那少女平缓了气息,踉跄起身,正了正身形,自报家门:
“千语山玉辰珠。”
面对这些个曦京权贵,不自谦在下,不自贱草民,只说这六字出身名号,骄傲得很。兮禾恍然,方才这少女不就是从平王殿下处出来的吗,又思索开来,千语山,玉辰珠,这般出众的人才,段小五那里没有理由不知道。
众人一阵喧哗,原来是千语山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啊,又见那玉辰珠转身朝向瑶光公主,朗声问道:
“代师兄问瑶光公主一句话,公主当日承诺,西凌贺兰王子若夺了魁首,公主便嫁于他,那若是他打败了王子,这彩头又该如何?”
一句问话把众人的心全部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一个多么挑衅,多么刺激的问题,场上瞬间静寂,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只等瑶光公主如何应答。
良久,帷帐边出来一个瑶光的侍女,传公主的话:
“公主殿下说,凡我曦朝男儿,谁打败了贺兰王子,便嫁给谁。”
话音落下,“啪”地一声,太子将手中茶杯拍在几上,兮禾回头望了一眼,又去看对面的瑶光,她觉得自己很能明白瑶光的心思:她是在赌气,跟那棵铁树赌气,你若开花,便来救我,你若不开花,我嫁谁也无所谓。
此时场间,声浪叠起,曦京儿郎们暗自扼腕痛悔,为什么自己就贪了那辰间暖衾,贪了那夜间花酒,没有好好习武,不,应该是为什么没有在娘胎里就开始打坐练气,不然,此时没准就娶公主了。看来曦京老话,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此话不假。
大家便眼睁睁看着那个有准备的人上台了,正是玉辰珠所言的那个师兄,那人也就弱冠年纪,一身青色布衣,眉眼平淡冷清,往花哨的贺兰峥对面一站,兮禾却觉得,他比贺兰峥还扎眼,如果说玉辰珠是毫不掩饰娇矜贵气,那么她这师兄则是在极力隐藏权势气息,只是,越是掩盖,越是破绽,越是做作。人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光华,有与生俱来的,也有后天熏陶的,若将这最吸引人的光华去掉,剩下的是什么,那自然是一副索然无味的面目,此刻,这位师兄便是伪装的太成功了,偏又站在这青云擂台四国人尖上,兮禾遂觉得他不如那自然流露的小师妹可爱,你到是若隐若现一点,也好过此番模样啊。
贺兰峥也不问他郡望堂号,尊姓大名,他的规矩是,打了再说,若是手下败将,便无需再问,这人也不多言,弯了弯嘴角,亦像是不屑啰嗦,只待手下见真章。两人互相行礼,片刻沉寂,一招起势,很快便缠斗起来。
对于南曦人来说,武学是一门技艺,也是一门学问,讲究功法派别,招式套路,起承转合,对于贺兰峥和他的四个精卫来说,却是生死厮杀的经验,致命或逃生的本事,讲究的是快、准、狠,一招绝杀。这也是前几日里,南曦武士们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讲究花式套路的南曦武艺碰上追求实用性的草原搏斗,自然落了下风。
而方才那玉辰珠的打法却正是这草原野路子的克星:但凡追求一招致命,需得化繁为简,一鼓作气,凝神聚力出击,且通常博此一击,便胜了,然而,若对方能躲过这一击,甚至能招招躲过,这一鼓之气,便会被消磨得再而衰,衰而竭。这便是无甚内力的玉辰珠仅凭轻功身法之快,招招躲闪,只躲不攻,便将西凌武士的耐心和耐力消耗殆尽,只待时机成熟,飞身一击,就将他制服。
眼下场中,这位千语山师兄,跌转腾挪,身法极快,与玉辰珠相似,却是比她更胜一筹,贺兰峥的出击,他招招躲过,而在那攻势消散瞬间,竟能迂回转身,移花接木,借力打力,逼得贺兰峥收势防守。如此过百回合,贺兰峥渐渐收起了吊儿郎当样,将那草原雄鹰的本事尽使了出来,招招快狠,意在抢得对方无还手之机,对方只得将这躲闪身法使得更加眼花缭乱。
“五弟,贺兰公主想跟你说话。”太子端着茶杯,走了出来,赶走了他五弟,站在兮禾身边,也不说话,只盯着场中看。兮禾知道他有些恼怒瑶光的任性胡来,也不禁替他忧思该如何收场,又瞅见明朗在擂台后侧候着,不由得心安,明朗在,率卫便在,有武力在手,有时候是可以颠倒着说话,……横着走的。
场中二人斗得激烈,未见高下,场下不时爆出阵阵喝彩,贺兰峥不时发出声声爆喝,这位草原王子一向张扬,对面那人却仍旧眉目凝静,寻找每一个还击之机。
瑶光公主站起身来,被太傅大人一把拉住,兮禾便去看太子,太子神色有些太平静,摩挲着手里那茶杯盖子,像是不太在意这输赢结果一样。
三四百回合过后,贺兰峥的招式有些慢了下来,脸上神色竟有些吃惊,渐渐地,明显招架得有些吃力,招式步法也开始凌乱,对面那人开始步步反守为攻,越来越快,突然,贺兰峥一个闪神,竟被这位面具师兄制在地上,输赢见分晓了。
兮禾见贺兰峥抬起头朝这边看来,脸上有些怒气,太子便朝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子,笑得妖娆,他似怒极,也跟着笑了。兮禾见这二人间的哑谜官司,明白了其中的猫腻,贺兰王子,小时候,你母妃没有教过你,别人家的点心不能乱吃,茶不能乱喝吗?差点忘了,他母妃过世得早。
此时,场下彻底沸腾,终于有人打败了这个草原蛮子,曦京儿郎们甚觉扬眉吐气,他们的公主算是保卫住了,不用远嫁西凌打地铺了,不过,等等,刚才公主又说了什么,谁打了赢王子,便要怎么着,场下声浪骤停,竟安静了下来,去看这位想要怎么着的千语山师兄,见他走到擂台边,看了看台下,再转身朝向瑶光公主,抱拳行礼,说到:
“千语山萧燕楼,改日再来迎娶公主。”话音刚落,人已下了高台,闪进人群中。
“师兄,等等我。”随后一声高呼,玉辰珠亦往人群中一跳,瞬间被淹没了。
“殿下,北辰萧太后,东桑澹台玉。”兮禾听得“萧燕楼”三个字时,脑中电闪而过,这二人她都知道是谁了,慌忙抓了太子的手臂,说道。
太子也不追问,只迅速将茶杯一砸,下面明朗一声暗号,四处人影蹿起,冲进人群,大海捞鱼去了。
兮禾止不住心中狂跳,手软脚软,便拉着太子的衣袖不放,太子有些觉察,侧身过来搂住她,她伏在太子胸前,悄悄说话,此时场中混乱,二人这般广庭大众之下的亲昵,甚是隐秘,又甚是张扬,那种逆了世道,却又从了真心的快意,很罪恶,却很上瘾,且那朱雀令秘辛,让二人如站在这四国云端:
“北辰先帝即位时,曾筑燕楼;东桑女帝出生时,口含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