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家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像个地窖。霍朗也懒得放火，坐着歇了会儿，出去街上买了袋方便面，将就着干嚼吃了。桌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是母亲从沟里搬出来的时候带来的。相片的表面很脏，一看就是用手经常抚摸的样子。相片是霍朗满月的时候，父亲为了庆祝自己喜得贵子，特地从乡上请来师傅照的。这张相片也是霍朗长这么大，家里照过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那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了，照片中的她抱着个孩子呆呆地站着，不知什么原因还傻愣愣地笑着。提起大姐，霍朗为她感到悲哀，大姐从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母亲上山种地，一直到她出嫁的时候。大姐很胆小，她也像母亲一样，脾气出奇的好，对父亲是言听计从。就是现在回娘家，父亲骂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声不吭，有时明明父亲说错了，她也不反驳一声。大姐的儿子比霍朗还大几个月，“大姐一辈子就这个模样了。”霍朗叹了口气。
紧挨着大姐的二姐紧锁着眉头。霍朗后来才慢慢知道：那时候二姐正为自己的婚事发愁。听村子里的人说，二姐当时看上了一个外地的石匠，一个挺机灵稳重的小伙子，石工手艺好，人也长得不赖，可是父亲却坚决反对。父亲憎恨一切外乡人，是外乡人拐走了父亲的母亲。因此，父亲对一切外乡人，都充满着憎恨的情绪。可是命运偏偏和父亲又一次开了一个玩笑，就在二姐寻死上吊、装疯卖傻，父亲仍不同意的情况下，二姐跑了，跟着她心爱的外乡石匠跑了。那是一个漆黑没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出诊在外，是母亲偷偷放二姐走的。当时霍朗还小，他什么也不懂，只是那天夜里天很黑也很冷，他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知他到底哭什么，也许在黑暗中他找不着了母亲的****。只是母亲放走二姐的事，父亲现在仍不知道，他不知道二姐是母亲放走的。他总以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母亲私自是不敢做什么大事的，但是他忘了母亲那时也是在一个漆黑没有月亮的夜晚投入他的怀中的……
后来在霍朗五岁的时候，二姐回过一次娘家，但是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父亲也不知从那里得到二姐要回来的消息，他把二姐堵在村头，他没有让二姐进村，他站在村口，高声宣称二姐不是他的女儿，他的二女儿小时候得天花早死了。二姐触痛了他心灵中的伤疤，在他的心目中二姐就是父亲那个私奔了的母亲的化身。当时霍朗还小，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站在村口发那么大的火，骂人的声音又那么大，而且这一次又是对一个陌生的抱着小孩的女人。平时父亲都是在家里冲母亲发火的，而且每次声音总是很小很小，站在大门外的人是根本听不见的。于是，霍朗觉得很奇怪，他和村里许多小伙伴一起坐在村口一户人家的硷畔上，好奇地看着指天画地、唾沫飞溅的父亲。而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父亲的骂声中哭得很厉害，霍朗觉得父亲很了不起，父亲能把一个陌生的人骂得直哭，而且他骂人的时候村子里的许多大人都在看他。顿时，霍朗高兴地拍起手来，六姐告诉他拍手就说明很高兴。
只是后来女人怀中的那个孩子大哭起来。孩子一哭，不知什么原因，霍朗也开始哭，而且声音很大。霍朗现在仍记得那天晚上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揍他，而且打得很重，以至于打过后霍朗在炕上足足躺了七八天。从那以后，霍朗便开始对父亲充满恐惧，尤其是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大声地哭。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后来好像哭够了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匆忙解开上衣的纽扣把一只****塞给孩子，那孩子一见****便不哭了。贪婪地抱着吸起来。其实霍朗早哭累了，他发现那个孩子不哭了，便也住了声。揉了揉眼看着那个吃奶的孩子。他发现那个女人对着父亲和母亲跪下，就像他过年给父亲和母亲那样点了点头，然而又和过年不一样，父亲没有给她买糖的钱……
再后来，霍朗上一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班主任忽然给他一个纸袋，让他带回家去，并嘱咐他不要撕开。霍朗拿着纸袋很兴奋，好像拾了个大元宝似的。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禁不住好奇，在一个小土坳里偷偷打开了那个纸袋，撕开后他很失望，里面除过一张纸外什么也没有，只是那张纸上画着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回到家后，霍朗不敢给父亲看那个被他撕开的纸袋，他怕父亲揍。于是他自作主张把纸袋藏起来，等着母亲。他等母亲从沟里出来的时候，先给母亲看，无论做错什么事，母亲总不打人。
母亲后来告诉他那是二姐，于是霍朗问母亲谁是二姐，她在哪里。母亲告诉他，就是那个抱着孩子站在村口哭得很厉害的人，说着，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霍朗忽然害怕了，就因为那个女人害得他挨了父亲一顿打，现在她怎么又来了。于是霍朗不顾母亲对他的嘱咐，他偷偷告诉了父亲。他知道父亲讨厌那个女人，他怕父亲将来发现会再揍他。父亲知道二姐给母亲写来信之后，便硬和母亲往来要。母亲不给，父亲便抢，母亲死里不给，父亲便打。最后还是父亲厉害，母亲被他推倒在地上哭喊着，半晌爬不起来。父亲狠狠地把那张有大人和小孩的纸撕成几半投入火炉中。只是从此以后霍朗彻底怕了父亲，他发现父亲不仅敢打他，而且还敢打母亲……霍朗望着相片，二姐依旧紧锁着眉头，在想着什么。只是照片由于年代久的缘故，二姐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是从此以后，霍朗再也没有见过二姐。
父亲背后的三姐和大姐一样，也是呆呆傻傻地站着。只是她好像第一次照相，显得特别得紧张，一只手牢牢抓住二姐的一条胳膊，眼睛睁得很大。三姐二十岁那年，在父亲的操办下嫁给了父亲早就给她物色好的男人。从此她也就死心塌地和自己从来没见过面的男人过起了日子。只不过三姐命好，三姐夫勤劳能干，光景不错。可是他们却接连养了三个女儿，现在仍没有儿子。每年他们都被计划生育工作队追得满世界跑，三姐家的光景这几年早乱了包，余粮余钱都早踢踏光了。去年他们被追得实在没有办法，便卖了家里所用值钱的东西，偷偷到市里做了黑户，靠三姐夫揽工挣钱养家糊口。为了一个儿子，三姐他们抛弃了一切。
然而在霍朗心中，六姐给他的印象最深。六姐比他大三岁，小时候母亲由于成天忙于劳作，霍朗是爬在六姐的背上长大的，因此霍朗和六姐的感情最深。六姐从小脾气就犟，也只有她敢和父亲顶嘴，因此，她挨父亲的板子最多。父亲最讨厌顶嘴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六姐夫也是父亲瞅下的，起先六姐死活不同意。那时候六姐成天哭哭啼啼，她甚至也和二姐一样想到跑，但是父亲看得很紧，他绝不能容忍再出现一个二姐，二姐已经使父亲在人前丢尽了脸。只是后来，六姐突然间不闹了，她同意嫁给那个乡长的儿子。其中的原因霍朗是知道的，她明白六姐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
那是一个晚上，到底具体是什么时候，霍朗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亮得让人心里发慌。霍朗由于睡前西瓜吃多的缘故，半夜里意外地醒来一次，平日他睡觉的时候，都是一挨枕头一觉睡到大亮。半夜里霍朗醒来的时候，月亮从窗子照进来，很亮很亮，霍朗发现炕上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成天的劳作累坏了母亲，这会儿她睡得很沉，只是父亲和六姐不知哪去了。霍朗揉着惺忪的睡眼，模模糊糊摸下炕。忽然，他听到院子里有哭泣声，声音很小很小，“是六姐的声音。”霍朗不由地心头一震。
“六娃，小点声，别吵醒你妈和你弟。”父亲阴沉沉的声音。
“嗯……”六姐带着哭腔答了一句。
哭泣声慢慢变成了抽噎声，而且声音更小了。
“六娃，爸知道让你嫁给乡长的儿子，的确委屈了你，但爸也有爸的难处。你爷爷是被人整死的，是死在‘土财主后代’这个名号上。他老人家死的时候，我连下葬都没有赶上，爸在人世上没能再见你爷一面，只因为他是‘土财主后代’。‘土财主后代’在那个年月里是应该早早下葬的。‘活着害人，死了害鬼’，这是当时人们说的。爸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些，永远也不能。你爷爷曾不止一次对爸说，霍家是土财主的后代，他一辈子被人瞧不起，但我们必须要争一口气，让世人知道，霍家不是鳖，霍家也有人。爸三十几年为了什么，就为了你爷爷的那句话。如今爸爸也老了，也不中用了，可是宝娃子又不好好学习，让爸怎么办，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我一样回家下苦种地，爸必须想办法……”父亲的话说得很急，这会儿已经气喘吁吁，他顿了顿又接着说：“王乡长答应过爸，他亲口说的，他们家在市招生办有亲戚，况且他儿子也看上你了，只要你同意做他家的儿媳，宝娃子的事包在他身上，他能完成爸的这个心愿。”
霍朗听着，他没有动，只是七月里他忽然觉得冷飕飕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外面的谈话仍在进行着，但是霍朗什么也听不进去，耳朵里轰隆的一片。他觉得悲哀，为自己，为父亲，更为苦命的六姐。霍朗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他忘了尿憋得厉害，他发誓要好好学习，为了六姐，必须认真学习，他要父亲看看，不要乡长的“帮助”，他也照样能考出去。
在当时霍朗的心里，六姐是为了自己不好好学习才嫁给乡长的儿子，只要自己学习好，六姐就不会嫁过去。但是，霍朗把一切都想错了，大人们的事孩子那幼稚简单的头脑是不可能容下的。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答应的事决不会出尔反尔。就在第二年冬天，就在霍朗学习成绩直线上升的时候，六姐出嫁了。那天，六姐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上花车。母亲就像那次二姐回来一样，哭得缩成一团，瘫在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六姐最后是在父亲大声的呵斥声中被两个人架着上了车。霍朗只记得那天很冷很冷，冷得让人伸不出手。只是迎亲车队走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那场雪很大很大，一直下了两天。
后来，六姐和六姐夫不断打架。每次六姐回娘家，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而父亲对六姐总是很冷淡。只是有一次六姐哭声惹怒了父亲，他才说：“穷哭个什么，许多人想嫁还嫁不上，年轻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每次六姐来的时候，父亲总在她来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便催母亲让她送六姐回去，他说他不能让刚出嫁的女儿成天住在娘家，他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年年冬的时候，六姐生了孩子，但六姐夫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有了孩子就会疼老婆，就会顾家。六姐夫每天照例和一帮狐朋狗友闲逛喝酒，回家照例拿六姐出气，他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反而下手愈加厉害了。有一次霍朗亲眼看见六姐一条腿肿得吓人，但父亲第二天就催母亲送六姐回去。再后来，六姐他们仍旧再打，而且天天打，不过，六姐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只是再后来，父亲便开始喝酒，而且天天喝，越喝越厉害，他好像要把一辈子欠下的酒债补回来。父亲给人看病一个劲儿开错药，简单的头疼脑热他都医不好了，诊所的生意越来越冷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