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寅时宫门开,文武百官进宫,与诸皇子公主一道,齐跪太极殿前,着衰服,焚香,祭酒,举哀,听遗诏。
凤兮禾云髻高挽,银饰掩额,雪锦腰封,广袖孝裙,云头素履,托着昨夜写就的那道圣旨,跟在宁王身后,往太极殿去。行至廊下转角处,抬脚便是太极殿正前,丹陛下皇子百官齐聚,香鼎中袅袅烟火已是扑面而来。宁王突然顿住转身,她一个冷不防,差点撞进那人胸间,赶紧后退两步,忙着低头观心,听见宁王在这巍巍朝殿之侧,煌煌大丧之前,对她说了句:
“今日过后,你也做我的女官,研墨执笔,红袖添香,好不好?”
“不好!”她本能地答得干脆,抬头看见那人眼光中映着自己的素色雪颜,清澈而……落寞。只是彼时,场中逐鹿,登龙算计,步步惊心,未曾想到这汪孤寂清泉,竟印在了她毕生的记忆中。
转出廊下,来到殿前,宁王径直下到两层丹陛之下,于安王承穆身侧跪下,加上平王承旻,瑶光公主,还有未获封号的五皇子承显,诸皇子公主齐整整跪成一道,独缺太子承轩。凤兮禾走下一层玉阶,立在中间丹墀香鼎边,将手中诏书高举齐眉,扬声一句:
“大行皇帝遗诏——”
阶下众人皆俯身下去,准备听诏。她于那高处,俯瞰着满地的后脑勺和脊梁骨,有些悲壮之感,宣了这诏书,她便是祸国妖姬,千古罪人了,谁来救她?
宁王听她久久没有出声,抬起头来看她,瑶光也抬起头来,用眼神剜她,小五皇子也好奇地抬起头,不少朝臣也抬头打量,眼看场下就要乱成一锅粥,她匆忙定了心神,吞了心跳,提高声量,重新喊来:
“大行皇帝遗诏——”
“且慢,老臣有先皇密诏。”是沈相爷沈子卿的洪钟嗓门。老天爷,这是您派来的救星吗?
只见沈相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简,双手托了,拾阶而上,行至兮禾站立的丹墀处,在香鼎另一侧站住了,打开那密旨,朝着众人宣来。
兮禾将手中诏书维持在额间,挡住了眉色间的笑意,沈相爷,您果真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不,应该说皇帝姑父爷派来的救星。那密旨的意思,她听得很明白,皇帝有两道亲书密诏,藏于宫中最高处,就在此刻她身后头顶的太极殿匾额后。若太子与诸皇子皆在,则宣第一道火漆封缄的传位遗诏,将另一道绿泥封印的密旨,投入香鼎销毁;若太子故亡,则拆绿泥封印的那道,将第一道焚去。
原来皇帝真能活学活用,有模仿借鉴,还有变通新意,兮禾听得眉眼弯弯,可再听下去,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只听沈相爷威严凌厉地接着念来:
“已故安国公之嫡长孙女,懿德皇后侄女凤氏兮禾御前侍奉,聪慧识体,深得朕心,朕大行期间,新帝即位之前,仍由其掌拟旨执玺之权,为防其恃宠而骄,勾结奸人,欺君罔上,其执笔诏书若与太极殿匾额后所藏旨意吻合,则生效,若有一丝不同,卿可用尚方宝剑当场斩杀之。”
拟旨执玺,好大的权,只是,若有一丝违背圣意,便要落得当场斩杀的下场,且那身后高处,匾额之后的圣意,她是知道一些的,至少在第一道密旨里,定有传位于太子之意。那她手中这份假诏,自然是宣不得的,且她本就不想宣。
心念至此,她顺手将手中诏书一扬,投入身边香鼎里,那绞锦顷刻间化为灰烬。
只是如此以来,也就承认了手中诏书有违圣意,这场中那么多讨厌她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谁来即位的事,可以先搁一搁,匾额后的密旨,只能拆一道,如今太子的真神或者遗骨未到场,该拆哪一道,这还是个问题,那就两道都不能拆,那就只有大家在渐起的日头下等着。
可先借着先皇的密旨,将这个假传圣旨的妖姬给名正言顺地灭了,却是手起刀落,顷刻间的利落事。兮禾看见,阶下安王怒目圆睁,像要拔地而起了,他果然恼怒她杀了那母子;瑶光直起身来,袖间寒光闪动,她定是嫉恨近月来皇帝对侄女比爱女更亲宠;还有宁王那阴冷的眼神,分明是在质问她,你不是说没有遗诏吗?原来跟我胡搅蛮缠一夜,就是让我不去找这遗诏?
再侧目去看香炉中自己一时率性走心的后果,其实方才,仍与不扔,都是说不清的,不扔,那就是铮铮证据,如今焚为灰烬,至少红口白牙,她还能辩驳些许。
她便一咬牙,开始往后退,若等这群擅于起风就是浪,敢于先斩后奏,喜欢公报私仇的傲娇殿下们跳将上来,不等沈相爷祭出尚方宝剑,她便真的要殉了大行皇帝了。
几步退至云龙陛石前,待脚后跟触及那白玉硬石,她握了袖中暗藏的匕首,拨了刀鞘,反手朝着左侧胸肋间一刺,忍着剧痛,屈身往陛石上靠过去,她不奢望这满场诸人有谁好心主动来救她,只求这群天王魔女们解恨,我都自尽谢罪了,请别跟我计较。
至于匕首入处,鲜血浸出来,染在素白孝衣上,如雪地红梅,烈烈锦簇,她也不在意,太傅大人教过,找准这胸肋间脏腑空隙,短匕入体,看似凶险,实则无大碍。只是,真的好痛,贺兰峥赠的这把短刃,有个弯尖,西凌人喜欢将刀尖锻得弯弯的,太傅大人教的,她又没有试过,怎知那缝隙和进寸对不对?
太傅大人也在阶下看着她,那关切眼神中,还有严厉与探究,那分明是一个熟知学生秉性,且等着考验学生的师者,算了,她自救吧。
“沈大人,宁王殿下昨夜引京畿军入宫……”她一边说,一边去看沈相爷的反应,又用余光去留意阶下宁王的神色,沈相听得耐心,宁王却迅速直身屈腿,盯着她,脸上浮现些忌惮之色。她便暗自松了口气,昨夜你说没人信我的真相,可若是我这般以性命作押道出的真相,总有些人会动容吧。可是,又说不得呀,我还指望着你上来救我呢。于是,出口的话便成了下面的模样:
“昨日听闻太子坠亡,陛下悲痛欲绝,宣宁王殿下引京畿军入宫护驾,夜里陛下驾崩,兮禾就想一头撞了殿柱,去殉陛下与太子,被宁王殿下所救,又念着要通传圣上旨意,才苟活之今日,方才听闻大人密诏,陛下深谋远虑,无须兮禾赘言,便无牵挂也。”
一边说着,一边艰难抬手,拂了抹额银饰,露出额心红艳艳的疤痕来,看着场中众人或缓和或惊讶或同情或不屑,但统统渐渐模糊的脸,心道,这下我应该将自己撇清楚了吧。宁王爷,我也算是帮你圆了表面的堂皇,顺道连私调京畿的明家,放军入城的安王,统统给你们摘清楚了,不若,你们继续遵了这表面的堂皇,等太子归来,再一起去看看那头顶高处的先皇遗诏?
太傅大人,兮禾记得,当年碧树蝉鸣,花影窗棂下,您说人之本性,只要回头有岸,没有人愿意破釜沉舟,所以,要激其果敢向前,须斩其退路,那么,反之,要诱其折返,是不是可以柳枝作桥,莲台化岸?世间愿意孤注一掷,勇往直前的人很多,可是,念那倦鸟返林,旅燕归巢滋味的人更多,不到鱼死网破,赶尽杀绝之时,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搞成凶神恶煞,地狱修罗!
可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天真,一介弱女,在这铁腥重围之中,要想素手逆乾坤,那撼树的蚍蜉都要笑她,也许,只有胸下那温热血腥与身体疼痛,最真实,眼中黑幕垂落前,依稀看见沈相凑上前来要扶她,还有宁王,正起身向她走来……
后来,那年曦京,便有了彼时熙帝的御前女官凤兮禾重情重义,皇帝大行,又听闻旧主太子身亡,便两度寻死,要去殉了那对父子的坊间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