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家

前些天奶奶打电话来，让我端午回家一趟。说起来，叔叔已经快三个月没往我卡里打钱了。往常迟几天倒也是有的，不过像这次这么长时间的倒是头一遭，我也不好为了钱的事打电话催他，好在我平常也打打兼职，还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想到一拖竟也拖了两个多月，我想大概是叔叔忙忘了，终于熬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他，可对方传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想还是回家一趟好了。熟悉的小杂货铺，奶奶依旧像以前一样坐在躺椅上，看见我回来了，也不惊讶，扫一眼，你回来了，一面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情，一面跟我说话。我说我先把行李拿上楼，等会儿下来吃饭。走到楼道上，一眼便看见门上留有油漆泼过的痕迹。我掏出钥匙，开了门。“谁？”房间里传来家炜警惕的声音。“是我，姐姐。”我走进房间，他在看动画。“你怎么回来啦？”他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妈妈呢？”“在外婆家。”“弟弟呢？”“也在外婆家。”他把视线移回了电视屏幕上。“你怎么没去啊？”“我昨晚才回来的。”“嗯。”我不好再问下去，便下了楼。楼下聚集了三五个妇女在奶奶的小卖部里掷骰子，其中一个和奶奶熟识的妇女看见我来了就问一声：回来啦？我点头。然后她便转过头去继续她的游戏。一个年老的疯女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短发油腻腻地挂在头顶上，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这个老人我经常见到，就住在我们楼对面的小巷子里，高中上学的路上偶尔会看到她在街上捡破烂。听奶奶说，那个老人的丈夫去得早，她一个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一个寡妇独自带着四个孩子，那艰难是可想而知的，本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子不慈女不孝。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大儿子稍微有点出息却嫌她丢人不愿赡养她，两个女儿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儿子又总是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是警察局里的常客。听说有一次她那小儿子把家里的锅都给卖了，还把她捡破烂卖的钱都偷走了，她逢人就骂，街坊邻里都可怜她，也不跟她计较，还常常给她送吃的，让她不至于饿死。每当看到这样的女性，我总是惊叹她们生命力的顽强与坚韧，不管是多么困苦的环境，总能想方设法活下来，她们不像某些男性那样需要面子，她们只是想着怎样活下来，只要能活着就好。奶奶给了那个疯女人一罐八宝粥，我倒是惊讶于她的慷慨了。转瞬间，我突然想到奶奶的精明强干和斤斤计较或许也是生活所迫吧。爷爷是病逝的，我对他的印象也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记忆。对于中年丧夫的奶奶而言，她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可谁会想到，不到一年光景，连她最得力的大儿子也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也只能随着时间慢慢熬成一道浅浅的伤疤，留驻心底，外人轻易碰不得。晚上叔叔和婶婶都没有回来，家炜不敢一个人睡，便跑来和我一起睡。“姐姐。”“嗯？”“我睡不着。”“我倒是困得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你讲个我没听过的故事吧。”“那我给你讲个《米兰的小铁匠》吧。”“什么是米兰？跟米有关系吗？”“米兰是一个国家。懂不？”“哦。那小铁匠呢？”“就是打铁的。”“哦。”“昏暗的小酒馆的一角，坐着年轻的小铁匠，喝着他用剩下的银币买来的小酒，他有一个计划：攒钱买一个新的口琴，和心爱的姑娘结婚，过幸福快乐的日子。而现在他已经攒够了买口琴的钱，很快他就能跟牧羊女结婚了。”“什么是牧羊女啊？”“就是放羊的女孩，懂了吗？”潜藏在体内的睡意袭来，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这时，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中年男子走近他，坐在他身边的长凳上，怀里揣着一个铁盒，问小铁匠，能否请他喝一杯？他就把这个铁盒送给他。小铁匠狡黠一笑：我可没有多余的钱。何况我是一个小铁匠，要这个铁盒干嘛用？黑衣人说：这里面有你的前世。你不想知道吗？你的前世是一个勇猛的半兽人，你就是用这个盒子里的匕首杀死了祸害人间的怪兽。于是你获得了这辈子投生为人的机会。可是现在那个怪兽又复活了，正在危害人间。只有你能杀死它。但是你需要先打开这个铁盒，用盒子里面的匕首杀死它。匕首上的咒语会使你想起你的前世。“姐姐，什么是半兽人？”“就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野兽，拥有野兽的头和人类身体的一种非人非兽的物种。当然，现实中并不存在，这只是一种想象。”“哦。跟超人一样啰？”“呃，差不多吧。别再打断我了。”“哦，好吧。”“小铁匠觉得自己遇到了想骗他酒喝的神经病，便说：你的故事很新奇。但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请你喝酒，我现在要回去了，再会。‘当你需要的时候请到这个小酒馆找我，我会在这里等你。’黑衣人拍着小铁匠的肩膀说道。一个月后，小铁匠终于凑够了买口琴的钱，在去牧场的路上，手里握着刚买的新口琴，想着心爱的牧羊女，他打算今晚就跟她求婚，她一定会答应的。心里想着不禁加快了步伐。可当他走近牧场时，他看到了怎样一副景象啊：牧羊犬凄惨的死相使他大为震惊，牧场一片狼藉。他四处搜索牧羊女的踪迹，最后在小教堂里找到了她，怪兽咬死了她，正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抱着垂危的牧羊女，泪水，嘶喊，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和心痛。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奇怪的黑衣人。含着泪水和愤怒，小铁匠抱着牧羊女奔向小酒馆，找到了黑衣人。‘告诉我，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活过来？’小铁匠的眼中写满了复仇的坚定。‘打开铁盒，用铁盒里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你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接着你会变成前世的样子，你便拥有了无穷的力量，然后用这把匕首刺进怪兽的心脏，那些被怪兽杀死的人便会活过来。’黑衣人将铁盒递给了他。‘但是，’黑衣人接着说道，‘你却永远也变不回人了。即使是这样，你也要打开它吗？’‘我只有一个请求，让她忘记我。’说完，小铁匠打开了铁盒，拿出匕首，将它深深刺进了自己的心脏，伴着一声嚎叫，前世的记忆被打开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小铁匠了，只有半兽人。”“他死了吗？”“没有。因为半兽人拥有永恒的生命。故事的最后，半兽人杀死了怪兽，那些被怪兽杀死的人重新活了过来，人间又恢复了宁静与和平。但是半兽人却再也变不回小铁匠的模样了。他只能在离牧场稍远一点的地方，默默地守候着他心爱的姑娘。”“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快点睡吧。”半夜醒来，觉得肚子异常地沉重，伸手一摸，竟是家炜把脑袋枕在我肚子上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我把他的头从肚子上移开，零星的睡意如风吹云朵般散去。想起白天奶奶说的那些含糊的话，想来这两个月里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向来是很少过问的，上了大学之后就更少了。奶奶似乎不愿意提起关于叔叔的事，只说是生意上中了别人的圈套，我只能从她只言片语的回答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突然联想到寒假的时候，奶奶好像跟我说过叔叔想开赌场的事，她当时是极力反对来着，后来事情怎么样，到底开没开，我不得而知。难道跟这件事有关？以前没有那么多钱的时候，叔叔倒是对我很好，经常关心我的学习，还会给我零花钱。结婚后，就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婶婶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喜欢名牌，追求时尚，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刚结婚的那几年，他们常常为了钱而吵架，我抱着家炜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后来有钱了，以为能过平静日子的时候，小三又来了。他们又开始为小三的事而打架，看见叔叔脸上的抓痕，那是我第一次深刻领略到婶婶的强悍。有一次差点闹离婚，那时家烨还不满周岁，看在孩子的份上，这婚终究是没有离成，小三也被成功赶跑了。钱给人带来的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贫贱夫妻百事哀，天天为了柴米油盐而斤斤计较，失去了生活原本的乐趣。感情的确不能当饭吃，在柴米油盐里泡久了，再优雅的女人也会变得粗俗不堪。那么有了钱就能带来幸福了吗？的确，对于一些人来说，钱能带来名牌，带来享受，对于他们而言，或许那就是“幸福”。如果漂亮衣服就能给人带来幸福，那么时装店里的模特儿应该是幸福的。但剥掉这一层“幸福”的外衣之后，还剩下什么呢？衣服总是会过时的，钱也总会花完的，美丽的容颜也总有衰老的一天，在死亡面前，再坚固的东西都终将不可避免地烟消云散。人生不过是一场徒劳，到头来终将是一场空。人生就是这么虚无，而每个人却总想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是真实地活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