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庄昌达没有去大龙潭打渔。
昨夜那一场冰雹下得太大,黄坪渡周围的小麦被打烂,一块块梯田上全是萎靡不振的小麦残骸。青枝绿叶的大树也被冰雹打得萧萧条条,原本茂密的枝叶变得稀稀疏疏,那叶片半边三块,看上去毫无生机活力。
庄昌达来到渡口,几个渔人看到他远远走来,就叫:
“昌达,你的渔船顶棚被白雨打破了,得修补啦。”白雨是黄坪一带的人们对冰雹的俗称。
杨三爷也在,就道:
“这白雨大呢。人算不如天算呀,今年的庄稼,就这样报销了。”
“唉,怕是要出荒年呢。******发生的那年春上,不是下了一场白雨么。”
“是了哈,那场白雨下得够大,张家的水牛就被那白雨打生病了。几个月后,水牛身上被白雨打伤的地方,居然长出脓疮,里面还有小虫爬呢。”
“是了,要不是昌达的父亲,那水牛连命都保不住啦。”
庄昌达的父亲不仅是行船打渔的好手,还是黄坪附近的资深老中医。这老中医不关医人,也医牲口。黄坪的人畜生了病,都往庄昌达家带。有些时候,等着看病的不仅有人,甚至还会有一头黑山羊,或者一条大黄狗,或者是一头水牛,一头青马。老中医摆一桌子在院子里,人畜就都集中在院子里等着看病,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黑山羊一般不容易生病,但患起病来,却是难医得很。老中医就叫山羊的主人把山羊牵到自己面前,然后就逐个检查山羊的蹄子、眼睛、耳朵、嘴巴等。那山羊也知道是在给它看病,就很安分的站着不动,任由老中医把它的舌头翻出来,把眼珠子打开。看一会儿,老中医就基本找到病根,就提笔写方子,交给山羊的主人。至于那些狗呀,牛呀之类的,可能就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抓一副药给敷上,就万事大吉。马的病是最难治的。来寻医的马一般都是患有劳伤病。这种病因为是劳累过度,伤了元气,日积月累,就成了一种难治的病。这病一发作,马儿就全身无力,不住地淌虚汗,驮不了东西。主人就把马带来找老中医。这病是内伤,得喝中药,药要熬成汤,但中药味都苦,人不喜欢喝,牲畜也不喜欢喝。老中医就会边开方子边对马儿说:
“不怕苦啊,你得的病只有喝药才能喝好呢。苦的时候,叫你主人撒上一些盐巴,或者加些红糖,和着药汤,搅拌了,很好喝的呢。”这话是说给马的主人听的,马儿却像是听懂了,就吹吹鼻子。主人一边心疼地抚摸着马儿,一边连声说:
“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忙不过来的时候,庄昌达父亲就边看病边嘱托:
“慢慢来哈,人和牲口都要按秩序把队排好。”
无论人畜,在这里享受的都是平等的待遇,老中医一视同仁。有人着急,想要老中医先给自己看,老中医往往会指着一匹马,或者一条狗道:
“这牲口都没有看呢,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先等着。”
庄昌达的二哥跟着老中医,给父亲当下手。其实也是为了继承父亲的手艺。一家三兄弟,子承父业,庄昌达学到了父亲行船的本事,二哥继承了父亲的医术。三弟还小,还在跟小孩子们滚铁环。按老中医的意思,这一家子没有一个文化人,所以是打算把老三送去学堂念书的。至于嫁在省外的大姐,十几年难得回家一次,大可忽略不计。
庄昌达远远就看见渔船顶棚的油布被风吹起了一只角,被吹起的油布上就分布着东一个西一个的洞,那些洞还不小。
庄昌达就在心里骂:
“这****的白雨也忑狠,这油布可是刚换上去没有多久呢。”那是上星期日,他去六区赶场,花了一块二角钱,从供销社带回来的呢。早知道会遇到这场白雨,就晚点再盖上去的。
庄昌达就返回家找来一些废弃的布条,开始修补起船蓬来。
庄昌达没有忘记昨夜拾到钢丝的事情,就有心留意是否会有人来渡口找寻。但一天下来,船篷修补好了,却没有看见一个可疑的人来船上找钢丝。庄昌达从渔船上捡到钢丝的事情他没有跟别人讲,连老中医和庄昌达二哥都不知道。庄昌达前年结了婚,结婚后就跟父母分开独居,家里养有一个儿子。他把钢丝放在家里的一个鸡笼下,一放就是几个月。
秋天的时候,下坪坝的表哥来庄昌达家。表哥姓麻,有名有姓,却老是听人们喊他麻子。麻子的脸却不麻,反而是细皮嫩肉的。麻子是来邀约庄昌达去做生意的。做什么生意呢。他们是打算去下平坝的河滩地养鸭子。牂牁江到了下平坝,水流放缓。泥沙淤积,发育了数十里的坝子。坝子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滩涂地数十个,有陆地有水域,就特别合适放养鸭子。
麻子给庄昌达一细说,庄昌达就动心。麻子说:
“目前鸭子的养殖已经成气候,销路也非常好。我是准备扩大规模,苦于身边人手不够。有钱大家一起赚,我看兄弟你人踏实,有闯劲。你有兴趣的话,就跟着我去,保证能获利多多。关键是不累人呢,早上把鸭子赶到河滩地,就任由它们瞎蹦去,你照常可以去打你的鱼,晚上把它们赶回家就是了。”
庄昌达就在心里盘算,想自己在黄坪打鱼,要想捕捉到大鱼好鱼,很多时候得行船数十里,去大龙潭。大龙潭滩多浪急,暗礁重生,怪物频出。有时候船不知道撞到什么水怪身上,会不住地剧烈摇晃,稍不注意,就会船毁人亡。既然大龙潭的鱼肥大,那就不是省油的灯,有时候好不容易捉到一条,却会被它咬断绳子,耀武扬威的逃了呢。每次打渔回来,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养鸭子是一个相对轻松的活计,闲暇照样还可以打鱼,庄昌达遂决定跟随麻子表哥养鸭去。
庄昌达加入麻子的养鸭队伍后,他们就去了城里的畜牧场买来一批水鸭,又增添了几间鸭舍,算是扩大了规模。鸭子有数千只,放养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字排开,从头看不到尾,沿着河岸边嘻嘻哈哈热火朝天的,就特别壮观。二人通常是把鸭子一船一船地运往河滩地,然后把鸭子们放在滩涂地,就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麻子不打鱼,会写诗,写的是那种柔情似水的情诗。写给谁看呢,既然是情诗,当然是写给情人看。写诗的人大凡都比较风流,麻子就在下坪坝有个老相好。麻子有时候就会去和跟他相好的娘们见面。
通常是麻子和庄昌达把鸭子们赶到滩涂地后。麻子就去找他的相好。麻子走的时候,会意味深长的拍着庄昌达的肩膀,微笑着道:
“昌达,哥乘凉去了啊。”这话在天朗气清的春天说,烈日炎炎的夏天说,到了秋风萧瑟的秋天也说,天寒地冻的冬天也说。
春天麻子这样说的时候,庄昌达就看看天气,道:
“今天天气挺凉快的啊,在这河边有和风吹起,就是乘凉的好去处,你还想去哪儿?”麻子就神秘地笑。
夏天麻子这样说的时候,庄昌达就好奇地问:
“你有更好的去处?”
麻子就反问:
“要不要带你一起去?”
庄昌达要打鱼,就不去。
秋天麻子还这样说,冬天也还在这样说的时候,庄昌达就忍不住问麻子:
“哥呀,你究竟是去干些什么呀?大冷的天你也要去乘凉,还嫌这天气不够冷?”
麻子表哥就大声地笑,说:
“你呀,就是太不懂事,我去乘什么凉,我是去找和我相好的娘们呢。”
庄昌达就惊讶地张大嘴巴。麻子就叹口气,悠悠地说道:
“是我小学的同学呢,我三年级的时候给她写了第一首情诗。今天写了一首,一会带去念给她听,要不要先念给你听?”
麻子就掏出一张纸,念诗给庄昌达听:
我是牂牁江里的一条鱼呀
为了找寻你港湾里的绿荫
我就拼命地游呀,游呀
终于,我来到了
你柔波荡漾的江心
可惜呀
我用思念浇筑的河床业已被大水冲走
玫瑰无情地枯萎
浮萍依旧飘零
孤独的我再找不到
那年我们一起织下的同心结
…………
麻子表哥一读就有感情,最后读完了,庄昌达就看见麻子的脸忧郁得像黄坪渡四月天的苍穹,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麻子就问:
“兄弟,你觉得感人不?”
庄昌达没有读过多少书,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问:
“你就一直跟人家藕断丝连?嫂子知道么?”
表哥就道:
“什么藕断丝连,我们原本就好着的嘛。后来她被她妈逼迫,嫁给了她表哥了嘛。是个好婆娘呀,可惜我读完书回来,她已经嫁人了。她喜欢我的诗呢,现在都还喜欢呢。讲给你听,你千万不要给别人说。”
庄昌达还问:
“嫂子知道不?”
麻子就说不知道。
庄昌达就道:
“大哥,你这有些不好呀。万一嫂子知道了,咋办哩?”
表哥就忧伤地道:
“一段错误的婚姻呀。你嫂子不懂我的诗,不懂我的抱负,跟你嫂子在一起我很不愉快。她现在不知道,知道了又咋地?我只是跟素素谈诗论道嘛。”
这素素就是麻子的相好,奋不顾身地喜欢麻子的诗歌。麻子跟她是小学同学,在小学年代就谈起了恋爱。要知道那可是个大红大紫的年代呀,唱的歌必须是红歌,听的戏必须是样板戏,读的书必须是红宝书。男女交朋友那可是搞小资,走资产阶级路线,是要被批斗的。麻子与素素硬是在那年代秘密地搞起地下恋爱,何况还是在小学呢,这简直就是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