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伯庸循着记忆中的景象走去。楚府前院与十多年前并没多大变化,内里却添加了更多别院楼阁与耍玩的场所。就楚家的财力来说,若不是怕太过逾制,整个平阳城都能买来建楚家府城。
“这地方原先还是个园子的,现在却被挖成了池塘,建了避暑的水榭。”顾伯庸看着眼前的满池碧水直摇头。池中喂养的锦鲤都是名贵品种,也不怕人,听到脚步声游曳着聚拢过来,仿佛道道穿梭的红芒,在碧波中翩然而舞。
顾伯庸也被这讨喜的小东西逗得展颜,良久才叹道:“阿秀,真是宠坏了那个孩子。”
廊台楼阁,穿园过院,沿路的仆婢都微微行礼后继续工作,并不上前打扰。楚韩能在顷刻间就吩咐好府中诸人,看来在楚府掌权已久。
青色的砖墙,长长的围了一道,只在转折隐蔽的地方开了处小门,旁边的石头上刻着秀雅温婉的三个字“佳木园”。
很难想象在富丽堂皇的楚府还有这样隐匿朴素的小园子,藏在那些阁苑之间毫不起眼,连入口也是小小的一个全不大气。顾伯庸却在见到门口那块差不多一人高的鹅黄色圆润湖石,见到石头上刻着的娟秀字迹时,饱经沉浮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想去抚摸那些刻痕,最后却只把指腹落在冰凉的石头上。
“你是什么人?”
顾伯庸一惊,回神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身量不高,单薄却也不显瘦弱,着青衣小帽,裤腿挽着,手里还提着把带土的小锄头,正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老夫是府上旧主故友,此次是来看看故人之子,也是……为了和老友叙叙旧。”顾伯庸笑道。
青衣少年拍了拍脑袋恍然道:“哦,你就是韩爷特别叮嘱的客人。”话音一转,“别的地方随你叙旧,这个园子不能进。”
顾伯庸奇道:“为何此处不能进?”
“不能进就是不能进,除了少主谁也不能进,韩爷也没踏进半步过。”青衣少年侧身挡在入口处,执拗道:“我是少主任命的守园人,没少主的命令,谁都不准进!”许是觉得说的声量有些大,青衣少年急忙用手捂嘴,仿佛扰了这园子的清净是莫大的罪过。右手却示威似地挥了挥手里的小锄头,好像在表明他抵死守园的决心。
顾伯庸趣道:“我若偏要进呢?”
“你这人看着像读过书的,怎么恁不讲理。”青衣少年有些生气,“主人家都说不能进了,还偏要乱闯,你这根本就是……诶哟”正面红耳赤的和这人理论,不防被人狠敲了个爆栗。
青衣少年才要发火,转眼便咽了声,委委屈屈道:“大爷爷,你干嘛打我。”
“打你还是轻的,小孩子家家的没礼貌。”
说话的人年过花甲,微微有些富态,头发花白,面色却很红润,声音洪亮却不张扬,行迹颇有些神出鬼没。好像是一愣神间就出现了般,虽然对着青衣少年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却怎么也凶恶不起来,那张脸就像是庙里的弥勒佛,怒的时候也像是笑呵呵的。
“明明是他先无理……我才,是竹儿的错,不该扰了园子的清净。也,也不该随便和客人起争执。”青衣少年本想据理力争,在那大爷爷严厉厉的眼神下却只心不甘情不愿的认了错。
见竹儿服软道歉,那被称做大爷爷的老人才向顾伯庸施礼道:“老奴不知顾公子来访,一别十数年,公子风采依旧!”
顾伯庸却是对这个看似楚府下人的老者行了个晚辈礼:“福伯才是老当益壮,豪气不减当年。”有些缅怀道,“庸这几年在官场上钻营,到这个年岁却是没几个人再称我‘公子’。乍一听,倒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激扬文字,粪土诸侯的日子。”眼神无意落在石刻上,终究是回不去的少年时。
福伯目光炯然的笑道:“当年顾公子和我家少爷最喜在这园子里饮酒赏花,这些年小少爷往里头添了不少新的品种,公子不妨进去看看。”
福伯是楚府老太君时的老人,称已故的太君为夫人,上任家主楚宗廷为少爷,现任家主楚靖哲为小少爷,几十年来称呼都没有变过。
楚府较老的那批下人约莫听说过,福伯入府前是江湖上某个赫赫有名的厉害人物,后来不知怎么被老主人救了性命,便隐姓埋名的入府报恩。算是楚家资历最老的人,看着少爷长大成亲,看着小少爷出生成人。虽然不参与楚氏商号的经营,荆州平阳城楚府大大小小的事务却都由他主管。福伯虽平日里看着慈眉善目,年轻时却是个强横手辣之人,楚府在他的管辖之下少有纰漏。
只是终归岁月不饶人,这几年手上的事务大多移交给小辈,每日里只清闲的在府上巡视几回,才没在第一时间见到顾伯庸。
对这位封疆大吏和楚府的渊源福伯自然一清二楚,小少爷的准岳父,也怪不得福伯对他格外优待。
“不行!”竹儿张开双手,母鸡护崽般的护住门口。
“请!”福伯目不斜视,只轻飘飘的手一摆,竹儿就被拨开老远。
“恭敬不如从命!”顾伯庸朝竹儿谦逊一笑,眼中颇有些抱歉的神色,脚下却没半点停歇,紧跟着进了园子。
“假模假样!”竹儿瞧着这人的背影气呼呼的小声嘀咕,对福伯就只敢怒不敢言了,飞快跟着进去,生怕这两人磕碰了里头的花木。
姹紫嫣红,满目生香。
顾伯庸有些失神,这园子好像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和过去全然不同。
依旧没有丝毫匠气,仿佛浑然天成,仅有的那座小亭隐在花木间若隐若现,倒像是自然生长而成不见雕琢。有潺潺的水声,轻轻浅浅的一条小溪,不知引的是哪方的水,蜿蜒的在园中绕过一圈,溪边栽了些近水的花木。
初看满园缤纷,细看却并不繁杂缭乱。冬日的天气仍然开了数百种花,一是各种时令的花木都有搜罗;二是荆州本就温热和暖;三……大概是这园子巧妙的布置设计,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好像比别处更暖上几分。
“这……是?”
福伯似乎很满意眼前这沉稳君子露出震惊的模样,似乎这园子的奇妙新奇让他也隐隐与有荣焉。
“‘佳木园’当年少夫人便最爱各种奇花异草,辟出这处园子也是想着能够开遍百花佳木。当年顾公子来时园子不过初具雏形,而之后……”福伯的声音顿了顿,“之后虽没了少夫人照顾,小少爷却没将园子荒废过,每年都会多添不少新种。虽然勤于修缮照料,却并没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改动,现在增添的景致大多也是照着少夫人当年的构想。”
园子里兰花似乎最多,“兰有秀兮菊有芳”,阿秀当年最喜兰花。
空气中的花草香混合在一起,仿佛凝成了那个女子的气息,馥郁且复杂,兰的幽静,菊的隐逸,牡丹的雍容优雅,百合的纯洁灵秀……复杂到让人,又爱又恨。
顾伯庸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心肺间不可遏止的疼。
“啪、啪”
竹儿边仔细的用锄头小心培土,边时不时警惕的盯着乱闯进来的二人。
“整园的花平日都是这孩子照料的?”顾伯庸有些惊奇,打点这偌大的园子恐怕需要不少园艺老手才行,好半晌却始终只瞧见这半大少年一个。
福伯连连摆手道:“这小子可没那本事,平时只是打打下手。各种花的习性栽培的手法这些年也略上手了些,却还不到火候。”语气中虽然骂咧咧说着不成器,还是听得出对竹儿的赞赏来。竹儿是福伯二弟的孙子,那孩子出生前爷爷就已过世,才三岁爹娘就在那场海难中跟着少爷少奶奶一起去了。或许是同病相怜,小少爷和竹儿很投缘,福伯更是把这孩子当嫡亲孙子带养。
“……这园子里后来引入的花都是小少爷亲手移栽的,前些年打理花木几乎是小少爷一人包办。这两年这小子长进些才帮小少爷稍微分些忧。”
……
“顾小姐请看,这处是楚府的追风苑,专门饲养从各地重金购置来的名贵良驹。”楚韩差不多摸准了顾大小姐的脾性,那些寻常女儿家喜欢的精巧花园楼院虽也敷衍赞叹几句标致富贵,却并不多感兴趣。反倒是那些古灵精怪、藏宝存珍,甚至是楚靖哲平日里特设的玩耍之地,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连话也说得多些。
顾灵毓果然两眼生光,一双眸子更显灵气盈盈。
“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爷住的怕也没这个院子华贵吧。”顾灵毓有些咂舌,每匹马都有专门的房间,有专人照料起居清洁。“你家楚……少主,还真是爱马之人,每匹马都是纯血良驹,万金难求。就是盛产良马的地方怕也不见得几匹,何况是马少的南方。也不知他骑术怎么样?”
秀丽的眸子微微露出眼馋的神色,有匹通体雪白的马儿神骏中带着优雅,只前额处一撮鬃毛却颜色如火,眼中似能通灵,格外与众不同。顾大小姐随阿爹常年守在东海,虽早早就学了马术,却总寻不着合适相配的马驹,一顿好忍才没真动手把这匹马儿抢回去。
“哲弟骑马的次数倒不太多,这整院的马都是养来拉车的。哲弟嫌骑马颠簸,出行一惯都是乘车。”楚韩轻描淡写道。
顾大小姐默,只听到一阵隐约的磨牙声,有些恶狠狠的味道。
……这个,焚琴煮鹤的暴发户!
“这边是储存食材的屋子,分门别类五十间存放的都是各种不同的名贵食材。虽不妄说什么龙肝凤髓,但山珍海味、走兽飞禽,不一而足。”
……
“这栋高楼名‘百阅’,藏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孤本珍本,下三层全都是千金难求的话本、有趣的戏文和秘辛笔记,中三层则是地理天文、玄学术法、奇技淫巧各种杂学的秘籍品类繁多。至于上三层藏着什么,他人倒是不得而知。哲弟最喜欢前朝兰陵散人的本子。”
……
“这座是博弈园,网罗当今所有的博弈戏法。六博、双陆、围棋、马吊、色子、牌九……应有尽有这园中各种玩法,哲弟都能耍得出神入化。两三年前,就再难逢敌手。”
……
“算了,不逛了。”顾灵毓初时还逛得有些兴起,到后来只觉得越看越火大,也不知发的哪门子闷气。
“哦”楚韩似乎有些可惜,“前头还有座丝竹园,那可是花了大心思的,里头的乐师不仅奏得神音仙曲,个个也长得婀娜貌美,比得上天上仙娥。当然,在顾小姐面前俱都失了颜色,但也是哲弟费心从……”
“够了!”顾灵毓喝道。
楚韩面上尴尬无措,眼中却甚满意对面女子气得粉面生烟的模样。十五岁的小姑娘,还不懂得将情绪隐藏。
“好个财大气粗,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楚家少主!”不过转瞬顾灵毓却又笑靥如花。
明明听着语中满是贬意,笑容却甜美无双,那双灵秀的眼睛里带着抹兴趣盎然。
楚韩也跟着笑,眼中的神色却微不可查的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