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水城,一场突然袭来的大雨将路上的行人都赶到了滴水檐下,几只依旧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晃着,灯笼面上的红纸被雨水化开,哭泣似地流下。
在城市中央的城主府里,前日的繁忙景象全然无踪,全府上下都沉默着,雨水在院落里溅起,清晰地发着声响,啪,啪,啪。
在一扇窗上依然贴着大大的红花,只是一角已经翘起,像是人撕的,翘起的一角在风中来回翻动,像是要将红花带走,飞向远方。
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静静地坐在床上,像是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窗外的红花继续着徒劳的尝试,院落中的雨水依然自顾自地落下溅起。
情为何物,为何一往情深,只是初见,却似常在。
心青了,人还能活吗?
“红菱,红菱,你说句话啊,你母亲病倒了,你倒是去看看啊。”门外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吗,母亲,母亲病倒了,病倒了好啊,病倒了就可以死了,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红菱啊,你是要急死你母亲和我吗,红菱,你说句话啊。”父亲,父亲,女儿不孝,可女儿的心不知道到哪去了,红菱的心没了啊。
“红菱啊,就算父亲求你了,你去看一看你的母亲,你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你看完你母亲,你想怎样都可以,算我求你了,红菱啊。”
门外的蒋经天无力地跪在了地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一个在卧床上不言不语,老天为何要如此作弄他,为何偏偏要派一个佛家的人来,他知道佛,楚国辛苦运作了十五年,可不只是迎来了一座金身法相,在楚国各地都秘密修建了许多佛寺佛像,许多人也在里面修行佛法,到得现在,楚国可以说处处都有佛僧在行走,传播佛法,他作为一城之主,对于佛家佛法也是有所了解,佛家禁欲不近女色是让他最惊讶的一条规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男人的天性啊,这怎么能禁呢,又怎么禁得了呢,但是佛家就是这么规定了,修行佛法就必须遵循。
三藏说自己是佛门中人,也念了佛经,虽然三藏没有剃度,但所念佛经却是没有错的,而且比之他听过的更加令人心里空明,作为楚国的一个城主,他还能强要一个佛门中人做他的女婿吗,显然是不能的,他只能让三藏走。
三藏走了,女儿却是疯了,独自穿上嫁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下午,一晚上,这又快一天了,妻子苦劝不行,竟也倒下了。
这是何苦来哉啊,何苦来哉啊!
吱,呀,门慢慢地打开了,蒋经天赶忙站了起来,女儿出来了,“红菱,你总算出来了,快,和我去看你母亲。”
蒋经天这时已顾不得询问女儿的情况了,先让妻子定下心回过魂再说吧。蒋经天在前面匆匆地走,蒋红菱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着,一身红衣,惨白的脸庞上画着两朵艳红的腮红,双眼空空洞洞,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两片大红的唇瓣也紧紧闭着,在这阴雨天里,有如女鬼一般。
“烟霞,烟霞,女儿起来了,红菱过来看你了,烟霞,你醒醒,烟霞,烟霞,不,不会的,烟霞,你醒醒,来人呐,叫大夫过来,烟霞,红菱来了,你醒醒,烟霞!啊,啊!——”声音在喉咙里破开,本就沙哑的嗓音更显残破,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禁流泪,他人还未流泪,声音的主人却是抱着自己的妻子,老泪纵横了,他们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平平淡淡的度过了三十年,平平淡淡的,有过争吵,也有过感动,蒋经天一辈子也没有和妻子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开始时是不好意思,后来渐渐地就说不出口了,心里已经装满了,一开口怕止不住。早些年妻子一直没有身孕,家里人也催他纳妾,妻子也默许,他却没有纳过一房妾,在外也从不寻花问柳,有烟霞就够了,足够了。
年近五十的男人哭的鼻涕也流了出来,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单调地呜嚎着。
在某一刻,呜嚎突然哏住,接着是噗的一声,一口血箭喷出,然后一切就归于平静了。
相公,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会好好做你的妻子,你也要好好对我,好吗?
好,我的俏烟霞。
讨厌。
相公,我不能给你生一儿半女,你去纳个妾回来吧。
说什么呢,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相公。
我出去了。
相公,你看我们的红菱多可爱啊,她的鼻子像你呢,眼睛也有点像。
像我干嘛,像你好,以后也是个大美人。
红菱,你听你爹个老不羞的,我们红菱以后也要找一个老不羞。
哈哈。
相公?
怎么了?
你喜欢我吗?
说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快睡吧,明天还有事呢。
烟霞,烟霞!啊!啊——
窗外的红花被撕去了,贴上了白花,整个府上都忙碌起来,却比之前更安静。
雨停了,院落里坑坑洼洼处积了雨水,芭蕉叶也一滴一滴的落着水滴。
一身红衣的蒋红菱站在积水中,看着天,眼中没有一点泪水,就这样平静地,执着地,绝强地看着天。
——
三藏从道边的树林里走出,衣服还没怎么湿,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准备继续上路,这时,他的心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要裂开一般,好一会儿,才好转过来,此时他的额头上都有了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三藏回过头看向来路,红菱出事了吗?
三藏选择离开蒋红菱,佛家有云牺牲小我成就大我,这个乱世,他不认为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但是成了佛,至少能为天下苍生减轻一份苦楚,在这乱世中为他们寻得一些安慰,并让惨死的亡魂得到解脱,当更多人的人信佛,成佛,天下也就会太平,也就会安康。他要成佛,不是为了成佛,而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蒋红菱会一直在他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今生不行,来世时,天下已然太平,他就只做她的呆子,为她擦脸抹泪。
三藏回过头,继续向着前方行去。
——
蒋红菱脱下了红衣,洗去了脸上的腮红,抹除了嘴上的胭脂,换上一套白色长裙。
城主府连夜发出吊丧的请柬,一些离得近的,当晚就来了,互相唏嘘短叹之时,最多的就是抱着蒋红菱痛哭,哭完还嘱咐蒋红菱不要太伤心。蒋红菱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这样的嘱咐显得有些可笑,可是众人都知道,蒋红菱哭才是好事,不哭会憋出病的,所以他们才轮番上阵,希望触动到蒋红菱,可是蒋红菱就是没有泪水。
贴身丫鬟金莲劝蒋红菱吃点东西,她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今夜又要守灵,不吃点东西熬不住的,好说歹说,蒋红菱才喝了两口粥,
城主府喜事变白事,整个城都已经知道了,人们也早早地归了家,在外游荡的也不再喧哗,整个城里都静悄悄的。一阵风刮起,吹落了一盏残破的红灯笼,落在水洼里,彻底变形了。
第二日,来城主府吊丧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城主府也变得喧哗起来,有的人来了就走了,有的人留了下来,蒋红菱就一直跪在灵柩前,一遍又一遍地向着来人磕头。稍远的地方来的人了解了城主府发生的事,不禁一阵感叹,对于蒋红菱也是一阵心痛,多好的一个姑娘。
第三日,众人怕在这样下去,蒋红菱会真的垮了,集体决定提前出丧,贴身丫鬟金莲将蒋红菱扶起,几个壮汉抬起两具棺材,众人紧随着出了城主府。城里的老百姓都站在街道两边,默默地为城主和夫人送行,一些老妇人还哭了起来。蒋红菱被金莲搀扶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整个人像一张纸一样惨白而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墓园在丰水城的东南处的一座小山上,这里埋葬着蒋家三代人,墓园依山而建,面积不大,已经有十多块墓碑树立着,其中两块上刻着蒋经天和他夫人的名字,众人将棺木放在墓碑旁,挖开墓穴,放下了棺木,填上土,堆砌好坟头,一切就结束了,又哭了一场,也就该离去了。
蒋红菱却不愿离去,她坐在父母的墓碑之间,双手抚摸着他们的名字,口中喃喃自语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孝。”泪水却依然无法流出。
众人无法,只好让丫鬟金莲留下,各自就都走了。
金莲站在那,看着小姐,泪水止不住地流,似乎小姐的眼泪都在她的眼里。
太阳上升又落下,好几拨人都过来探看,也送了吃的,可是蒋红菱依旧摸索着墓碑上的名字,金莲也跪坐在她的身旁,拿着馒头,劝她吃一口。
最后,当夕阳红遍西天时,蒋红菱站了起来,淡淡说了句,“金莲回去了。”
金莲站起身,跟在蒋红菱身后向着丰水城走去。落日将她们的身影长长地拖向身后,细细长长的,那么的脆弱。
回到城主府后,蒋红菱就回到闺房休息了,众人也不打扰,只有金莲伺候她上了床,就趴在床前休息。夜里不知何时,金莲醒了,发现肩上多了件衣服,再看床上,小姐已经不见了,金莲赶快出门呼喊,整个府邸都被吵醒了,众人知道蒋红菱不见了,也都焦急起来,这要是寻了短见如何是好,很快马厩的伙计说蒋红菱的黑子也不见了,众人这下算是稍稍放心,看来是不太可能自杀了,要自杀不会骑马出去找地方自杀的,随便上个吊跳个井就解脱了,何必再麻烦。不过骑着那匹汗血宝马他们要追也追不到了,算了,出去走走也好,想来还是去找那个叫三藏的人吧,把这段孽缘解决了也好啊,就怕,唉。众人又都散去了。
城主府的主人都没有了,但很快就有蒋家的人来接了任,城主府依旧运作着,丰水城依然忙碌着。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