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在一夜之间吹散了京城的冬天，小巷里刺向天空的枯枝上抽出了嫩绿色的新叶。
陆离蹲在大仙的小院里数着日子，自南烟和大仙离开已有半月，之后二人音讯全无。
如果不是桃夭在身边，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
“冬天就过完了，我还没有堆雪人呢。”
桃夭看着院落里消失的最后一片雪地，惆怅地对着他抱怨。
陆离闭着眼睛都知道，她脸上一定写满了无聊，在碧桃山上时，她大半时间都在陪南烟练剑，余下的时间就是捉弄自己，有时也会自娱自乐，偶尔下山管管闲事，日子倒也不觉无趣。
自南烟走后，她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乐趣都玩了一遍。
陆离有点同情桃夭，倒不是他不想和她切磋。
只是那天桃夭抓着他陪她玩，结果她气喘吁吁地绕了京城一整圈，也没有一朵桃花落在他身上。
最后只能对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我认真起来，小离你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陆离当然知道如果桃夭认真，自己现在可能已经死在了漫天刀片一样锋利的桃花碎屑里。
再说如果自己认真起来，桃夭现在根本找不到他，连对他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小离，我们出去玩吧。”桃夭摇晃着闭着眼睛发呆的陆离。
“去哪里？”陆离睁开眼睛，“京城里除了皇宫，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其实桃夭是去过皇宫的，只是刚进去就被发现了。
她也不知道遇见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放走自己，她连那个人的样子都没看清，只看见白色长袍上载着月光，然后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在小夕家，桌子上用极淡的光芒勾勒着几个字，“别说出去。”
桃夭低着脑袋想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小离，我们去北国看雪吧。”
“……”陆离有些懵，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花妖当真了，“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桃夭挑眉看着陆离，“你不想和我一起玩？”
“我都答应帮大仙照看院子了，而且不是说好和南烟一起去……”
陆离低下头，其实和桃夭一起出去玩他是乐意的，但是北国太遥远了。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去玩一圈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回来不就行了。”
“……”陆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传说不夜山是太阳最后落山的地方。
北国虽然遥远，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回来，应该是可以的，只是关于北国的传说也很多，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小离，你陪我去堆雪人好不好？”
桃夭对着陆离摆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反正她总有办法搞定陆离。
陆离闭上眼睛，不去看桃夭的表情，尽管每次面对桃夭他心里都早有准备，但依然每次都处于下风。
这次依旧如此，虽然他知道桃夭的表情是为了什么，但就是不忍心拒绝。
“那……”陆离睁开眼睛，看着桃夭，“先说好我们只在雪村转一圈，不去雪原。”
雪村是北国唯一有人烟的地方，也是陆离以前跟着北方马队走商时最后到达的地方。
再往北就是北国大片冰封的雪域，而关于北国的众多传说都来自那里。
只要不去雪原上就没有危险，陆离在心里想着，只是去雪村看看风景应该没有关系。
京城也有向北而行的商队，随他们的马车去，来回要不了两个月，那时南烟他们应该就回来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桃夭立刻眉开眼笑，脸上哪里还找的见可怜兮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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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听过的那些故事里，旷世英雄都是骑着白马，带着姑娘纵情于山水之间，一日千里，雪月风花，而沈洛洛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遇见一个剑客，白马黄昏，浪迹天涯。
于是跟着沈师傅苦练功夫，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剑客，带着她去浪迹天涯。
后来陆离没练成旷世剑法，沈洛洛也嫁给他人，也不是什么剑客，让陆离做的一切都没了理由。
跑的再快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追不上喜欢的姑娘。
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沉溺在过去的情思中，看着桃夭高兴的样子，他的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
尽管跟着商队的行程，不能随心所欲的走走停停，这马车也比不上京城里的奢华舒适，但桃夭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我……我只是觉着跟着商队没有那么多危险，而且骑马太累，毕竟北国那么远，总不能飞过去吧。”
其实陆离没有说的是，如果买两匹马，再算上吃住，也许他的银子不够用。
“我知道呀，而且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晚上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桃夭看着窗外的风景没有回头。
“我是没有关系，不过既然带小离出来玩了，就要照顾好你呀。”
“……”陆离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旷世英雄，桃夭也不是寻常的小姑娘。
准备的那些解释，也都变成多余，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反驳，“我才不用你照顾。”
“我……我是担心你觉着马车太慢，坐久了不舒服。”
“游山玩水又不是赶路，再说我们不就是出来打发日子的。”
马车缓缓向北而行，连绵起伏的荒野上弥漫着淡绿色的春烟，如同缓缓流逝的画卷。
桃夭看着荒野上的春烟，陆离看着桃夭映在春烟里的侧影。
“你要是觉着无聊可以睡觉的。”桃夭似乎注意到陆离正对着她发呆。
“我……我没有觉着无聊。”这样的日子真好，陆离在心里对自己说。
大风卷过荒野上的春烟，浮起了白色的迷雾。
桃夭对着陆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幻回一朵桃花轻轻散落在风里，白色的迷雾瞬间淹没了这片荒原。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陆离跳下马车，发现车夫不见踪影，而桃夭……
他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连身后的马车也隐匿在团团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想回到车上，但浓雾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等待他。
陆离下意识地向手腕看去，经历过上次的事，这次出门前就十分小心地将玉坠藏在了大仙家，根本没带出来。
他觉着自己一定是听了太多故事，就算有这样的故事，又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他想停下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向着浓雾深处走去，他开始不安，这不同寻常的浓雾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浓雾只会出现在雪原上，此时从京城离开不过半日。
陆离跟随的是花绝天下的商队，花绝天下商号已有五百年历史，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花绝客栈，而花绝商队更是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从来没出过问题。
他回头望去，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上什么都没有。
从这里到京城马车只要半日，陆离想着如果现在回京城，那还赶得上吃晚饭。
只是不知道桃夭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浓雾何时才能散去，越想越心中不安。
明明是想找到桃夭回到京城，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走去。
大风在荒原上呼啸而过，眼前的浓雾似乎逐渐淡去，白烟缭绕中隐约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
远处听不真切的风铃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歌。
陆离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座城。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跟着马队来到雪村，趁着在雪村停留的时日，爬上了村北的孤塔。
那座塔很高，斑驳的墙壁上印着岁月的痕迹，残破的木门没有上锁，看起来有很多年了。
高塔顶上有个小阁楼，只有一扇朝北而开的落地窗，窗子已经不知道散落在哪里，只剩一面空洞正对着北国的雪原，每当北国的寒风席卷而来时，阁楼上挂着的风铃就会响起，在陆离心里，也会响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歌。
陆离在那里看了三次日落，从一抹黄昏在西边的远山上浮起又消失，到漫天星光落在那片空旷的大地上。
第四次爬上孤塔时，那一抹惨淡的黄昏恰好漂浮在远山之上，随后漫天雪花落在白色的大地……
他忽而看见千座城池，淹没在风雪中，唯有一座城，沉稳如山，却安静而孤独。
这也是陆离最后一次爬上古塔，那天夜里马队里最年长的人讲述了北国的传说，告诉他看见的是传说中的山市，也是那天夜里，孤塔倾然倒塌，消失在了茫茫风雪里。
大风渐渐吹散白雾，城墙也逐渐清晰起来。
陆离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巍峨壮丽，大气磅礴的城墙，竟生出了几分苍凉的感觉。
忽而耳边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风铃声，陆离抬头，一根红丝线悬着一串铜质风铃在城墙上轻轻摇曳着……
风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清脆的风铃声。
他愣住了，目光穿过城廊，朝城中看去，竟是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悬着一串风铃。
陆离觉着有些害怕，这一切都太诡异了，但心底却有个声音随着风铃声萦绕不散，渐渐变成一曲哀婉而凄凉的歌。
不知不觉中，他走入了那座城，朱楼翠阁，错落有致，水榭歌台，碧瓦飞甍，只是空无一人。
陆离有点奇怪，这样美轮美奂的一座城池，怎么会没有人呢？
他看见城北的宫墙内有一座孤塔，虽然在心里无数次命令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从浓雾浮起之时，身体就仿佛不属于自己，心中的歌声不断的与风铃声交映，从心底冒出来的一团一团，竟然是哀伤一点点压过恐惧。
陆离觉着有点好笑，有什么好哀伤的呢？
但那种绵绵的疼痛，如同萦绕在这座城池里的风铃声缠绕在他心上不散去。
他闭着眼睛向着孤塔走去，仿佛这条路已经走过千遍，耳边的风铃声交叠着似乎逐渐远去。
他不知道走过的石板上浮起了重重白雾，身后的一切都淹没在烟雾中回归虚无缥缈。
世界突然安静，他睁开眼睛，没有回头看身后发生的一切，只是径直走向孤塔……
推开那扇未上锁的铜门，朝着孤塔顶层的阁楼上去。
陆离已经懒得命令身体停下来，从他看到孤塔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有什么在等待他，只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比起记忆里那座摇摇欲坠，四面朝风的孤塔，眼前这一切像是在做梦。
陆离看着这间金碧辉煌的塔楼，雕梁绣柱，珠宫贝阙，不禁感叹到到底是何人这么有钱。
顶层的阁楼里随便拿去一件摆设，换来的银子都够一生不愁吃穿的。
陆离推开那扇朝北而开的落地窗……
天色苍茫，风起云涌，忽而大雪纷飞，他想起了淹没在风雪中的千座城池，真的只是山市吗？
角落里传来纸张散落的声音，陆离看过去的瞬间，心脏停在了嗓子眼……
墙壁上隐隐绰绰的竟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北风夹杂着雪花从窗户吹入，又是一片风吹落纸张的声音，墙上的人影不见了。
陆离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他朝着光线昏暗的角落走过去，角落里空无一人，几张画像散落在拼花地板上。
地板上雕刻着的花朵之间浮起了重重白雾，直觉告诉他，要捡起那张画像……
白雾渐渐迷失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