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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龟息香(2)

但这还不是关键,让沫儿更加烦闷的是小五的变化。小五对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样,连一颗糖豆都会留着,两人一起分着吃,可是感觉却不一样了。小五表面上听沫儿说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等看到沫儿的探询的目光,他又会笑嘻嘻地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沫儿打闹。几次无意中转身,沫儿都看到他脸上纠结和忧郁的表情。有时两人都不说话,沫儿偷偷观察,就会发现小五时而眉头紧皱,眼神飘忽,时而目光坚决,表情凶恶。沫儿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绪感染,自己也渐渐沉默,两人五天的相处不但没有相熟,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和客气了。

沫儿决定了,他要和小五谈一谈。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应该无话不谈才对。若是小五在为生计发愁,沫儿坚信自己饿不死,当然也不会让小五饿死;若是小五仍纠结于盗墓一事,只要小五说出心结,沫儿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沫儿甚至想,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去找一下公孙玉容。公孙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欢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沫儿披着露出棉花的烂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种要说的、要问的都想好了,小五还没有回来。

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微红也沉了下去。一两只黑老鸹在房后的杨树上呱呱乱叫,聒噪不堪,沫儿抓起一个小石块投掷过去,黑老鸹一声哀鸣,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落下几朵脏兮兮的羽毛。

沫儿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又不敢走远。这个草棚位于一条小巷子尾,原是人家废弃不用的牛屋,小五给了十文钱租了一个月。听小五讲,再有三天便要到期。

小五终于回来了,见沫儿正伸着脖子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饿了吧?走我们去吃东西。”得意地丢了一个小银锭过来。

沫儿惊喜道:“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五兴冲冲道:“呵呵,我有办法。走吧!”拉起沫儿就走,沫儿准备的一肚子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城西相对偏僻,沫儿来得很少,对周围一点也不熟悉,任凭小五带着他在各巷子里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馆。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

饭馆不大,肉香扑鼻,里面有七八个食客。小五带着沫儿到里面一个小桌处坐下。

两个面目阴沉的夫妇正在收拾餐具,见有客来,如同没看见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声笑道:“别看这家饭馆小,老板脾气臭,他家的卤肉可是很好吃的。”扬声道:“来二斤卤猪头肉,三两烧酒!”

沫儿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两碗面得了——银子要省着点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请你好好吃一顿。”沫儿唯恐小五过会儿付不起账,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够了!”

胖老板娘板着一张马脸,将一盘馒头和切好的一大盘肉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气得沫儿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来这里不是吃饭,是找气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夹起一块色泽红润的卤肉放在沫儿的碗里,道:“你先尝尝再说。”

这家食馆专营卤肉,并备有馒头和自酿的烧酒。除了这三种,其他小菜一概皆无,但生意却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料,做出来的卤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余香满口。沫儿就着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赞道:“怪不得这么牛,真好吃!”

小五只吃了几箸,便停下不吃。沫儿心里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给沫儿倒了一杯酒,道:“尝一下。男人么,总要学喝酒。”

沫儿对小五的这种腔调有些吃惊,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辣冲上脑门,嗓子犹如被烫一般,,整个小脸霎时间变得通红。

沫儿寻思着,想问小五对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后的打算,却见小五倒了酒,又给自己斟满,老气横秋地道:“兄弟,干!”

这一声“兄弟”,顿时让沫儿豪气万丈。小五一口干了,笑道:“这酒猛,你别喝得太快。”

沫儿也担心喝醉,抿了一半,赶紧夹起一块肉吃了。

小五玩弄着酒杯,看着沫儿吃,突然道:“沫儿,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

沫儿正低头想怎么提起冥思派,听小五问,愣了一下,道:“去哪里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动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刘庄的村头,小五娘一死就被他叔叔卖给了别人。除了门口的大柳树,过去的印迹已经不复存在。沫儿默默地看着小五,不知说些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起来。

小五随意地和沫儿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轻松道:“没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没什么意思。”

沫儿将小五的酒杯添满,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拨弄着筷子,“我要回长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长安?”沫儿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

小五抬起头,“我以前的掌柜,把我送去学了三个月的裁缝,我想以这个手艺,虽然不能自己开店,但要是去长安找个学徒来做还是可以的。我想再跟着学几年,等攒了钱,自己开一个绸布庄。”

沫儿拍手道:“这主意不错!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儿踌躇道:“我……拿针捻线的活儿,我可做不来。”

小五热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读书,我就送你读书去。”

沫儿心头一热,眼圈红了。但想了一下,却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养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强求,两人继续喝酒。

就在沫儿说出“我是男人”四个字时,沫儿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不错,自己长大了,是个男人,就应该有所担当。——而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也许就在此时,他和小五,完成了小男孩到小男人的蜕变。

小五见沫儿一脸凝重,给他夹了一块瘦肉,问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回闻香榭去。我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么,总要说话算话。”

小五笑了笑,举起了酒杯。不知为什么,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好像隐藏着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沫儿晃了晃头,小大人一般,大声道:“兄弟,干!”小五眼里泪光闪动,两人一饮而尽。

两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讲着当时一起挖荠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等沫儿一觉醒来,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沫儿心里有了主意,便不再烦闷。自己起床打水洗脸,将床铺收拾好,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和婉娘怎么解释,准备等小五回来,和小五告个别后就回。

日上三竿,沫儿等得焦急,才见小五慢吞吞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

沫儿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儿了?”

小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儿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闷闷道:“哪有什么心思?我是担心那几个坏蛋抓到我。”

沫儿挠头道:“要不你和我回闻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会帮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离开洛阳。”

沫儿小心翼翼道:“那个老虎……他不会找你的麻烦吧?”

小五一愣,转身去整理床铺:“哦,不会的,他说我帮了他这次就给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沫儿咬着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去。”

小五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儿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来找你。”小五也不转过来,冷淡地摆摆手道:“你别回来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赶紧走吧。”

沫儿的本意是想将存在婉娘处的几个月工钱和得的几百个赏钱拿出来送给小五,却被断然拒绝。小五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沫儿的心情大受影响,要换了别人,沫儿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见小五这样,沫儿却觉得很难过,不由地呆在了那里。

小五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回身勉强笑道:“我下午要去拜会一个故人。你回闻香榭是正事,好好干,等我赚钱了再回来找你。”

沫儿无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去闻香榭找我。”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

沫儿走到巷子口,回头看看,小五并没有站在门口目送,叹了口气快步走开。

城西与闻香榭相隔八九个坊区,相距甚远。今日没有小五带路,沫儿只有找熟悉的大街走,感觉就更远了。大半个时辰过去,才走过三个坊。好在沫儿昨晚吃得饱,体力还能支持。

刚走过定鼎天街,只听后面叫:“沫儿!等等!”

沫儿站住回头一看,小五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我来送送你。”

沫儿有些无所适从,扭捏道:“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小五拍了拍沫儿的肩,笑道:“我刚才心情不好。”两人同昨晚一样,互攀着肩头,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沫儿客气道:“你回去吧,我认得路。”

小五不在意道:“走吧,我正好要去南市附近办点事。”说着站住了,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也好壮个胆儿?”

沫儿已经归心似箭,但小五既然提出,自己当然不能拒绝,稍一迟疑便爽朗道:“没问题。”

小五带着沫儿折向旁边一条小街,绕过几条巷子。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甜味,不安道:“小五,我们去哪里?”

小五大踏步走得飞快,道:“唔,就在前面。我去问老虎讨剩余的工钱。”沫儿有些心慌,但还是紧紧地跟着。

巷子末一个偏僻的角门,小五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荒废的小院,左侧并排几间低矮的厢房,厢房前一条砖铺的甬路,通向右边一个大园子。沫儿拉拉小五的衣袖,低声道:“小五,你是不是走错了?”

小五却不回头,快步走上甬路转向厢房,道:“没错,就是这里。”

厢房里空无一人,中间摆着几个缺腿凳,还有一堆发着余热的灰烬。小五伸手在灰烬上烤了烤,挑了一个相对好些的凳子递给沫儿,道:“坐吧。”

沫儿笼着手,心里异常不安,迟疑道:“小五,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走吧。”

小五嘻嘻一笑,拉沫儿坐下,道:“你坐下,我有些事问你。”

沫儿半个屁股斜坐在凳子上,朝门外张望了一番,忐忑不安道:“小五,你有没有听说过冥思派?”

小五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听谁胡说的,哪里有什么冥思派?”

沫儿欲张嘴解释,见小五心不在焉,便收住不提,嘟哝道:“还是赶紧离开吧。”

小五不再提“有事问你”这事,只将灰烬了加了点柴,俯下身子将火吹着了,自言自语道:“老虎怎么还不来?”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道:“我出去找找他。”

沫儿慌忙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小五躲着沫儿的眼神,按他坐下,道:“外面冷,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沫儿惶惶然坐下。小五若无其事地探头往外面看了一下,打了个寒噤,道:“真冷!”跺跺脚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一瞬间,小五带给沫儿的陌生感,几乎让沫儿认为小五带自己来这里有不良目的,并立刻就想要逃出这个房间。但这个念头一出现,马上就被沫儿否定。不会的,小五不会出卖自己;他肯定不知道这里是冥思派的老巢,来这里只是为了向老虎讨钱;自己要走了,小五落难时连个帮手都没有。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往火里加了一块柴,耳朵却支着听外面的动静,唯恐老四老木等人会突然闯进来。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沫儿倏然站起,浑身紧张。

门开了,却是小五,见沫儿这样子,干笑了几声,道:“找不到人。”

沫儿重新坐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小五绕着火盆踱了几圈,突然转到沫儿对面,郑重道:“沫儿,你走吧。我也觉得这里比较危险。快走!”眼神真挚而热烈。

沫儿心里一热,道:“不,我陪着你。”心里暗自为刚才的猜测羞惭。

小五双手来回搓动,焦急道:“你快走吧,我……”一句话未完,外面突然传来“啪啪啪”三声响,小五脸色大变,飞快冲了出去。

沫儿手足无措,愣了片刻,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眼见小五顺着甬路进了大园子,等沫儿追上去,已看不到小五的踪影。

沫儿不敢四处乱闯,在此处徘徊良久,正想要不要返回房间等着,只听旁边花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股外力从后面用力地将他拉了进去。沫儿大吃一惊,本能就要反抗,却见拉他的少年回头朝他憨厚一笑,眼里都是惊喜,竟然是文清。

几天没见文清,沫儿十分高兴,还不待张口,文清嘘了一声,拉着他猫着腰从花丛后面疾走。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里拿出一件黑披风给沫儿穿上,低声道:“先别问,走!”园子很大,两人都绕西躲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一处房间的窗前。窗户是木条和粗布封着的,但一角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块,呼呼透风,正好可以看到里面。

文清指指缺口,示意沫儿往里面看。房间里一个粗壮汉子,应该就是小五口里的“虎哥”,正指着小五痛骂。这人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沫儿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虎哥眼珠子瞪得溜圆,恶狠狠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和老子做对了,是不是?”

小五后退了几步,惊恐道:“虎哥,你听我说……”

虎哥一个巴掌挥了过去,打得小五一个趔趄,“你偷我的首饰我就不追究了,说好的协议你又临时变卦,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沫儿火起,便想闯将进去,被文清按住了。

小五捂着脸,带着哭腔道:“虎哥,沫儿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放过他吧?”

沫儿突然想起这个虎哥是谁了。他就是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去伊阳紫罗口采石花,碰到和柳中平一起的那个刀疤脸。

虎哥踹了小五一脚,喘着粗气道:“小子,我告诉你,这件事要做不好,别说你,连我也离不了这洛阳城!你知道你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脸上的红色疤痕随着喘气不住抽动,犹如一条活的毛毛虫,沫儿赶紧将目光看往别处。

小五缩在一旁,低声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虎哥双手叉腰,瞪着小五半晌,突然犹如泄气了皮球,上前拉起小五,放低声音道:“小五,不是虎哥怪你。你看你,既然都已经将那小子骗来了,怎么还能放走呢?”

小五垂着头,一声不响。沫儿听到这句话却呆了。

虎哥拉小五坐到凳子上,耐心道:“要成大事,当然不能有妇人之仁。你还想不想收回你家的房子?还想不想出人头地?”

小五烦躁起来,两手绞来绞去。虎哥一看小五有所松动,接着道:“你放心,堂主说了,你要是带了那小子来,剩下的银子立刻兑现,一分都不欠你的;你在我这里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你。”

小五咬着嘴唇,迟疑道:“真的是他害死我娘的?”

虎哥强忍着不耐烦,道:“堂主说的,还会有假?你好好想一想,去年和他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沫儿待在窗外,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喘不过气来。文清同情地望着他。

小五低下头,低声道:“我叔叔说他是妖孽,说他想让谁死,谁就会死……可是他对我很好。”

虎哥皱眉道:“这不结了?他就是妖孽。你娘就是他咒死的。”

小五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不错,是他,他知道我娘要死了,还假惺惺地骗了一篮麻花给我娘吃。”沫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叫道:“小五,不是我!”

文清一把捂住沫儿的嘴巴,拖着他迅速退到窗前假山后面。

虎哥和小五对视一眼,箭一般冲出房间。小五颤抖着声音叫道:“沫儿,是你吗?”

沫儿拼命压住呜咽声,泪水犹如决了堤的小河,满脸横流。文清拉着他跑到园中荒草遍地的小树林里。好在两人都穿了披风,也不怕别人看见。

沫儿仰着脸,任凭泪水流淌。文清紧张地看着他,笨嘴拙舌道:“沫儿,小五……是被蒙蔽了……”一听到小五的名字,沫儿心如刀割,郁闷无处抒发,猛地伸出拳头,用尽全力打在一棵手腕粗的榆树上,榆树一阵摇晃。沫儿的手背关节蹭破了皮,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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