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太子携新妃往西山皇陵祭母,途遇袭击,身受重伤,跌落千丈悬崖。西山皇陵距京五十余里,太子寅时出宫,遇袭坠亡的消息传回宫中时,已是日头西沉,傍晚时分。兮禾接过流苏从刚明月楼取来的本子和桂花糕,那浑身浴血的率卫便到了殿前,“咣当”一声,她手中事物尽数掉地上,直觉得喉咙一甜,眼前一黑,流苏赶紧扶住了,才不至于晕倒在那白玉阶上。
今晨起来,她就眼皮一直跳,梳发时,瞥见妆台边的黄历,竟想起段小五写的那本《玄武之变》,那个在玄武宫门截杀了兄长与弟弟,逼得父亲禅位,后来成了一代明君的皇帝,那场宫变,不正是六月初四?当时就心里突突撞响,只得强压了胡思乱想,安慰自己,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未曾想,这六月初四,果真是个起变的黄道吉日。
那率卫进殿到御前禀陈,出来后,谢了兮禾要命人带他下去治伤的好意,只道自己护主不周,不敢偷生,当以死相随,便自尽于殿前。那满身的血污,跟那天边死寂的晚霞残光一道,刺得她眼睛生疼。
接着便是皇帝传她,她进到殿中,却听到榻上皇帝沉缓地唤了一声:
“弯弯,你来了?”
弯弯是懿德皇后的闺中乳名,莫不是陛下听了承轩的消息,有些糊涂了。重病之老人,如何经得起丧子之痛。
“陛下,是我,兮禾。”凤兮禾赶忙上前去,凑过去让皇帝看清楚。
“是朕眼花了,弯弯怨朕,怎么会来看朕?”皇帝打量了她半响,又说道:
“比起你姑姑,你更像你表姑姑。”
兮禾明白他的意思,昭宁长公主生母亦是凤家女儿,兮禾祖父安国公之妹,兮禾称一声姑奶奶,兮禾眉眼长相本与凤皇后不似,脾气秉性,举止作派倒有几分神似昭宁长公主,这也是她幼年深得昭宁和凤九喜爱之由。
“朕那阿姐,真是狠心,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那悠悠述说,不觉放下了九五帝王之尊贵自称,兮禾看着皇帝那眸光,虽有些虚空,却不象是神思糊涂,便不敢多言,安静地听着。
“我母亲出身卑微,我在众兄弟间备受屈辱,十二岁被遣北辰做质子,是阿姐挺身而出,到北辰陪了我三年,护了我三年,后来又领着我,杀光了兄弟,登了皇位,可我忌她,忌凤家,怕她取我代之,怕凤家功高不赏,处处提防,事事掣肘,哪料,竟把她逼走了,此生再不相见。”
“陛下,她来过,来看过您,今年元宵夜,朱雀大街明月楼前,我听见了,她跟九叔叔,她看见陛下盛世清平,皇嗣兴旺,便觉……欣喜安慰了。”兮禾听得心中潮起,不由得叠声说来。
“是吗,也罢……”皇帝有些苦笑,片刻又道:“好个盛世清平,皇嗣兴旺!我自认勤勉仁厚,可还是逃不过这天家孽障啊,你看今日这事情,这班逆子,终究还是要撕了脸面,你死我活地争抢开去,等下,这逼宫的,便要来了。”
殿外依稀有些动静,远远地,似有无数潮涌,沉沉脚步,刀剑撞击,搏斗叫喊,宫门开合,仔细听,又觉得寂静一片,兮禾有些慌色,想起身去看。
皇帝便伸手来牵了她,示意她定神:
“你表姑姑走时,留下八千鸾卫精骑,尽数置于皇陵精养着,年年试炼考核,淘汰补充,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男儿,两月前,高大全已去巡检,承轩此去皇陵,若回得来,这皇位便是他的,若回不来,这八千精卫,便听你号令。朕有亲书遗诏,用你那日讲的那个法子藏着的。”
“陛下,我……”兮禾语塞鼻酸,又有些犹豫,若是太子还活着,八千精卫加上狐面率卫,足以让他自立,若他回不来,她有这精兵在手,也可遂了些心愿。可皇帝这般安置,自然是临终托付,又有向着承轩之意,殿外那似有似无的肃杀喧闹如远处的潮水起落,她心上便也涌来四海潮生之意。
“你出去看看,叫刑律不要抵抗,御前这群小子是忠心的儿郎,不要让他们枉送了性命。”兮禾听了皇帝吩咐,出得殿来,径直下了白玉石阶,穿过青砖阔庭,让那两个两腿打颤的内侍抖索着打开了宫门,入眼虽不是混乱砍杀,却比砍杀更让她心沉。
大半圈森严以待的兵士,将一干御前宫卫逼围住,那不正是京畿驻军的服色?京畿军能入得了曦京城,安王殿下的皇城禁卫有份;能入得了皇宫大内,宫庭禁卫也不指望了;且已围了这御前寝殿,内宫其他各处,估计也已在挟制之中。刑律众人被步步紧逼,几近无路可退,这群御前侍卫是死忠,未得皇命,不得放兵刃入内,此刻个个刀剑出鞘,只等下一刻,殉了性命去尽忠。
兮禾本想照皇帝的意思说来,一声“刑大人”提到嗓子眼,还未出口,猛地反应过来,皇帝只说要他们不要拼死抵抗,可一旦卸了兵械,保不齐对方顺手杀将过来,再踏过尸身进宫门。这话还得打磨一下,才能说出口。
再抬眼看去,越过相持的刀枪,越过一层,两层,三层重围,在那短兵相接的阵仗之外,夏日夜色的黑蓝天光下,立着一人,一袭白衣,腰挂长剑,却不出鞘,反倒只手抚弄剑鞘兽纹,只手把玩剑柄上的璎珞坠子,仿佛是个乘着晚风悠游寻访的闲云公子,而不是个步步杀机,重兵夺宫的弑父逆子。
“陛下口谕,传宁王进殿。”兮禾看着那翩翩贵公子,扬声说来,假传圣旨也罢,姑且先暂息这干戈吧。层层兵士相逼,不就是这人想进去吗,终究是要进去的,与其等到血流成河时,让他闯进去,还不若将明面的章法提起来,让他遵着规矩进去,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是不愿意撕破最后那层颜面的。且御前儿郎们尊皇命,皇帝让进,他们放就是,也无须以命相搏了。
宁王扬手示意,重围中立刻让出一条道来,他行上前来,却被刑律堵了,兮禾说到:
“宁王殿下,请卸兵刃。”宁王一边解下剑递给刑律,一边看着她笑。
兮禾看得明白,那笑的意思是,都逼宫到这份上了,遵不遵这破规矩,他不在意!她便在心里狠狠地回敬,别看你都谋逆到这份上了,说不定一个破规矩,就害死你不偿命!当然,口上自然不会说,也不等他上得台阶,自顾转身进了宫门。
行走间,裙裾沙沙拂过青石地面,身后宫门嘎吱合上,跟上来那人在背后轻轻说道:
“他掉下了千丈崖。”
“我知道。”兮禾顿了顿身形,忍住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掉落之前,已是身受数箭。”这人还在补刀。
“是吗?”
“你不伤心?”
“您没听说过崖上弯树,峭壁藤蔓,还有那经年枯叶,谷底寒潭吗?”此时已行至阶下,兮禾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借着廊下宫灯看他,眼神平静,声音悠缓。
“世间哪有那么多奇巧的事?”夜承祈不禁笑起来,像个嗤笑稚童的长者,“传奇本子看多了吧。”
“宁王爷,活见人,死见尸,没有亲眼见到,我不信。”兮禾边说边拾阶而上,至殿门口,微微侧转了脸,也朝着他笑,那宫灯映着一张侧脸笑颜,如罂粟花般妖娆:
“他若死了,我便杀了你,再下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