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骂人与否间徘徊不定，却是猛然感受到一阵沁心之暖，旋即抬头，望见一脸暖阳的光明。那笑容依旧同从前一样俊逸阳光，不同的是，此时竟夹杂些许傲视天地的王者气息。
他越过桃君颜，直接将我揽进怀中，深情许许，略带歉意：“是我的错。我不愿教人知道我的身份，却让你受尽这苦楚。终究还是无法隐忍，暴漏了自己。”
我隐约想起他那不容于天地的桀骜和周身洒金般灼目的火光，忍不住问道：“那你真身究竟是什么？何以那三界最厉害的三昧火焰在你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他带着宠溺的笑容，刮了刮我鼻尖，“小桃，你的眼睛总是可以看透世间一切，只是还不够聪慧。”
我气闷的一哼：“不说算了，用不着损我。”
他却笑起来：“小桃这叫大智若愚。”
时间静好，若是没有一旁的一坨便便，大抵会更好。
我执了光明手，问道：“那我们何时离开这里？还有我让你捎带的仙女姐姐的魂魄，你可有带来？”
“未曾带来，红烟的魂魄是久曜在聚敛的，并非是我。久曜那日发现红烟的画像和善魂都不见了，生生急掉三成修为，怀疑是菩提出尔反尔，故而直接杀上方寸山。”他说罢，猛地笑起来，这一笑中的光华竟闪得我有些眼花，正琢磨着往后投到他门下与他朝夕相对，怕不是要准备一副墨镜，又听得他略带戏谑开口：“原是被你偷走。”
听见红烟这名字，桃君颜静默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破碎，眼神颇为怪异的将我二人看着。我不做理会，又絮絮叨叨的问出许多心中积压的问题：“是了，我听姐姐说，她从前做佛祖案上青烟时，认识了一道月光，那便是久曜吧？你早便见过姐姐的画像？你有无发现她同我长得很像？难怪初次见面，久曜逮着我就喊红烟。你可知道我们为何长得那般相像？仙女姐姐到底为了何事而被打散了魂魄，又为何被画在画像上？”
光明无奈笑笑，伸手摸摸我发顶：“你的问题这样多，我先回答哪个？”
我眼光炯炯的看着他道：“一个一个回答。”
不经意一瞥间，竟看见桃君颜也眼光炯炯的等着光明出声，那表情竟比我还虔诚。真是怪诞的人生不需要理解，两字赐之曰：有病。
“红烟之事，我只是隐约听久曜提起，知之不多。她原是一缕青烟，化成人形后拜入九天玄女门下，后来因为动了凡心，被天雷打散了魂魄。菩提祖师感念她七魂六魄中善魂最是纯净无暇，故而提笔将她元神画成像，只待召回神识、补全魂魄便可重生。至于你为何同她相像，大抵是巧合吧，这世间相似之人不胜枚举。”
我兴奋的一拍手：“我无意中召回了姐姐神识，如此说来，等久曜回来姐姐就可重生了。”
光明将我一双四处兴奋挥舞的手捉住，道：“虽是如此说，不过少了一条爱魄，总归不太圆满。那爱魄藏匿至深，竟是久曜动用了三界各方力量寻找依旧无果。”
我正咀嚼消化这一番话，却是桃君颜突然扑过来，握住光明双肩，一双眉眼又圆又红，比糖葫芦不遑多让，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激动、难以置信各色情绪：“你是说，玄女之罪责已经被赦免？你是说，玄女被天雷打散了魂魄却仍然可以获得重生，而之前三界大肆搜寻玄女消失的爱魄，并非是为了召回彻底诛灭？
光明许是被他问得有些懵，缓缓点头。
桃君颜眼中一派雨过天青，蓦地三步跨上来将我狠狠揉进怀中，声线止不住颤抖，竟是带了些许呜咽，让人摸不清头脑：“桃花，太好了……”
他抬起眼眸，原本这双眼每每触及我便是不屑、嫌恶之情交叠，然此时却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之熠熠生辉。我看见他一双瞳仁里闪动跳跃着晶莹，美丽容颜里透着苍白无力，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暗自咬牙，便面无表情的从他怀里抽身而出，执着光明手问道：“是啊，太好了。那咱们何时动身？”
桃君颜的手臂还直直伸出，仿若被抽走精魄那般呆愣，一双眉眼空洞，就像我掏空了他的心。阳光投在他身侧，将他衬得那样落寞孤独：“桃花，别走。”
我竟在他的表情里读出后悔，心中那一丝不忍冲破眼眶，些许细碎的波纹想要决堤。我想开口说“师父我不走了。”
斑驳的光影照在我欲出声的唇上，照进我望向桃君颜的瞳仁里，将我那丝游走的理智跳跃清晰。我回看光明，他始终眉眼带笑，那笑容里的不安、强装出的淡然镇定，语气里的温柔却掺杂忐忑，都让我心痛。
“何时走，由小桃决定吧。”
我晃了晃神，想起那日光明桀骜的与老桃对立是何等耀眼，如同初升旭日，而此刻却如一颗飘摇欲坠的烛火，小心经营着最后一丝温热。我稳了心神，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明日。”
我看见光明眼中的烛火重新拼凑为漫天红霞，也看见桃君颜眸里碎落一地的星辰。
入夜，我托了腮同仙女姐姐聊天，把白天听来的讲给她，顺便将我们明日启程下泽山也一并告诉她。说起爱魄时，我替她无限惋惜，她却一脸不在意道：“害我挨了雷劈，散了魂魄，这种经历记不起也便记不起吧。”
我大惊：“那先前你还同我出各种主意，说****无价？”
她面上浮起一丝红晕：“前阵子正巧看了一部师徒恋的苦情戏，叫《神**侠侣》，寻思拿你试试效果。”随即一摊手，无奈：“不过现实同戏剧还是有差别。”
我扶额无言。话本害人不浅、害人不浅那。
许是要重生了，她兴致格外好，同我絮絮叨叨了许多话：“小桃你莫伤心，姐姐回头到了天宫帮你留意留意那些仙倌仙侍哪个未有婚娶的，保管比你那师父英俊百倍。看护银河有个天蓬元帅，人长得那叫一个帅呆了，姐姐给你介绍介绍？”
我干笑着摇头“武夫不好，成天介打打杀杀”。
“那二郎显圣真君吧，此人官职颇高，又有爱心喜欢养些猫猫狗狗，他那只纯种黑贝极好相处，没事吃吃月亮也无须喂食。”
我干咳着摇头“多一只眼，怪吓人的”。
“那翊圣真君？巨灵神？对了，那李天王的大儿子金吒一表人才啊。真龙亢金又如何？往后生个人身龙尾的女娃娃，取个名字就叫海的女儿……”
我摇头再摇头，摇出满脑子困乏，不知何时便睡着。一夜静好，无梦、无君颜。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进眼睑，我迷迷瞪瞪睁眼，刺目光华让我下意识用手一挡，在指缝间便看到光明耀目的笑容。
恍惚间好似想起从前桃君颜也会在某个静谧的早晨，注视着我醒来。
我晃了晃头将闯进脑海的那人强行挤走，刻意露出两颗门板牙，笑呵呵道：“光明早啊！”
他一只手抚上我脸颊，并不言语，只这样沉默的将我一望到底。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只可惜，那时的主角并不是光明。
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一阵碗碟落地破碎的清脆将我们神智扯回。
遁寻这声音而去，却正见桃君颜呆怔的望着我。一旁，是依旧美丽的予妤。她手还保持着端茶盘的姿势未消，脚底是一地散落破碎的碗碟和狼藉的粥羮。而她看着光明的，那本如秋水的眼眸，正如那茶盏一般，支离破碎。
桃君颜勉力站稳，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容掺杂着痛，他将我拽进怀中，叹息：“你的侍童告诉我你就要走了，我希望你即便做了打算，也听我解释可好？”
我盘算一遭，怕不是今日他是那多情模式？我从前总怀疑，他必定是用些其他灵魂的边角料粗制滥造而成，然则绝对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他这样多变的性子。我从前仰慕他时，觉得他有时冷傲有时痴傻、有时安静有时疯癫，是肆意而活不拘细节。现在再看，当真觉得自己颇给力些，竟从他之魔爪下安稳过活十五年。
稳了心神，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往光明身后一躲，道：“听与不听本无区别，总是要走的，光明我们这就动身。”
光明在沉默。我拉了拉他衣袖，他仍旧沉默。我抬眼看他，却见他神色复杂的望着予妤，对我一睬不睬。
我诚恳的祈求金光圣母一道闪子劈死我。怎么一个两个，看见予妤就都将我狠心抛弃？可见我学识多么渊博，此情此景，我又想起一部戏文《撸腚记》，讲的便是男子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的劣根性。
予妤看着光明、光明看着予妤、桃君颜看着我、我看着地上洒的粥，真是一宗错综复杂的戏码。可叹我命途多舛、多舛的很。只怕今日不能如愿下泽山了。
我这边感叹，却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人。墙上画卷里，玄女红烟此刻，又在看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