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等我。”
伴随着一声淡淡的嘱咐，空中抛来一物，杨曦慌忙接住，低头一看，赫然是不久前才取的汤料盒，而等他再抬头时，身前空余冷风缕缕，却哪还有老师的身影。
杨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白肯定是刚才的问题引起的，心里突然就冒出万千念头，有揣测、有担忧、有更大的困惑，或许也有那么一丝丝勘破迷雾一角的小紧张……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
最终还是本能帮了杨曦的大忙，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身体早先一步揣起汤料盒，自行朝杨府奔去。
县城名为南昌县，单为讨个口彩，县城以南也合该被那些富贵人家占领，而杨府在这里面又是独居一方，占地广，风水妙，为了清净自在，方圆数百米都不见一门一户。
杨曦身为杨府独一份的少主人，有能力却不爱做那摆谱的事情，所以从来不前呼后拥的出门，轿子马车也极少乘坐，只是今日情况特殊，又有早先交作业的费神费力，倒是头一次记起摆谱的好来。
一路从飞奔到小跑到快走又回到小跑，然后小跑就再也没能提速，只能与快走交替着赶路——其中还是快走居多。而当这种交替的感觉像是持续了千万年时，杨府大门终于在望，杨曦一口劲儿卸下来，差点瘫在那儿不想起来了，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么着急赶回来干嘛，老师要还没回来呢？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喉咙里都开始犯起了酸水，杨曦心底不断念着坚持就是胜利，这才重新挪动了步子。终于磨蹭到杨府门前，杨曦半弓着腰抓起门环，正欲叫门，孰料人忽地往前一趔趄，同时吱呀一声，大门竟被他推开了。
杨曦愣了愣，不知怎得就心里一突，下刻赶紧从门缝里挤进去，往府里走去——
啪！啪！啪！啪！啪！
刚踏进杨府前院，耳边就传来一阵奇怪的异响，杨曦脸色一变，停下步子，随后慢慢地低下头，而此前……他已先一步闻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暗红。
杨曦眼皮抽搐似的一抖，小嘴微微张着，两片薄唇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轻轻哆嗦起来，目光则顺着淌了一地的红色开始慢慢移动。他的视线里好像映入了什么东西，零零散散的、细细碎碎的，但又好像没有记住似的很快略过，直到停留在一道身影上。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脸上已爬满皱纹的男人，他躺在地上，除去一双本应填充着眼珠子的烂窟窿、和啃碎的西瓜似的脖颈，已经算得上很完整……很完整了……
杨曦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站着，甚至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屏住了气，直到缺氧造成眼前一黑，立足不稳啪啪倒退了两步，这才像是被脚下的声音惊到，浑身一激灵，然后僵硬地移开视线，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地抬起脚步……啪、啪、啪啪啪，从慢到快，最后宛如疯了似的朝内院狂奔，留下一连串溅起的红花。
杨府很大也很小，大是相对于陌生人，小是对于杨曦这样熟悉的人，三拐两拐地穿梭在走廊、砖路、亦或石子小道上，啪啪声逐渐变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视线里到处是早已看惯的景色，偶尔会划过一团奇形怪状的阴影，杨曦却目不转睛地略过，恍如透明，唯独那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
早先一路跑回杨府，杨曦已是精疲力尽，此刻再度狂奔起来，两腿渐渐变得又麻又木，仿佛失去了知觉，嗓子眼、胸口皆火辣辣得，一股股酸水不断从下往上冒，咽也咽不下去，可杨曦依旧固执地跑着，好似这是一种享受。
终于，不知是第几次拐过廊道的转弯，前面出现了一个可供两三人穿梭的月亮门，杨曦望着它越来越近，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口中长长地深吸，缓住呼哧呼哧的大喘，一张尚显稚嫩的小脸上骤然掠起一丝恐惧，好像那里随时会蹿出一头洪荒猛兽。
“站住！”
忽然间，院内传来一声厉喝，杨曦浑身一僵，正要抬起的右脚也未能行动。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一听就本能地遵从。
可当本能散去，思维追上来的时候，杨曦那张早已苍白如雪的小脸，便因为这一道熟悉的声音、这一句“站住”而变得更加晦暗。与此同时，从走入杨府大门起那一团团零零散散、细细碎碎、奇形怪状的阴影也突然在他眼前飘忽着重现，而后逐渐清晰……
……
……
往常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门前面，怎么就撒了一地烂肉……躺在那的是三叔吗？眼珠子去哪了？脖子怎么也烂了？……花园里的竹林，挂着的好像是胳膊，又或者是半条腿？……池塘的冰面上破了个洞，好多鱼围着……啊，是烂掉的肚子……
这是……手指？那枚银戒……小翠姐常带的……记得是三叔家老五给的定情信物……小翠姐还高兴了老久来着……连带着这段时间见到我都不怎么害怕了……
爹……和娘呢……
应该不喜欢他们才是……
那又为什么……这么……这么得……
……
……
呆呆地站在月亮门前，本就未曾压下的酸水又从喉头冒出，杨曦作势欲呕，却硬生生止住，而不知何时，他浑身都已经战栗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仿佛有什么就要撕裂着、喷涌而出。
猛地，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
……
没有人不害怕黑暗，盲人亦然，如果有得选择，谁都不会选择失去光明。
脸上滴滴答答得，又湿又凉，像是已然冷却的泪。
那个被老天爷冷落的儿子终于哭出来了吗……
随后在清醒的刹那，杨曦便睁开了双眼，他也害怕黑暗。
怔怔地望着漫天飘雪，良久，才好似找回了灵魂，眼珠子微微晃动，看向一旁，那里有一个熟悉的人——他的老师。
“醒了？”
“嗯。”
杨曦轻轻应了一声，随即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脚微顿，踩在了实地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老师怀里，怪不得醒来时视线是望着天。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事情，下意识和昏倒前的记忆岔开，至于为何会昏倒，杨曦一点都不诧异，颈侧到此时还隐隐作痛，他晃晃脑袋，瞥了一眼老师，暗道下手真狠。
孰料老师根本没注意他，只是定定望着他的身后，杨曦心下一动，跟着转过身，然后就僵在了那里，仿佛一瞬间，心跳就衔接上了昏倒之前，快得不可思议，甚至传来了一股撕裂般的刺痛……
“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杨曦小小的身躯一震，霍然回头，然而就是这么突兀的动作，也未能赶上老师眼眸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震荡，只看到一张淡漠的脸。
“骗我？”杨曦震惊过后，就是满脸的荒唐，当他是两三岁的小孩儿吗？
“我既然能做你的老师，就比你聪明，会用如此愚蠢的谎言骗你吗。”老师语气淡淡，与其说是问句，更像是陈述，噎得杨曦怔忡无语。
“当年你生母招惹上一个大仇家，为避祸不得不逃出家门，孰料逃亡途中出了差错，就此失去联络，这些年我带你东奔西跑，其最大目的就是为了搜寻她的下落。”老师话语一顿，看向杨曦，“此次事发突然，就是我也措手不及，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这才决定将真相告诉你，否则……若按我本意，是想寻到你生母之后再令你知晓此事，也不至于如此唐突。”
杨曦怔怔望着老师，眼神几经变幻，一张小脸却僵硬如冰，他清楚自己的特殊情况，所以也明白老师的顾忌在哪里，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暇思考这些，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一件困扰他十五年之久的疑惑，终于得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大口地吸气，语气则生硬得像块寒铁，也不知道在掩藏什么：“这就是他们……”他指了指身后的土包，良久，才吐出后半句：“……畏惧我的原因？”
那畏惧二字出口，杨曦就觉得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猛地一声咳嗽，耳鼻眼口竟缓缓流下七道猩红血线。
老师见状，眉头微微一皱，不见抬臂，手指却已在杨曦额前弹了一记，旋即略一思索，恍然道：“当年我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你流浪至此，正逢杨段椿一家落难，便出手救下他与柳黛眉，作为回报，令他二人假扮成你的父母，代为遮掩，以躲避仇家，你说他们有畏惧之意，想必是当初我救出柳黛眉时，施展的一些手段将他二人吓到了，倒并非针对于你。”
一股温凉之气自额头涌入，杨曦只觉呼吸一畅，心跳逐渐平缓，但闻听老师所言，一股热血忽又直冲脑门，这种理由……这种理由……
“哈哈——哈！”
杨曦忍不住大笑，接着也不管满嘴腥咸，猛地喝问：“为什么？”声音嘶哑而又委屈。
身前一片寂静，仅有数片雪花，悠悠飘落。
老师没有回答。
“为什么？”杨曦复又喝问。
老师依旧沉默。
这样的情景很陌生，在杨曦十五年岁月里，仅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景又很熟悉，因为仅出现过一次，所以铭记于心。
如今第二次出现，不同的是，杨曦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停止追问，于是“为什么”三个字在短暂的寂静过后，三度响起。
也许是他那宛如实质的决心太过汹涌，老师死水一般的眼眸被冲荡起一缕涟漪，犹豫、歉疚、不忍……因为太多的情绪掺杂其中，所以在这一瞬间的迸发便尤为夺目。
可惜杨曦又错过了这一幕，长久遵从所形成的惯性是外人无法想象的，他敢于质问老师的欺瞒，已是莫大勇气，若是还要迎上老师的目光，这些好容易鼓足的勇气怕是会转眼溃散。
“你的亲生父亲，”眸中的震荡缓缓敛去，老师看着杨曦，语气平淡依旧，“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杨曦浑身一僵，沉默下来。
这算是原因吗？或许算……吧……
雪洋洋洒洒，除去白色，天地间似猛地只剩下他们二人，趋于宁静。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两人肩上都积存出一层薄薄的白雪时，老师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该走了。”
杨曦抬起头，麻木的小脸上掠起一丝疑惑，去哪，杨府吗？
“去见你的亲生母亲。”
……
……
杨家被人几乎灭了满门，只余杨家少爷一根独苗。消息随着南昌县县令吊死家中，余者大小官员尽数发配南岭而人尽皆知。一时间，南昌县风声鹤唳，除去家中困苦，不得不出门讨生活的百姓，俱是闭门不出。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
南昌县南门，此时正有一辆牛车在经受盘查，只见老卫兵掀开帘布朝里看了一眼，忽然让开几步，面色古怪地吼一声放行。
跟着老卫兵的年轻卫兵惊奇道：“这么简单便放行了？”
老卫兵照他脑后抽一巴掌，骂道：“老子做事还用你教！”看牛车晃晃悠悠走远了，这才拉着年轻卫兵挤在避风口，一脸诡异地说：“你猜里面坐的谁？”
年轻卫兵呲牙咧嘴地捂着后脑，摇摇头。
老卫兵悄声道：“杨家的小少爷！”说完瞧着年轻卫兵从茫然到恍然又到讶然，老卫兵得意地嘿嘿直笑，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得意什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