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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刘宝祯听了,一一施礼拜见。极请各位进城。四人都是好动不好静的,如何能安安静静在厅堂回话,便推说还有事情要做,不能久留。五人便在林中聚坐一处,又畅言了许多师门之事,方才告别离去。刘宝祯又送出多远,才分手而回。

刘宝祯回到衙门,二班班头一眼看见,忙说;

‘大班头,太爷找你半天了,你如何才来。说不定太爷都等急了。’

刘宝祯紧走几步,来到二堂,报名进见,太爷果然在二堂踱步立等。见了刘宝祯进来,说道;

‘宝祯啊,今有武清县衙行文,要借你帮忙。我本不愿意你去,可是其情难却,我只好答应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随了武清来的差役走一趟,应酬应酬。不知那里怎么知道了你的名号,立邀你去协助破案。这是武清县衙的公函,你拿去看看。武清的来人已在客店中住下。待你明天走的时候,从帐房支取二十两银子,留在身边使用方便。一旦完了公事,快些回来。’

刘宝祯忙躬身谢过,自回家准备不提。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宝祯来大堂候着武清差役。不多时,就见一个差役装束模样的高个子中年人走上堂来。县太爷将刘宝祯介绍给那个公人,那人忙点头哈腰奉迎一通。随后辞别了县太爷,一起上路。

二人走在路上,刘宝祯向那差役打听武清那边的案情,原来也是一些蟊贼鼠盗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刘宝祯仔细听了,一一记住,心中有了一些根底。走到临近中午,刘宝祯忽然感觉到这个差役有些不凡。因为刘宝祯是武学出身,脚下走路是有些功夫的,可是大半天走下来,也没有见那个差役觉出劳乏的情状,而是步步紧随。来到一处村镇,刘宝祯和那个差役寻个饭铺坐下吃饭,在饭桌上边吃边聊。刘宝祯便问到那个差役何处学的武功,那个差役笑道;

‘学嘛武功,不就是瞎比划嘛,管嘛用。我要是真有武功,还上这儿请您吗。’

刘宝祯诧异道;

‘看你走路这功夫不弱,若不是有武功底子,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成色。’

‘你说走道儿啊。我每天跑腿,没有这功夫能行吗,都是事逼着练出来的。吃这碗饭也不易呀。’

吃过了饭,二人要了壶茶,一边慢慢地喝,一边休息。过了一个时辰,方才结账上路。下晌早早就到了县衙。差役将刘宝祯带进二堂,跟县太爷销了差,自去休息。县太爷留下刘宝祯,询问家乡住址,家丁人口,聊些家常。说话之中,县太爷发现刘宝祯敦厚至诚,心性稳健,很是喜欢。清聊之后,便将近来县域发生的大案一一说给他听。

原来这武清县城也是一个富庶所在,大小买卖有数十家之多,乡野富户在城内也多有其家,人口约有数千。今年上春以来,陆续出了几宗大的盗案。因为久久不能破获,成了积案。最近,又出了命案,让疲于应付的县太爷更为头疼。无论怎么督办,就是破不了案。有人对县太爷说,永清县县衙有个大班头,名叫刘宝祯,武功了得,人又精明,屡有破案。现在永清域内清肃,民心安定。太爷何不着人去请了来,帮忙破案,必有所成。太爷听了高兴,忙行走公文,接刘宝祯来武清帮忙。

刘宝祯听罢县太爷所说,沉吟半晌,说道;

‘太爷老大人,在下鲁钝,一时案由不得辨。在下还想听听冤主讲说,故有所请。’

‘大班头有话请说,不必客气。’

‘我想让衙门差役请过几家遭盗受害的冤主,述说案发经过,了解一下细情,或许于破案有利。’

县太爷应允,一面安排刘宝祯休息,一面差派人手,去叫那受害人家来衙述案。

刘宝祯辞了县太爷来在客房休息,过了约有一个时辰的光景,便有差役过来相请,说是遭案冤主俱已传到,等刘爷问话。刘宝祯忙跟随那差役来到班房,只见老幼不等来了六七个人,七嘴八舌纷云不一。刘宝祯和颜悦色叫来人坐了,让他们一一各自述说。一位老汉先自痛哭流涕,而后哽哽咽咽说道;

‘公爷呀,说起来疼死我了。---’

原来这是一家商贾,经营着一爿绸缎铺,小有资财。数日前的一天夜里,未到三更时候,忽而有强人跳进院里。老汉那时刚刚躺下,还没有睡着。老汉隔着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大汉,手握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老汉的住屋而来。老汉当时吓得只剩了淋尿,哆哆嗦嗦不能动弹。那贼人拨开门栓进到屋里来,翻箱倒柜,把老汉刚刚凑得的一百多两银子拿了个干净。老汉内人心疼,顾不得羞臊,光着身子跳下炕来,跑到那贼人跟前,一把拽着贼人不放,说那是我家购货的钱,刚刚凑来,你不能拿走。那贼人不声不响,只一挥手,老汉那女人的脑袋就叽里咕噜滚到地上,老汉一看,立时就吓得昏了过去。待到醒来,哪里还有贼人的影子-----

那老汉说罢又大哭不止。众人围拢来劝解,方渐渐收了眼泪。

另有一人说起家中被盗一案,是在早春时候。这是一家乡野富户,在城内有一居所。那时天气尚冷,还有冬装在身。一天夜里,还在亥时,有一个贼人跳进院中,用钢刀啪啪地拍打门窗,开口便索要纹银二百两。宅主哀告没有现银,好说歹说收拾了一些值钱细软,裹了一个包袱,从窗户丢给贼人,方才去了。又有一个说起家中遭盗抢的经过,有类近似。刘宝祯听得明白,知道这里的贼人十分猖獗,夜间入宅盗抢竟不避人。待众人讲说完了,刘宝祯安慰大家一番,分别遣去。

刘宝祯把听来的案由禀报给县太爷,将自己准备在地面暗访的事情说了。县太爷十分赞成,拨出十两银子供刘宝祯使用,说如果用人,随时调动。刘宝祯谢过县太爷,自去休息。第二天,刘宝祯穿了百姓服饰出了衙门,径奔酒楼茶肆而去。一面探察案情,一面暗访匪人。

武清县城比起永清县城来,地方大了许多。主街之上,光是酒楼就不下四座,而且都是油彩一新,十分招揽耳目。其余商铺茶肆,一家挨着一家。街道上一天到晚,车水马龙,来来往往人流不断。好一个繁华的市井。刘宝祯无心观看,只留意过往行人。

一连几天,刘宝祯访遍大街小巷,茶肆酒楼,各色人众。和案子有关碍的人物,竟毫无影响。这天将将晌午,刘宝祯又来到城内最有名气的‘多义士’大酒楼。进了厅堂,找了近门处坐了,悄悄观看来客尊容,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人物。此时来酒楼的人确是不少,个个服饰鲜亮,全是一些城内富家子弟和过往的商旅。约摸坐了半个时辰,酒楼已是高朋满座。正在此时,一个来人匆匆而入,让刘宝祯一震。原来进来的不是旁人,却是前几日去永清接他的那个差役。只见他身着一套平常百姓服饰,步履匆匆,直上二楼去了。刘宝祯甚觉奇怪,不知他如何竟要脱去公服出入。耐心又坐了片刻,方蹑手蹑脚寻上二楼来。举目看时,只见那差役与两个衣饰华丽的中年壮汉坐于一处,要了满满一桌酒菜,吃酒谈笑。刘宝祯满腹狐疑,可是无缘上前,只得认下了正面相向的一个人的面目,下楼去了。刘宝祯出了酒楼,便就近去了一家小饭铺,简单要了一些饭食吃过了,而后一面喝茶,一面静观酒楼往来客人的动静。过了半晌,在散出的人中,刘宝祯看到那差役匆匆而去。又过了一会儿,同坐的那两个中年汉子也走了出来,径自向西而去。刘宝祯为了辨识这两个人的来龙去脉,忙会了茶饭钱,紧紧跟在那两个中年人后面。那二人却毫无知觉,只顾说说笑笑赶路。

刘宝祯径随那两个人一直出了西门,来到一个处所,那二人毫不迟疑上前打门走了进去。刘宝祯赶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处道觀。道观大门上横匾写着;白云观。刘宝祯思忖一下,也上前拍打门环。随着一声浊嗽,出来一个年老道士。只见他脸上沟壑纵横,满面苍凉,然却慈眉善目。那道士问道;

‘施主何事。’

刘宝祯谎道;

‘小人一路行来,口渴得紧了,要向大师傅讨口

水喝,不知方便与否。’

老道士说道;

‘要吃茶,没有。随意喝些水倒方便。施主若不挑剔,你且候着,我给你取去。’说罢掩了门,自进去了。

刘宝祯站在门首静候。不一会的功夫,那老道士用水瓢舀了水出来,递与刘宝祯。刘宝祯接过水瓢转身便走,那老道士在后面着急说道;

‘你哪里去,把瓢还给我。’

刘宝祯回头说道;

‘我这厢里还有人,去去就来。’说罢假意立身不稳,将水泼洒了,说道;‘好好的一瓢水,让你一说,竟撒了,如何。’回来将瓢递给老道士。

老道士斜乜了刘宝祯一眼,抢过瓢去,转身上了门栓,径自去了。刘宝祯暗自好笑,心中思忖道;看这开门的老道士,倒是不像歹人。可方才进去的二人定然不是道士,但不知这些人如何搅在一处。刘宝祯正在闷想,忽然听到观内有兵刃撞击之声。刘宝祯心中一震,叫声不好。不知何人在观中争斗,亟想探个明白。想跃墙而进,又觉得不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功底。心里一动,转向邻居院墙,飞身一跃上了墙头,向观内张望。只见道观院中很是宽绰,在酒楼看到的那两个中年人正以剑格斗,另有一中年道士在廊下捛髯笑观。刘宝祯探了身子正待仔细观看,忽听中有一人叫道;‘着。’只见眼前亮光一闪,一只飞镖迎面扑来。刘宝祯眼疾手快,一挥手接了镖,顺势一个跟斗翻下墙来,稳稳站定。张开手来看,原来是一只铜镖,掂一掂分量,约有四两,暗道;好重的镖。正要将镖收起,只听那道观门儿一响,冲出两个人来,正是酒楼看到的两个中年人。那两个中年人一看刘宝祯直直地立在那里,竟然毫发未伤,不禁大为惊异。其中一个大叫一声;

‘呔,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偷覻你家爷爷练功,你活腻了不成。’

刘宝祯假意害怕,说道;

‘我哪里知道是练什么功,只是听到兵兵浜浜的响动有些好奇,想看看热闹而已。你若不愿让人看,不看也就是了,何必动那么大的火气。’

中有一人说道;

‘好小子,还敢上嘴,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兄弟,废了他,挖个坑儿埋了算了。’

另一个也不搭话,一个健步跨到刘宝祯的面前,恶狠狠一掌拍将过来。刘宝祯假意害怕,有些张皇地拙笨地慢悠悠躲避,却恰好刚刚躲过。只听刘宝祯声音嘶哑又颤抖地嚷道;

‘啊哟,打死人了。’

那人不知就里,以为自己不慎一掌走空,便又回手一掌劈来。刘宝祯慢慢退了两步,掌指险些刮着衣衫,又躲了开来。那人火往上撞,更进一步抢前,再击一掌。刘宝祯显得笨拙拙的样子挪动身子,又将将闪开来。那人见三击不中,直气得哇呀呀暴叫,挥剑飞身砍将下来。刘宝祯躲来躲去,象是惊慌无状,张手舞脚地反跑向那人。眼看到了近前,便见那人不但不下手,反而止步不动。原来是被刘宝祯一指点中了麻穴。另一个在后面看前面那人呆立不动,口中‘哼’了一声,道声‘废物’,便提剑直奔刘宝祯而来,举剑便刺。刘宝祯看得真切,晃身一步闪过,顺势便拿了那人的手腕,只一用力,那人‘啊哟’一声,宝剑光郎朗落地。刘宝祯又在那人腰间一点,那人便一动也动不得。刘宝祯取了二人的宝剑,径自进了白云观中,寻那中年道士。那中年道士还在廊下坐定,一眼看见刘宝祯拿了两口宝剑进来,心中已然明白,不禁大吃一惊。口中叫道;

‘你是何处来的歹人,竟敢仗剑进观行凶,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难道就任凭了你不成。今天你放了我家两个兄弟还算罢了,道爷我慈悲为怀,仍以道儿上规矩相待。如若不然,爷就要教训教训你了。’

刘宝祯也不搭话,在院中站定,一脸冷笑。

那道士一见,不禁动怒,起身用力一甩手中蝇刷儿。只见刷儿毛闪动,如羽箭一般,齐刷刷飞向刘宝祯。刘宝祯叫声‘来得好’,一纵跃起,腾空约摸七尺,将身子蜷了,用宝剑拨打如纲的刷儿毛,铮铮有声,毫无损伤。刘宝祯尚未落地,那个道士已然抢上前来,一掌击向刘宝祯的胸膛。刘宝祯知道这是一个厉害角色,不敢掉以轻心,忙抡动宝剑护身。那道士再攻仍不得手,知道来者不善,便不敢恋战,急急抽身而走。刘宝祯见那道士要逃,如何肯放,乃大喝一声,震得道士一惊。刘宝祯趁势赶上,一脚将道士踢翻,飞身上前摁住,解了道士的丝绦将道士缚了。转身来到道观外面,又将外面那两个人也缚了,分别拍解了他们的穴道,推进了道观。随手将观门插了,将几个人解到上房,用武林豪气激将,一一推问出来。

原来这三个人和在衙门当差的叫做张文的是师兄弟。自学了些武艺,却无以为生,便时常做些抢劫绑票的勾当,攫夺不义之财奢靡。张文是他们安插在衙门中的眼线。日里所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有张文一份。只因张文说,近来衙门请了永清衙门的一位武林高手,提醒师兄弟们要小心,所以近日没有做什么买卖。今天师兄弟们酒足饭饱,呆的手痒,便约了在观中走上几遭,不想正被刘宝祯撞上。

刘宝祯审清问明,将三人点了麻穴,放在观中。又将老道士找来,也点了麻穴,出来锁了观门,才径自回到衙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给县太爷知道。县太爷听罢大惊,忙问策于刘宝祯。刘宝祯说,可不露声色,将张文叫来二堂,干问他这些事情,看他如何说法。县太爷点头称善,差人去叫张文进来。那张文不知就里,意气风发地来到二堂,见了县太爷打千请安。县太爷瞄了瞄张文,问道;

‘张文,你来我衙门几年了。’

‘回太爷,小的来衙将将两年了。’

‘老爷我待你如何。’

‘太爷待小人恩同再造。’

‘呸。是我识人不清,误将歹人重用,因而造成大错。张文,你可知罪么。’

张文听罢大惊,忙分辨道;

‘太爷所说,小人不大明白。小人日里在衙里供事,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请太爷指明责罚。’

‘唗。大胆的张文,做得好事,还敢狡辩。你可知道城西白云观么,讲。’

张文一听,机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贼眼转动,忽然一个鹞子翻身,起来夺门就走。刘宝祯在一旁看得真切,叫道;哪里去。一个健步追至院中,和张文你来我往打上交手仗。那张文本是个二流货色,哪里是刘宝祯的对手。可刘宝祯并不急于拿他,只打些花拳撩他。张文看到势微,拼命反抗。县太爷不知就里,只急得搓手躲脚。刘宝祯看看火候到了,卖个破绽,一脚将张文踢翻,衙役一拥而上,捆了个结实。刘宝祯又禀告县太爷,说白云观还有三人,可着人解回。县太爷派遣几名衙役前去解押。不多时。衙役们竟解回来四人,刘宝祯指认老道士不是匪人,将其起赦一旁。县太爷当即升堂审案。严刑之下,四人招出许多案件,其中前几日绸缎庄掠财杀人一案,竟是张文所为。因此案关系人命,县太爷不敢自专,行文上报,将众贼人一一钉肘收监。百姓们听说县衙差役中出了匪人,大为哗然。

刘宝祯在这里又住了多日,看看并无案件发生,因惦记家中妻小,便向太爷提出辞行。县太爷听说刘宝祯要回去,忙说道;

‘大班头且慢走,我还有一桩为难之事未了,想请大班头为我参详。我本不想说,因为此事说出来让人汗颜。眼下大班头要走,我只好腆颜相告。在我辖下,有一处庄镇,名叫崔庄,为匪人所盘踞。庄主名唤崔大中,是个地痞地头蛇,为人豪横霸道,又交结豢养了一些歹人,为非乡里。县衙慑于他家勾结绿林势力,不能矫剿,常使我如鲠在喉。不知大班头有何良策,剪除了这恶霸,解民倒悬方好。’

刘宝祯听罢心中一震,想不到这武清境内还有这等事。思想片刻说道;

‘禀太爷,我想,这个情势已然日久,根深而蒂固,难以一下子了结。太爷且不要着急,待我从衙役中选三两个精干之人,一同去探庄暗访,将其庄内情形摸清,禀告太爷,再谋对策。如其势弱,或许有机会能擒住那贼人首犯也未可知。太爷放心,到时候我们自会便宜行事。一有消息,再请太爷定夺。’

县太爷听罢大喜,说道;

‘如此偏劳大班头了。三班衙役之中,精明强干者不乏,任由大班头调用。此行一切用度,可于衙门帐房上支取。待大功告成,再为大班头贺功。’

刘宝祯谢过县太爷,来到班房,向班头问起衙役的精弱,班头荐出强干者不下十人。刘宝祯让班头将这些人聚拢来,逐一检验,从中挑选了五人。刘宝祯又让这五人各施拳脚,显示本领。闹了半天,竟没有中眼的,只好矬子里拔将军,选了二人。这二人一个唤作李克,一个名叫孙才。刘宝祯向各自说了明细,要他们分别乔装,一个扮作雇工,携了锄头;一个扮作货郎,担了担子。二人分头准备。刘宝祯和班头讨了一身农服和一把锄头,也扮作了雇工模样。

第二天,刘宝祯从帐房取了盘缠,放于货郎担儿中,三人分作两拨,向崔庄进发。那崔庄距县城,也有四十里的路程。三人早早出来,赶到崔庄时已是巳时。三人约了庄头小茶馆为接头地点,孙才便挑了担子,自去串街卖货,暗中勘察民情。刘宝祯与李克一身雇工打扮,找个方便人家讨口水喝,顺便打听要雇工的人家。那家老汉说道,崔大财主家倒是常找人佣工,不妨过去看看。刘宝祯问了崔家所在,便和李克找了过来。来到门首,见是一座大宅,高台阶,阔门楼,门上有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家人守候着,好大的气派。刘宝祯登阶两步,欠身问道;

‘我们是南来的雇工,府上可佣工么。’

门上那家人说道;

‘既然是来佣工,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怕是来蹭饭吃的吧。’

刘宝祯陪着笑脸说道;

‘这位大叔说笑了。我们一路南来,逢村就要询问雇主,因此耽误了时辰,捱到这个时候才赶来,大叔看顾看顾,赏我们个事做,也好混碗饭吃。’

‘看你们这样子也是可怜,让我老人家心软。你们先在这儿候着,我给你们问问去。如有事做,是你们的造化,有碗饭吃;要是没有事做,对不住,你们是屎壳螂玩粪球,就地滚吧。’说完走了进去。

时间不长,那人回来,高着嗓门说道;

‘小子,算你们运气。眼下锄地正忙,宅里人手不够,你们两个就留下吧。我家大管家有话在先,东家管吃住,只要肯出力,工钱是一天十个大子儿。’

刘宝祯假意不满意,麼叽道;

‘工钱太少了吧。’

‘你还别嫌少,不愿意干接着玩粪球去。’

刘宝祯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对李克说;

‘做工的命苦,就认了吧。’于是随着那家人进了宅子。

走进大门,是这家宅子的外院。院子的一左一右和倒座,都是连脊瓦房。西面几间是厨房,已然热气腾腾,其余就是长工们住所。刘宝祯和李克被领到东边一间屋子,推门进去,只见后山墙一溜大炕,足足能睡下十个人。那家人道;

‘你们两个就住在这里,等人们回来挤一挤,就说是我说的。天也热了,你们没有铺盖也就将就一下吧,这里可没有现成的给你们用。离午饭还早着呢,你们先到院里找些活儿做,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刘宝祯诺诺连声。那个家人磨叽完了也自去了。刘宝祯和李克放下锄头,出来穿过月亮门,走进里院一看,这里是一处三合子院儿。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九层台阶,青砖青瓦,高脊隆起,显得安稳庄肃。厢房七层台阶,高大气派。正房两侧,各有五尺宽的过道和后院相通。在过道边墙上,各有一处角门,是进入东西两个挎院的通道。走进东挎院,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哭声传过来。刘宝祯和李克不知就里,也不敢停留,忙退出来进入二层院子。

二层院子和前院是一样的布局,只是台阶比前院又高了一些。只听正房里声音嘈杂喧哗,不知有多少人在里边说笑。刘宝祯闻得一股肉香,正是从西面挎院传过来的,知道那里乃是内宅的一处厨房。

刘宝祯和李克对视一眼,直蹬台阶,推门走进正房,定睛一看,只见这是一个连三间的大客厅,厅中摆了两张大桌,桌旁正围坐着二十余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年老的年轻的,等等不齐。上首桌的上首坐定一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圆圆肥的脸庞油光光的,细细的眉毛,小小的眼睛,一脸的络腮胡须,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一个不好惹的所在。只见那人鼓起大肉泡眼吼道;

‘你们两个吊人不他妈的去干活儿,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滚,迟了小心你们的狗腿。’

刘宝祯一边点头哈腰退出,一边将这人看了个真切,退出来后对李克说道;

‘记住,这人恐怕就是此宅太岁崔大中了。’

刘宝祯和李克在内宅整整转了一圈,知道这处宅子有四层院落,院落东侧还有三处挎院;院落西侧除了一处挎院为厨下,还有一座小花园。刘宝祯处处看得明细,回到下处,打水洗了脸,便去厨房闲话。从厨工那里得知,这家宅主催大中是个土财主,家有良田二千余亩,大多租佃出去。自家耕种的田地也有三百余亩,常年雇佣长工就有二十余人。从厨工那里还知道,崔宅主人崔大中,乃是出身平常人家。自幼失教,养成一身痞气。年少时和几个恶少横行乡里,极为霸道。且好色,时常抢女人回家,供他淫乐。家中父母管教不得,先后被活活气死。后又交结几个绿林恶棍为友,劫财霸地,不到十年便累积了这若大的家业。崔大中以恃强为乐,将家中之事都交与其妻弟把握,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的妻弟姓刘名芳,乃是崔大中大太太的弟弟,温文柔弱,心地善良,是个好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居礼有成,从不苛待下人。长工们如若谁家有了手长脚短为难事,说给刘管家知道,刘管家一准帮忙,因此众下人无不敬他。刘宝祯心中一动,暗暗记下。

吃过中饭,刘宝祯和李克扛了锄头,跟了送饭的厨工来到地里。厨工将他们荐给掌做的,还不忘对掌做的说上两句刘宝祯二人的好话;人生地不熟的,多看顾些。

到了晚间回来,李克从未做过工,只累得骨酥筋麻,如何还动弹得。刘宝祯怕他露馅儿,便嘱咐他离开崔宅,和孙才会合,速回县衙,向县太爷禀报崔宅的情形。请县太爷着人查寻崔家抢男霸女,劫财抢地事项,写出呈状,以便将来作为崔某行凶作恶的依据出证。刘宝祯自留下来,继续了解崔家恶行,寻找可乘时机。嘱咐李克已定,刘宝祯于是和掌做的说明,说让李克回去,告诉家里我们有了吃饭的地方,让家里人好放心,而后再回来安心做事云云。掌做的并不在意,任由他去。李克出府会了孙才,在小店住了一夜,赶回县衙禀告去了。

吃过晚饭回到长工房,长工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谈天说地闲聊天。刘宝祯自去找了两条木板,在地下搭了一张小床躺下来,一边休息,一边和大家闲说。刚刚起更,众人劳累了一天,熬不住,便纷纷睡去。一时间,屋子里齁声大作,几乎吵翻天。刘宝祯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沉稳住心神,回想这一天进宅的所见所闻,心中越发不踏实。时近三更,刘宝祯随了起夜之人如厕,完了事却没有回屋,悄悄溜进内宅,查看动静。

进入到一层院子,看各个屋子都还灯火明亮。刘宝祯悄悄挨近东厢房向里张望,只见人们都已卧床睡去,只是案上白白着了灯火。刘宝祯正欲离开,忽然听见正房东边一间客房里有些声响异样,靠近一看,原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大男子抱了一个年轻后生,在吭哧吭哧消火。刘宝祯看了不禁皱眉撇嘴,狠狠啐了一口。再转向那几间客房去看,也都睡了。刘宝祯遂在墙根隐了身,向后转去。来到二层院落,各个屋子静悄悄的,人也都睡去。于是转到三层院落。远远就听见正房里齁声如雷,知道便是崔大中了。又转往别院,也是悄然无声,刘宝祯这才退回下处,重又躺下。

一夜无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长工们便起身早早吃过饭,扛了锄头下地。刘宝祯装作无事,也随着去了。晚上回来。刘宝祯就听说崔大中又做了件出格的事。原来这日上午,崔大中在一群狐朋狗友的陪伴下,去李庄讨色。冤主姓牛,年前没有缴清佃租,留下一些租尾无力清还。崔大中曾听人说起过,佃户牛家母女多有姿色,远近堪数第一。崔大中今日忽然想起,心中发痒,便带人骑马而去。进了李庄,问到牛家住处,讨要租债。牛家本无力偿还,家主只得苦苦求缓。崔大中装作执意不肯,示意众人,围了家主在院中矫情,又着人推出主妇,那崔大中便在屋中对牛家十三岁的女儿用强,直闹得一家人要死要活,鬼哭狼嚎一般。崔大中逍遥过了,洋洋得意带了那帮人扬长而去。牛家人心中不甘,下晌来崔宅讨理哭闹,又被崔家恶奴赶打出去。崔大中放出话说,不快些交齐租子,还要拿人抵债呢。刘宝祯心中恨道;又是一笔孽债。

到了晚上,刘宝祯再次夜里起来各处察看,又不得其他痕迹,知道崔大中是个有恃无恐的恶霸,日里恃强惯了,于外疏于防范。去看大门,值守的家人只有一个,也早就躺在春凳上睡去,不知警醒。刘宝祯看得明白,才回屋安心睡去。

来日,刘宝祯照常随了众人下田。待人们锄入地里,乘人不注意,便悄然离开,径直奔回县衙。见了县太爷,禀报了在崔宅的所见所闻,听候太爷裁夺。县太爷听了眉头紧蹙,沉思不语。师爷站在一旁,睁着斗鸡眼望着县太爷,嘴巴磕了半晌才说道;

‘大班头有所不知,只因衙内人手有限,且武功不强,老大人怕是捉鸡不成反蚀把米,逮不住狐狸反闹身臊。那姓崔的势大,已成气候,如果一次做不倒姓崔的,日后必受其害。’

‘是呀。我也是一时思不得良策,难下决心。’

刘宝祯却有所想,躬身叉手说道;

‘禀太爷,小人有一个想法,说出来太爷参详。其实捉拿崔大中,并无须多少人,只要造个人多势众的势头,惊动那贼害怕就行了。太爷将衙门里所有的公办和差役们聚齐,能有四五十人,再在城里广招丁壮,凑上百八十人,多拿火把响锣,造成人多势众的局面,入更前赶到崔庄,围了崔宅前后门,等我进院开了大门,众人高举火把,大敲响锣,涌进院门。高喊;官军来了,不要走了崔大中。崔大中的狐朋狗友闻听崔大中事败,必然惊走,我们也就能擒获崔大中了。’

县太爷摇头说道;

‘万一崔家群贼不散,形成僵局,如何是好。’

‘自有小人带了几个能战的衙役在前效力。太爷不用担心。’

县太爷看看师爷,师爷看着太爷,犹豫不定。过了片刻,师爷慢慢说道;

‘我看这个办法好使。崔家人虽众多,但所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是些可同富贵而不可同患难的。他们看崔家事危,必然没人跟着淌浑水,会做鸟兽散。退一步讲,就是不散,有刘大班头坐镇,大人又有何忧。’

县太爷思忖良久,拍手顿足说道;

‘好吧。人这一生哪能不经险,就是栽了,我也认了。如此,师爷守家,我和刘大班头同去。一应准备,明天上午完成,吃过午饭,分头出发,天黑时赶到崔庄外南五里处聚齐,定更就动手。’

安排已定,立刻分派人手开始准备。待到第二天上午,已经凑上百余人。各自手上武器五花八门。有衙门差役拿的刀、棍,也有各处人丁自备的木棍、扁担,还有捅火用的铁通条,杂七不一。各处寻来十多面大锣,还有各自制作的沾了麻油的火把,准备得十分齐全。县太爷再申,过午各自行程,天黑时在崔庄南五里聚齐。

县太爷备了一头小毛驴骑了,有两个衙役跟着,都换了行装,早早动身。太阳将将落山时,已经来到崔庄南数里的一片树林,跳下驴来等候其余人等。功夫不长,陆陆续续聚了不少人。刘宝祯和众差役全都到齐了,唯有聚凑的人丁还有一些未到。县太爷首经大敌,说话都有些颤抖。刘宝祯最后分派;让孙才带领十名差役,二十个丁壮,六面大锣,各自的火把,远远围着后门,不得靠前。听到前面锣响,便敲锣呐喊,造成围攻之势。其余人众,围住前面。待大门开了,一涌进院,敲锣高喊,但不得妄动。县太爷夹杂在人中,切不要声张。

众人听得明白,开始整队向崔庄进发。来到崔庄村头,刘宝祯再次申明。又稍稍休息一下,等到定更以后,开始分头包围崔宅。但成定势,刘宝祯手持一把单刀,一纵攀上房檐,一个前翻,跃上房顶,毫无响动。刘宝祯在房顶向院中看去,只见各屋依然灯火通明,一层院正房里,尚有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刘宝祯知道人们还没有睡觉,于是轻挪脚步,找个空处跃了下去。看看并没惊动他人,直奔大门。值夜的家人不在,刘宝祯上前开了大门,放众人进来。众人一面向院中涌进,便一面急促敲锣,同时大喊;‘官军来了,崔大中跑不了了。’刹那间,后门锣声喊声也喧天而起。屋里边听到喧闹,一阵骚乱,一股脑儿跑到院中,黑乎乎有二三十人。刘宝祯手持钢刀,为首跨入院中,厉声叫道;

‘尔等听真,官军此来为捉拿案犯崔大中,其他闲人无干,快些闪开了。’

话音刚落,从屋里跑出来的人中跳出一个大汉,手指着刘宝祯骂道;

‘小子好大的口气。若要拿人,先得过你爷我这一关,来来来,爷和你先玩儿两趟拳脚。’

那汉子说罢举步欺身,一掌直劈过来。刘宝祯无意恋战,闪过一掌,借势前蹿,回手横里便是一刀,正拍在其人后背,那人‘扑’的一声仆倒在地,挣扎不起。刘宝祯叫声‘绑了’,众衙役一拥而上,把那人捆了个结实。刘宝祯回头叫道;

‘哪个还要帮凶,快来送死。’

话音刚落,窜过两个年轻人,各持一把钢刀,搂头便剁。刘宝祯脚步轻移,躲过二人,回手又是劲力一刀,刀背正磕在一个年轻人的刀上,将那人虎口震裂,手中的刀当啷啷落地。那人直抖着手,血从那人虎口流了下来。刘宝祯飞起一脚,将那人踢翻。另一个见不是来头,夺路就走。刘宝祯叫声‘哪里走。’一个健步窜过去,略一晃身,已然将刀摁在那人脖子上,叫道;

‘敢动。把刀放下。’

那人乖乖把刀扔在地上。刘宝祯叫声‘绑了’,几个衙役上来,七手八脚将这两个人捆了。

这时一个四十上下年岁的胖子呼哧带喘地从后院跑了过来,大叫;

‘贤弟们快来救我。’

叫着扎进那人堆里。刘宝祯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崔大中,便大叫一声;

‘呔,崔大中,还不过来受缚,更待何时。’

说着直奔过去。未到近前,又有俩人出来拦住。刘宝祯不由分说,三拳两式便点了二人麻穴,就势前跨一步,一把抓了崔大中衣领一拽,崔大中飞出人群来,一个马爬仆倒在院中。那些人一看不是来势,哄地作鸟兽散。刘宝祯口中大叫‘哪里走’,却不去追赶,任那些人散去。众衙役将崔大中等人绑了,从人群中请出县太爷来。县太爷虽然还镇静,却也早已出了一身透汗。刘宝祯着人开了后门,放进孙才等人,叫几个人守了后门,不得放人出入。县太爷叫人把崔大中带到东厢房看押,其余五人带进西厢房看管,命衙役众人,轮流值夜。安排已定,县太爷方叫了刘宝祯,一同来到上房,商议善后。刘宝祯向太爷说起崔宅管家刘芳,为人厚道,名声还好,可以把崔宅后事暂时托付给他云云。县太爷点头首肯。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县太爷叫过崔宅管家刘芳,安抚一番。告知,崔宅细软浮财一律充公,征缴精粮二百担充作公用。要其奉公守法,不得再蓄养匪类云云。刘芳叩头如捣蒜,不住地称是。县太爷训示过刘芳,叫他自去筹备了二十挂大马车,或拉浮财,或运粮食,或载县太爷以及犯人们用。料理停当,已将近中午。众人用过饭后,县太爷一声启程令下,众车辆浩浩荡荡,烟尘滚滚,向县城进发。

一路无事。到了太阳压山时,一行人进了县城。班头将犯人收监,师爷督帐房收检财物,忙到掌灯刚刚完事,将账单报给太爷看。太爷扫了一眼,说;知道了。遣散各处聚来的人丁,每人给了二百大钱的奖赏。众人领了赏,欢欢喜喜地去了。衙役们每人二两银子的赏钱,刘宝祯重赏二十两。刘宝祯推辞不开,只得收了。县太爷此次出去,大开眼界,确实知道了刘宝祯功夫非凡,对刘宝祯更加敬重喜爱。

过了数日,县太爷将案子审清问明,命崔宅给了受害的冤主不少赔偿,将崔家有证有据霸占来的土地归还原主,将缉拿的崔大中及其狐朋狗友判了重罪收监,不得取保。行文上峰,申明此事不提。

刘宝祯又住了几日,看看无事,便向县太爷提出辞行。县太爷好容易过上安稳日子,见刘宝祯要走,哪里舍得,极力挽留。刘宝祯一心惦记家中妻子就要临产,去意坚决。县太爷无法,只得写了回执,又封了五十两银子相赠,和刘宝祯依依不舍,执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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