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莫不是有些身家的人都太过清闲?一有情致就筹办晚宴,昨日是洛蛟,今日又是罗成。
那般熟悉的脸,我却不知道这人到底存的是什么心计,不得不处处小心提防了。
朗日高照,大堂中的奴仆来来往往,虽是怀疑连城就在这附近,我却不敢太过放肆查探,只是经过每处都微微扫了几眼。
傍晚时分,小菊为我梳洗打扮,终是让我在人前见着还算得体。头上的檀木香簪传出淡淡的香气,身上的锦缎绸衣穿着很舒服,轻盈飘逸。究竟眼前的是南柯一梦,还是过眼浮云,我依旧是我,而身边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
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仿佛把我也变作了这古色古香之中的一缕游魂。
同样收到罗成请帖的洛蛟派人来知会我,让我与他一同前往。于是我上了马车,洛蛟亦是早在马车之中,罗府不远,不消一刻便到了罗府门前。
之前从小菊的口中得知,罗成并非辛城人,而是京城人,祖上都是经商的,做的古董生意。此次来辛城除了查分店的账,也是为了来谈几单生意。
谈生意?就如此凑巧在这几天,那么多是是非非都聚在这辛城,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只是,仅从这点消息里,我仍无法猜想罗成的底细。现在我也仅知道落雪这般的妙人也被他当成棋子,安排在洛蛟的身边。况且他一直都对珏夫人的事极为上心,若想的不远,应该又是一位宝藏的追随者。
还记得白日里,小菊采好花回来告诉我,附近的农人叮嘱她,这花有毒,切莫一直放在屋内,应多置于通风之处。
亏的小菊心思单纯,应该不会想到坏处去,只盼她莫将农人的话说与他人听,免得节外生枝。
支使开了小菊之后,我用最简单的方法采集铃兰的毒液,且不说效果如何,放在酒菜之中,至少能限制一个人的行动。终是集出一小瓶,我便随身带着,以防不备,对人便谎称是用于怡神的香水,仔细处理完带毒的器具后,还把剩下的花插在瓶中做观赏用。
从白日的那段回忆中回神,我好奇地揭开马车侧开的窗帘一角,一路上很多店都打烊了,只存的几家酒肆客栈,或是红阁青楼还挂着几盏灯笼迎客。原来辛城是没有夜市的,白日里那么繁华的街市此刻冷清了不少。瑟瑟的夜风吹过,几盏灯笼孤苦伶仃地摇晃着,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却是如昼通明,人声鼎沸。
叹了口气,忽地念出一个颇含古意的词——“人间”。
在原来的世界,这个词似是被我们淡忘了,因为电灯、电视、电脑……夜晚数也不尽的娱乐,灯红酒绿,好似城市之中已没有了夜晚,我们可以任由自己将夜晚变做白昼。
我们已淡化了对黑夜的敬畏与无奈,然后“人间”在现实中也渐渐的淡了,只有出现在那些古人的诗词,以及现代“自由笔者”追缅往昔的小说之中了。
“人间”对眼前这个世界的他们来说,是真实、奢靡、残酷,却在心底里存着那一点点美好希冀的。对我们来说,人间引申的词汇是:地球、社会、国际、人际关系、经济……
终是我们远离了人间,因为各种原因而越来越麻木。
甫入罗府,便如昨日一般,迎面而来一阵脂粉香气。我习惯了药香,对于过分浓烈的脂粉香气不是很舒服,才让小菊少洒些的,谁知……
洛蛟带着我入了女眷的席,再与身边来往的官员及乡绅寒暄一番后,缓步迈向副座。
“那丫头是何来历?竟得将军如此礼遇!也不知自己是何身份,许是与将军处不过几日的。”我一回头,那女子瑟瑟地收了言语。
洛蛟这般礼遇虽然让我毛骨悚然到不安,但我也只能忍了。身边人的眼神都有些怪异,我装作不知,与众人一同开宴。
罗成已然入了主席,与洛蛟礼数一番。我时不时感到罗成望向这边的席间,我也因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过去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真的回不去了吗?不知为何,洛蛟的眼神竟也常落到这边,似是想看出我与罗成之间有何端倪,眉间却隐不住的试探。
反正这般的晚宴,歌舞助兴定然少不了。果然,罗成开席一番话道出了今日急于办宴的缘由。
“在下有幸,近日觅得一位绝美舞姬,却不敢私藏,故而邀众人一同前来赏舞。”
能让罗成这般隆重推出的佳人,究竟是否如他所说一舞倾城呢?
乐声响起,众人都望向台上。连看遍美人的洛蛟也堪堪将目光定在了一处,我便也好奇地看向台中央。
竟然是脱脱!难道罗成是盟友?
不,说不过去,如果罗成是西厂的人,那么昨天的晚宴他就该带着脱脱出现。而脱脱也不会像昨天酒肆中见到的那般没有底气、没有招数。
还是脱脱想利用罗成来接近洛蛟?我心中总有一丝担忧,这罗成藏的如此之深,手段深远,必是同洛蛟一样难对付的角色。脱脱不会吃亏吧?不不,脱脱姐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说也是西厂督主的左膀右臂啊。
脱脱一袭紫色的纱裙,裙边的飞羽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轻舞慢扬。那眼眸中的薄薄水雾如同远山上轻云氤氲,有时却又如星辰洒落,璀璨如珠。那唇间似是而非的笑意,最能撩人心思。
脱脱本就是很有特色的美女,现在定是已经吸引了洛蛟。若是她有万全的把握,倒是不妨一试。但她若要兵行险招,而且会有所牺牲的话,我便不能安心。
至于为什么,或许是这共度的二十多日,或许是这段时间的回忆让我重温十多年前的暖意。她们对我是真也罢,假也罢,从一开始,这十年来,该活着的,也只有这副身躯。
看着舞台中如花般的女子,如此翩然善袖,没有男子不爱,连城喜欢的应该也是这般美丽的女子吧。是啊,窈窕淑女才会君子好逑,哪个男子不爱美女。
不经意间抚上自己的脸上的纱,即便没有脸上的伤,我也没有什么姿色可言,而我现在仅仅是个女孩罢了。
“脱脱献丑了。”
乐息舞止,席间的赞美此起彼落,有谁不喜爱美好的事物?若我也是席间的一名男子,怕也只是俗人一个。
罗成似乎想为了珏夫人的事,一直寻机会从我口中再套些线索。
“昨日听得月儿小姐的一曲,甚是挂念,不知月儿小姐可否赏脸,引歌一曲?”
脱脱应是不知我的出现,猛然回首正望向我。她的眉间尽是不解,微微摇首。
这份惊讶正落入了洛蛟的眼中,他别有深意地看向我,我别开眼对上罗成应道:“多谢罗公子抬爱,小月就献上一乡曲《雕花笼》。”
看到罗成眼底的得意,想必他已将刚才我与洛蛟等人微妙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了。这只狐狸,打的什么主意?竟也把我当做他的棋子,心中实在有些不快。
“希望在座各位能够赏月、赏景,惜取身边人。”
青锋剑,何从,落花中,正相逢。美人一笑,只为英雄。
明月刀,不懂,人间梦。红尘嚣,浮华一世转瞬空。
壮怀凌霄汉,独行千山。朱颜短,怎堪岁月荏苒。
雕花笼,青丝重,故人依偎柳梦中。语凝噎,泪入烟波几万重。
刀锋芒,剑影寒,飘摇江湖惹情伤。箫声断,谁怜伊人独梳妆。
洛蛟看着台上随意靠在栏杆上的小小身影,这个还未长开的女孩,只歌不舞,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不愿。待她出落成芙蓉之姿,又是谁能共她人世,独赏她的歌舞?
为什么她的举止和神色,仿佛总是拒绝这尘世,却又陷于这尘世。如此女子,心中却已将人世沧桑看尽。
即便身份和来历都不清楚,最该让人起疑,却温软脆弱得让人于心不忍,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么?还是因为她就是这位名叫月儿的女子?
如此想着,洛蛟的眼神忽地一凛。虽然台上单纯的女孩出世若仙,但自己是洛家堡的二公子,当今水妃的二哥,辛城驻将,洛莫刑的儿子——洛蛟!
歌声婉转,淳朴之中却又透着沧桑。
仿佛江湖也不过女子柔夷上的青丝,渐渐苍白。风华不过云烟,江湖红尘同样如烟飘渺,聚散不过女子的清泪。
众人都望月赏景,热闹的晚宴,此时却是寂静无比,仿佛连夜雾都沉浸在歌声之中。迷失在皎洁的月光,迷失在昏黄的烛光,迷失在若有所思之中。
只有罗成煞风景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月儿小姐的曲子是否伤感了些?”
找茬的家伙!“是小月疏忽了。”
“那月儿小姐可认罚?”
原来设了套子啊……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真想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笑容渐渐僵硬!
不妨先看看你存的什么心思。“不知罗公子要如何罚小月?”
“月儿小姐可否应景赋诗一首?”
难道还对珏夫人的事情念念不忘?“小月才疏学浅,至今也只是唱唱家乡的小曲,赋诗填词小月实在不会。小月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要是有如此大的能耐,怕是要招天怒了,把我作妖精收了去。”
我的一番话逗笑了在场的宾客,众人纷纷称是,倒是有人认为罗成是在刁难我了,不少为我求情的。毕竟在多数人眼中,我只个孩子。唯一让我担心的是,脱脱那晦暗的眼神竟然也有了一丝怀疑,一丝伤感和失落。
此番晚宴,洛蛟似乎冷淡了许多,兴许是因为对我起了疑。想起昨日与今日的转变,我也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任他前一日对你百般信任,只消一个眼神,便开始怀疑你。不过,我能反驳么?我进这洛府原本就心存不良,甚至可能会毒害他,和当初对严木乔一样,本应是怨不得他人的。
歌舞依旧,罗成却是毫不避讳地让人约我,说是有事与我商议。若是洛蛟有意要查我底细,就算我怎么躲,也是防不了的。
“小月明白了。”
不顾洛蛟是否会更加怀疑我,我将小菊留在了席间。我不想连累小菊,只要小菊不知道我与罗成密谈了些什么,便也不会受我牵连,希望洛蛟不会迁怒于小菊。
在下人的引领下,我离开了宴席,来到厅后一处风景清幽之地。
“请小姐在此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到。”
“不妨。”
“小人告退。”此人的步伐轻盈,却似乎坚而有力,我也不知是否如那些武侠小说中所说的,这人可能是个高手。如果连个传话的都是高手,那这罗府可真是卧虎藏龙了。这般我又担忧起了连城,无论是如今,还是将来。
四下无人,莫辜负了这一番美景,我万事无忌地坐在石栏上,双脚离地,在空中踢踏着,望月赏景。只是这里连个灯都不点,只有皓皓月光,如果与罗成相邀约的是位妙龄女子,我还真怀疑这是场月下幽会呢。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知月儿小姐在此为何事而独乐乐?不妨说与在下。”
罗成不似连城般由着我,也不似洛蛟般待我如宾客,像是我的债主似的,总是寻我麻烦,挖地三尺地追根究底,连说话也没对我规矩过。那我也就没必要在他面前装什么了,明白人面前做明白事。
“没什么,只是罗公子不必与我寒暄,公子的花花肠子比我会弯,我不想被绕进去,且直说罢。既然罗公子敢与我如此见面,定然对自己的计划有十分的把握。小月只希望罗公子与脱脱的交易仅此而已。”
“在下似乎应该称呼小姐为‘芸儿’小姐,而不是月儿小姐。如果在下不仅能保全脱脱姑娘,还能救出西厂督主,芸儿小姐可否答应罗某一件事?”罗成手抚佩剑,胸有成竹,仿似入洛府救连城如探囊取物般。
“看来离席之后,脱脱姐已经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脱脱姐,你真不信小芸了么?怎将我的身份告诉外人了呢?
不可否认,罗成提出的是一件诱人的交易,我可以凭借他的势力去救连城,但我却猜不透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罗公子一介商贾,不论江湖,也不理朝政,竟会答应救西厂督主?”我试着问他这么做亏本买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错,我可以救人。只要小姐许诺为我解开珏夫人的宝藏之谜。”他回答得倒也爽快坦白。
“罗公子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那宝藏?难不成你也想要这天下?而且,公子未免也太看得起小芸了,难不成就因为小芸的那一句话,认为小芸能够解开珏夫人的宝藏之谜?”
“不论芸儿小姐是否能解,小姐只管答应便是了,我想小姐定是也希望能尽早救出玉连城吧。”
你想要宝藏,连城也想要宝藏,这天下人都想要宝藏。就算是我知道,我编个天南地北,你们又能奈我何。更何况,到如今我连那藏宝图的面都还未见过。
“好,小芸愿意尽力为罗公子破解宝藏之谜。”但不保证是真是假,也不保证那时我已身处何处。“罗公子也要信守承诺,不让西厂之人涉险,以己之力救出督主。若是洛蛟问起我,我与脱脱是什么关系,我会说是远亲,希望你们能帮我粉饰。”我跳下石栏,正欲走人。
“芸儿小姐,可否告知芳龄?”
我微微一愣,到如今从未有人怀疑过,他却问出了口。
“如今是十二岁,之前么,约莫是而立之年。不过有人也说,我这心思都和那班老头老太一样了。只要,你别对别人说我是妖精就行了。”我偷笑着离开了,这番实话,不知他可否相信。
只听到他在身后大笑:“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