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如饼。自从做了凡人后，愈发懂得，“眼观内心”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深切道理。就如此刻，我想着湖光潋滟里的那个，如同清风般的吻，再去看如同饼子的月亮，便觉得这饼子必定是砂糖白芝麻的，口口甜进心里。
我也不愿去思考，为何我缺少了爱魄，仍旧可以欢喜上一个人。女夷曾说，****一事，本就不依靠于一缕爱魄，大概这话不是诓人的。只是心中觉得有些愧疚于白墨予，他满心欢喜的等着我的新爱魄，我之前也的确下定决心，若有了新的爱魄，必定会先行爱上他，只是事事不遂人愿，一朝成空亦不能言。
若是这般，我便得给他些许补偿，才能平衡心中这不安。思来想去，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为他寻一个两情相悦的姑娘。我把这想法与陶林说了说，他却坚决反对。我们二人据理力争，各执一词，僵持半天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我自以为我的说辞可堪辞藻华丽，感情至深，入情入理，任谁听了都要动容。
陶林就敷衍很多，无论我说什么，他皆是二字：“不行。”
我委实搞不懂那些男子心中所想。白墨予欢喜我，我并非痴傻，自己也很清楚。若是这样算，白墨予也算得陶林的情敌，我想出主意为陶林清除一个情敌，他却又百般阻挠。这便教人搞不懂。
我拿这个问题去请教润墨，虽然知道他向来不太靠谱，但是左右无人可问。他好歹是男子，总归是有些了解男子之心的罢。
他墨色袍子有些染上泥淖，一面小心翼翼的为他的文殊兰浇水，一面同我表达他的想法。他的想法和揣测有许多许多，从晌午一直说到傍晚。我在一旁越听，越发觉得心惊胆战。
之所以心惊胆战，是因为，他为我条分缕析这大半日，我自己归纳总结一番，概括一下便是：其实陶林做这一切，并非是因为欢喜我。
我临走时，润墨为他这大半天的讲话做了一句总结，那便是：“说到底，还是白墨予靠谱。”
可是****这件事，却不是可以由得自己去比较，谁更靠谱就欢喜谁的。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做了两桩事。第一桩便是拿白墨予的名字，到世纪佳缘媒婆事务所，登了个记。
至于这第二桩，便是约了陶林，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有多开诚布公，只看我这开场白便可窥一斑：“陶林。我觉得我可能是欢喜了你，那么你呢？”
他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不答。我心沉了沉。
可是谈话必须继续，于是我定了定情绪，又问：“你是否心里还是欢喜你的妻子，若是那样你可以直言相告。我还是会鼎力助你寻她。男子重情重义是值得敬佩的，我并不会因此而记恨你。”
他抿唇，一室静默落发可闻。直至我以为这场谈话要无果而终了，他方淡淡开口，说着我听不大懂，但是仔细想想又好像有点懂的话：“我欢喜你，比你想象的更欢喜。可是我不知你对我的欢喜还剩下多少，够不够原谅我一个错误。我担心若有一****发现我……”
他端起茶杯，手有些颤。再放下茶盏时，那茶水分明分毫未少。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好像有些挣扎，道：“我知道我是自私的，但是这自私都是因为你。我想，若我做错了事情，你决意不再欢喜我，至少还有白墨予，他是你的退路。”
我头一次晓得，世上竟还有这种理论，欢喜着一个人，还要留下退路，听起来多么荒谬。
不过虽然荒谬，但是我终是确定了，他是欢喜我的。这就好。错误的理论可以慢慢纠正，两情相悦却来之不易。很久之前，红烟曾经教我如何对心上人示爱，那一招两招虽说有些坑人，但是仔细想想也有可取之处。
我为了送给陶林一个像模像样的礼物，特意跑去县里有名的绣娘清姿仙子处讨教。这清姿仙子曾经是七仙女的近侍，而后那七公主到凡尘走了一遭，遇上董永，竟然自作主张将自己嫁了。她自己受罚也算了，还连累了七仙阁里的一干侍童侍婢也被贬下凡。
清姿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她因着一手好绣工，在这东海县上过活也并不艰难。
我向她讨教如何绣一个香囊，她热络的为我推荐花样，说若是给心上人绣，鸳鸯戏水意头最好。我乐颠乐颠凑过头去看，然后抖着唇角婉言拒接。太难了。
她翻着图样，又问：“那花开富贵如何？”
我看了看，不必那鸳鸯简单多少。
“若是简单的，不若绣朵牡丹？”
我以为，一朵花总比较容易。谁知道绣起来却是一点儿不易，说到底还是牡丹花瓣太过繁杂。
直至最终，清姿拖着下颌将我看了又看，决意道：“你就绣朵桃花罢。”
这妹子简直太有智慧。
一连几****泡在她家中，十根手指无一幸免的全部扎破之后，一朵十分写意的桃花，歪七扭八的绽放。我自己尚且满意吧，总觉得有一种大家风范在里头。我记得年幼之时，欣赏过一个凡世的画家之作，唤作《向日葵》，那花画的，若不说，我还当是葱油饼。那画家名字却好听得紧，叫做饭糕，名号响亮的那叫一个家喻户晓。
像清姿这种严谨的写实派，怎会理解我这种抽象派大作的精髓所在，一个劲摇头。她说：“比我前一阵教的一个学生，还要差劲上几分。”
我自当不依她这般诋毁我的作品，寻思着我正刚刚买了一把菜刀，传说用了百战不殆，便不服气道：“你那学生哪里人，我去找他单挑。”想了想，我也算得文艺界的人了，说话怎好这么直白，改口道：“切磋，我是说切磋。”
清姿一抚额，难掩面上鄙夷之色：“那你可得寻的到，只怕你连她名号都未听说过。我只说她在天界官职，便吓你一哆嗦。”
我不服：“那你说来听听，莫不是王母娘娘？”
她说的不是王母娘娘，也不是金光圣母。倒是没能吓我一哆嗦，但是差一点吓我一裤裆尿。
她说的是：“九天玄女。”
四海六合八荒三千凡世。听起来这样大，其实便是一个巴掌的事。就这么个寸隅之地，我们以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方式重逢着。
清姿对我说，玄女找到她，是因为她绣喜服绣的好，天上地下便是找不出个人能与之比肩。
我想了想，玄女一定已经融回自己的爱魄了，所以她想要穿上世上最美的嫁衣，嫁给自己最爱之人。想到此处，说不心痛确实骗人。但是我已有陶林，故而还是很平静的在心中祝福他们一番。总归师徒一场，我蒙桃君颜养育恩，若有可能，便是与他冰释前嫌，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我便把陶林领去见他，同他这般介绍：“这是我心上人，他唤作陶林，是你的徒弟媳妇。”或许他会觉得陶林长相太过普通，会不太满意，我就这样应对：“但是他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只有我。”
我正在心中排演着这一幕幕的重逢场景，不亦乐乎，清姿却重重叹气，有些感慨：“可是这世上，最难成眷属便是有情人。之前天帝一通乱点鸳鸯谱，将玄女许给一个散仙，虽说后来二人婚事吹了，可玄女的爱人却寻不见了。许是难过的狠了，归隐起来。亦有可能伤心过度，魂归了离恨天了。”
我怔住。
她又道：“不过玄女却未因此变心，找我学绣嫁裳，说是上天入地，就算罔顾天条擅闯离恨天，也要将爱人找出来，然后成婚。这般痴情，可歌可泣。”
她后面这番话，我没有听进许多。我的意识停留在她那句“可能伤心过度，魂归了离恨天了”。
大千世界，抵不过一个红烟。我在你生命里，终究不过飘零一叶。我突然好想好想陶林，我想把我的写意桃花香囊送给他，现在就给他，然后告诉他“我不想只做你生命里的过客。”
我想要修仙，我突然觉得做凡人很可怕。做一个没有轮回的凡人更加可怕。
我抱着这个想法，冲回宅子。我想问问陶林，有无准备好与我共度漫漫仙生。我不知道等我修炼成一个神识，需要多少年。桃君颜用了十年，我也许要用三十、四十年。那时我已然是华发老人。我想问问他，是否嫌弃我会被岁月雕刻成一个老妪。我想问的太多太多了。
心里有些思绪，脚程也快了些，故而看路不甚仔细，一头撞上一个胸膛。我揉着额头抬眼，不想却是熟人。之前我生辰上认识的那个，天宫姻缘府的主簿仙倌，便是上回为我做不靠谱的草人的那个。
许久不见，我喜笑颜开的同他招呼。他眼中却是几分挣扎，几分犹豫，总之复杂的让我莫名其妙。
更加让我莫名其妙的是，他冲我捏了个昏睡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