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无三掠向马车的一瞬，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韦成龙做了一个他最希望看到，也是最怕看到的选择。
韦成龙急掠向对面的二楼，他的目标果然是短刀刘。
他的动作够快。他明白，短刀刘安排的那些人更多都在对付无三，这给了他一线机会。韦成龙也冲得够近，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短刀刘阴骘的目光。可是，那两道阴骘的目光中忽然现出了笑意，这种笑意比阴骘更为可怕。
韦成龙看到了血。
短刀刘终于出手了——他就站在老盟主身后，然后挥出了他的短刀。老盟主的人头滚落到楼板上。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挥，就算老盟主明明知道，也绝不可能躲得开，何况还是背后的偷袭。
接着，韦成龙看到了更多的血。
整整一座二楼的看台上，更多的人正在将刀砍向他们身边的人。此前，也许他们还是朋友，正在谈笑风生，但这一刻，只剩下了最简单的关系：死人或者活人。
韦成龙立在楼板上，鲜血飞激中，他离短刀刘越来越近。韦成龙也笑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笑也很可怕。他并没有真的扑向短刀刘，而是翻身下了楼。
他看见范叔。
范叔正在混乱的人群中往过跑，他要找到韦成龙。他曾说过，要把韦成龙毫发无损地带回去，而韦成龙此刻想到的也是范叔。
他急掠过去，大喊：“范叔，我们走——”
只是，这时想要走已不容易了，几名刀手暴喝着扑向韦成龙。
这些人当然绝非俗手，但此刻的韦成龙也绝非初至黑水镇时那个沉静优雅的韦成龙。在生死时刻，他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而手却保持了可贵的稳定，对来敌身法的弱点判断也从未如此迅速、精准——他终于懂得无三出手时的感觉了。
那是绝无任何多余修饰的招式，甚至根本不是任何剑谱上记载的招式，这些招式只有一个共同点——一击致命，人过尸横。就在韦成龙击倒几名刀手，就要接近范叔时，几条套索从天而降。韦成龙挥剑去斩，而范叔只叫了一声，就被一条套索套住，直拖向远处。
短刀刘远远地站在楼上，看着他的手下用套索将范叔拖过去。一个没有太好武功的人，在短刀刘看来，实在没什么价值，只不过，这个人也许可以作为人质，或者可以用来要挟下韦成龙。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范叔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直刺胸口，同时冲韦成龙嘶喊道：“快走，活着才能报仇——”
这一刀刺在范叔身上，但似乎也重重刺在韦成龙身上，他只觉得世界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只有范叔在冲着他笑。范叔插在胸口上的刀柄，每晃动一下，韦成龙自己的身体就会随之颤抖一下。
“一靥一笑似天仙，
乱鬟千丝惹人怜，
醉在人生虚度处，
花烛灰烬奈何天
……”
范叔的歌声似乎还在韦成龙的耳边。他也许不是一个很难满足的人，但可能这一生都没有真的满足自己。顺着刀口不断淌出的血流，韦成龙感觉到这个世界真实的温度。
这个冰冷彻骨的时刻，没有语言，有的只是手中的剑。
握着这把剑，韦成龙发觉这样一位冷酷的朋友，其实充满了温情。他挥出的每一剑，都仿佛让自己重生。
然而，韦成龙实在撑不了多久，他面对的不再是擂台上的某一个人，而是有着精心安排的组织。
对付一个人，他们有的是办法。
一蓬暴雨般的暗器，朝韦成龙射了过来，此时的韦成龙正将剑从一个刀手身上拔出来。他闪躲得已经够快，但身上有几处地方仍然被击中。暗器有毒，他想，但是这似乎不重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离开黑水。
范叔没有离开，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有本事就过来，不过一条命而已。
他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点用竭。也许是暗器上的毒已经发作，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心脏变得很难受。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至少因为一群放倒既定目标的刀手，正回过身向他扑来。
韦成龙稳稳地立在那里，他觉得又有暗器射到自己身上。
他仍然站着。他在等，仅有的最后一点力量，他要绚烂地绽放一下。也许将来会有人记起自己，说起他生命最后时刻的绽放，那时，自己已是传说。
不过，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辆马车。
一辆黑色的马车，连每一匹马都披了黑色的绸缎。
此时，混乱的街道已无人注意马车的诡异，但这辆马车驰过长街，依旧速度太快、太猛。
无三——
韦成龙这一回真的有点想笑，自己与无三之间到底算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还不快走——”
无三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韦成龙知道这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他一个健步纵上马车。猛然间，他只觉得后背倏地一震，又一件暗器击中了自己，而且这件暗器的力度显然不小。
无三回头，看到韦成龙已扑倒在马车里，背上插着一只红绸铁镖。
……
韦成龙昏迷前最后记得的一个景象，是甄三娘那张美丽的脸。他听见甄三娘说：“这个人差不多已经被打成筛子了。”
旁边传来无三的声音：“筛子至少比肉馅要强一点。”
好像甄三娘俯身到外面去吐了。
……
一条小溪。
溪中有流水。
水中有芦苇。
岸上有垂柳。
但这里却不是韦家庄。
韦成龙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大青石上，身体被各种花布缠满。
无三挽着甄三娘的手，正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韦成龙张开嘴，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这是哪里？”
无三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我们也不知道该问谁。”
韦成龙看了看身上的花布：“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虽然样子难看了些，不过至少你活下来了。让一个筛子活下来，实在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无三道，“这个世界上有变成筛子经验的人并不多，我恰好是其中一个。既然无三是死不了的，为什么韦成龙会死？这个道理说不通。”
韦成龙忽觉一阵晕眩，有些说不出话。
无三道：“他太虚弱了，需要补补身体，我再去捉几只田鸡。”
旁边传来甄三娘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吃那东西？”
“因为这里并没有其他可吃的，而且田鸡是大补。”无三道，“你有没有吃过生的田鸡？”
好像旁边的甄三娘又开始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