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天的工夫，偌大的校园就已变得空空荡荡。放假了，大家都匆匆忙忙地收拾起行囊赶回家了。毕竟对于他们这些十六、七岁刚刚离家的孩子来说，家就代表着温馨，代表着关爱。宿舍里狼藉一片，昨天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各种垃圾丢的到处都是，霍朗平时都不愿意收拾，更别说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是用脚将门边的垃圾向开拨了拨，不然的话门都关不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霍朗觉得烦躁无比。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想早点回家，特别是昨天宿舍其他人有说有笑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也想两把收拾好，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毕竟宿舍里他家离学校最近，但是寒假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直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像放电影似的从眼前流过。自从和父亲吵过之后，霍朗不仅在大姐家过的春节，后来开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去，他嘱咐在镇子上学修理的外甥将自己的行李从家里拿到修理部，开学的时候他从大姐家直接到修理部拿了行李就到学校。那个家他没有一丝的留恋，他觉得压抑，他觉得难过，他怨恨父亲，他心疼母亲，他可怜六姐。甚至上学动身时需要钱他都直接和大姐要，他告诉大姐这是自己借的，和父母无关，将来自己工作后由自己来还。
放假后的事情霍朗也早盘算好了。今年函授学员不占用他们的宿舍，因此既不需要把东西往女生宿舍搬，又给他提供了住宿的地方，他准备报名学计算机。尽管平时上课时，老师们总是不遗余力地说，二十一世纪是信息时代，将来计算机会像电视一样普及到千家万户，一个年轻人如果不懂得计算机就真的落伍了，但是霍朗并没有把老师说的这些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想回家，能拖一天是一天。至于函授学员授课完毕学校要锁宿舍楼，到时间大不了自己再到大姐家住一段时间。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放假前一周霍朗就给外甥打了电话，让大姐借给自己五百元。大姐也没有问他要干什么，几天后就托熟人捎来了。前几天他就到校园外面的培训点报了名，初级班一百五十元，学习半个月。
上了两天初级班的课，霍朗就彻底被计算机迷住了。只要简单地输入几个字母，电脑就乖乖地听你指挥了，老师说这叫什么“DOS命令”，只是计算机最皮毛的东西，像中级班学习的PC透视、FoxBASE比这还要神奇。此外，老师还给他们初次学习的学员每人发了一张“五笔字型字根表”，这两天霍朗只要一有时间，就不停地嘟囔着“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大太三羊古石厂，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因为他神奇地发现，只要记会这些拗口的口诀，就能把一个个汉字敲打到电脑上……对于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这一切，霍朗完完全全地沉沦了。他的心思也不知不觉地彻底发生了变化，由一开始不想回家随便找个消磨时间的想法变成了现在兴趣盎然地主动探索了。为了让自己能尽快熟悉键盘上字母和数字的分布情况，霍朗再三央求老师借给他一个键盘，以便自己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时练习指法。
这些天，霍朗好像中了魔怔，完全忘记了一切。每天早上一上机，他就迫不及待地练起来；中午其他学员都午休了，他一个人还在不知疲倦地练着；晚上都是在老师三番五次地催促之下，他才依依不舍地关机离开……对于家，对于父亲、母亲、六姐，他完全忘记了。
那天晚上，霍朗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宿舍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楼门口拐角处的路灯下有两个探头探脑的人影，“什么人，大晚上的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心里想。
“舅舅。”一个人影迅速地向他奔过来，“你去哪了，我和外婆都等你一下午了。我让外婆先到三姨家去歇歇，我一个人等，可她就是不去，偏要留下来和我一起等，这不现在我们都没有吃晚饭。唉，外婆也真是的，平时都挺听人劝的，这次不知怎么了，这么犟……”
霍朗这才记起，半年多了他都再没有见过母亲。微黄的路灯下，母亲显得更加干瘦单薄了，那件母亲出门才穿的印花的确良半袖，此时穿在母亲的身上显得那样的肥大。
“妈，什么时候来的？”霍朗问。
“没来多长时间，别听你外甥瞎胡说。”母亲擦了擦眼睛。
“我们去吃饭吧。”霍朗一把拉住母亲的手，一股冰凉粗糙的感觉从手心里传了过来，霍朗不由地心里一酸，声音有些哽咽。
“舅舅，你别怪我妈。我妈怕外婆担心你，早就把你住校学计算机的事情告诉了她。但是外婆就是放心不下你，非要来看看。我也告诉外婆，舅舅都是大人了，一定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旁边的外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外婆要来看你，可她又找不到，于是就天天来修理部找我，让我带她来找你。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带外婆来的。舅舅，你是不知道，我师傅为此事都老不高兴了……”
听着外甥的话，霍朗的眼睛湿润了，他何尝不明白母亲的心思，他能想象到那个干瘦单薄的身影天天去修理部央求外甥时的情景，他能想象到那个干瘦单薄的身影天天翘首盼望自己回家的情景……“母亲老了，的的确确老了，自己不能再让她担心难过了。”两颗泪珠从霍朗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在三姐家吃过饭，母亲就催促着要回家。看着母亲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模样，霍朗先前想了一晚上劝说母亲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六姐的不幸，父亲的顽固，这都是刻在母亲心中的伤痛，特别是自己和父亲针锋相对的争吵，无疑是在母亲伤痛的心里又撒了一把盐，这些天，这些年，母亲的苦又向谁诉说过，她何尝不想安安生生、和和睦睦地过光景……想到这里，霍朗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霍朗默默地对自己说。
班车停到镇子上的时候，霍朗有些为难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跨进那个家，如何去面对冥顽不化的父亲，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草率地答应母亲回家。不知为什么，一下车母亲就紧紧地抓住霍朗的手，拉着他向家的方向走去。霍朗忽然间觉得母亲的手劲大了许多，那只粗糙干瘦的手捏得他手腕有些发麻。转过街角的时候，霍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因为他知道前面就到家了，无论自己再怎么不情愿，再怎么不想面对，这个家自己始终是无法彻底割裂的。猛然间，他发现眼前的情景有些不太一样，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脑袋乱成一锅粥的霍朗一时间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外甥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对霍朗说：“舅舅，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看着霍朗一声不吭的样子，外甥也没有再卖关子，“舅舅，牌匾换了……”
霍朗这才注意到，父亲在门边挂了十几年的木制“霍氏诊所”的小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喷绘的“鸡羊肉剁荞面”巨大招牌，稳稳地横在房檐之下，那么崭新，那么鲜亮，他不解地转头看了看母亲和外甥——
“舅舅，你还不知道吧，六姨上个月就离婚了，是外公坚持要离的。外公说他也老了，看病还总出错，就和我爸他们商量，六姨离了婚也要生活呀，她不是剁的一手好荞面吗，于是就把诊所改成了小饭馆。不知为什么，这些事外公都不让告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公的脾气，我们也就没敢给你说。呶——你看，外公正在门口带乐乐呢。你还别说，自从六姨离婚之后，外公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喝酒了，天天帮着外婆和六姨收拾鸡羊肉呢。外公挺厉害的，刚离婚时，六姨夫来饭馆耍了一次酒疯，外公二话没说，直接拿棍子就把他打了出去，六姨夫也挺怂的，被外公打了一次之后，再也没来过……”
外甥还在喋喋不休地向霍朗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霍朗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大踏步向小诊所，不，准确的说，向小饭馆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