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的雪花已经停歇，虽然天晴，冬日的阳光不带温度，反而在雪地里反射出刺骨的寒芒。城外积雪满山，寒风冷冽。梦罗城里却行人络绎，繁华依旧，除了屋顶和树梢的零星残雪，见不到半点冬日的冷瑟。
这是座热闹的城。
楚靖哲看得目不暇接，这座城对他来说并不熟悉，先前约莫来过一两次，隔的年代都太久远。那时年幼，对这些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东西不感兴趣，也没被那些熏人魂魄的温柔乡牵动心肠，便不觉得梦罗有什么特别。将近十年后再来看，隐隐有些印象，却又好像与记忆中的样子天差地别。
梦罗城水路繁多，东南西北四面都有港口水路设立守备，另设有东南西北四门。为主的是西面的长乐门，主城门并非咽喉之地，所以城墙不过两丈高。第一次来时自己似乎还嘲笑过这座城太小气，城门远不及荆州城的高大宏伟。现在却觉得，这座城的繁华的确冠绝大梁。四通八达，汇聚天下来客，城墙不过丈许高并不巍峨壮丽，看似易攻难守却随时可八方来兵相助。如果不是整座城太过脂粉气，也隐隐算得上有些大家气概，不是谁都有这个气魄做到不固步自封的通达天下。
……
“卖糖葫芦啰，三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新到货的胭脂水粉！南洋来的舶来品，今儿才入港，包管您用了肤白如玉！要就赶紧的，最后十份卖完收摊呐！”
“包子，包子，荣记包子，一文一个童叟无欺，热腾腾的包子啦！”
“馄饨咧，皮薄馅儿足，吃了一碗想两碗嘞！”
……
沿街都是些叫卖的小商贩，吆喝得沸反盈天，城南的长庆坊大多是这样穿街走巷的买卖人和小商家。梦罗城南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长庆坊算是城南最大的市集，卖的东西也很实惠便宜。城北是官家富户所居之地，广厦林立，寸土寸金。城东是海客聚集之地，鱼龙混杂，漕帮的堂口便在城东永兴坊。城西则是梦罗的销金窟，花楼画舫数不胜数，酒楼赌坊多如牛毛，大梁最大的锦泰拍卖行也在梦罗城西设有分号。虽说没有特别的规定，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久而久之就隐隐形成了东西南北四区的划分，不过每块地方总有几个街道坊市始终特立独行。
楚靖哲扭头看着沿街的盛景，也不看路，随云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那次爹娘带他在城里游玩闲逛，他却一心只催着要走，对周围的满目琳琅视而不见，抓心挠肝的就想快点上船出海，没想到却是最后一次。而后他再也没来过这座城，不知道是害怕触景伤情，还是怨恨自己当年的任性。
“抓贼啦！”一声尖叫嘶声力竭地响起。
那妇人生得五大三粗，撑得那件喜气的红花袄子鼓鼓囊囊，吊梢三角眼上画着矫揉造作的柳叶眉，正被卖水粉的小贩哄得一脸娇羞，向身旁一摸却不见了钱袋子。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真个震耳欲聋。
“别跑！你个没长眼的，偷到老娘头上了！”
矮瘦的灰衣男正准备不着痕迹的隐在人群里，被这悍妇一吓，撒开腿没命的跑，顿时暴露了踪迹。
灰衣偷儿身手敏捷，一溜烟的往人多的地方跑，见缝就钻。
那悍妇却也不慢，“砰！砰！砰！砰！”脚声如雷，直冲冲的追过去，活像一头发狂的母牛，逼得路人纷纷闪避。
“呼，真他妈晦气，碰上个咬着不放的母大虫！”灰衣男尖嘴猴腮的脸上滚满了汗珠子，在这大冬天里丝丝冒着热气。绿豆眼睛提溜一转，猛的转弯往右边巷口窜去。
……
云容有些开心，这次的药材卖了个好价钱。冬日里山上雪大采集不便，许多采药人都歇业在家，等着开春再入山。石磨山地势不高，又少有人烟，山上的草药花果奇多，对住在山脚几年的她来说攀山采些药材却不算太难。
小心的将荷包收好，牵着小宝儿往巷口走，邻街的大庆米行的粮食是城南最便宜的，如果有宽裕的话，或许…还能给小宝儿买串糖葫芦尝尝鲜，刚才他似乎看那些红彤彤的串儿看了好久。
“小兔崽子别挡路！”
啊！
“哗啦……砰！”
“嘶”
“你个杀千刀的，别让老娘再碰到你！”
“喂喂，别走啊，赔我的货！”
……
临街酒楼二楼的雅座上一个青衣儒雅的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巷口的这出闹剧，仿佛自己是审阅一切的神，正在看一出蝼蚁上演的戏。眼睛细长，满面温良善雅，却正是月前布下雨夜杀局的楚韩。
为了钱财追赶的，逃跑的，冷漠旁观的，在路上被殃及池鱼推倒在地的小孩和那个护着他自己被货箱砸到的妇女，只关心货物吝啬扶那女人和孩子一把的小贩。那孩子倔强的自己爬起来，抬头时视线刚好和自己交汇，却又很快的移开。不知怎么的，楚韩不自觉的多看了他几眼，隐隐觉得那面庞有些熟悉。直到那孩子被牵着走出巷口，楚韩才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韩爷！”低沉瓮哑的声音不耐烦的喊道。
楚韩对面坐着的是个精壮的汉子，左额有道狰狞及眼的刀疤，大冬天的也只穿一身短衫，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浑身凶煞之气，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刀疤男人唤疤脸，真名实姓倒没多少人知道，是东海上的海盗头目，烧杀抢掠只当是家常便饭。
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同桌吃饭，这幅情景不免让人觉得诡异。楚韩从始至终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宁愿对着窗外也不愿看到眼前这人贪婪丑恶的嘴脸。
“那件事已经在办了，用不着催。”楚韩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声音却全无笑意。“还有，没有我的吩咐，你们最好不要出现。”这样直白的表现出对对方的厌恶，在面面俱到八面玲珑的楚韩身上绝不多见。
这群人沾上身就死死黏住让人甩脱不开，要不是有把柄被他们抓住，楚韩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和这些贪得无厌的亡命之徒有丝毫牵扯。今日本该去城北拜会几位上官，再去城西安排接下来增进关系的节目。现在却只能在城南这种粗陋的地方对着这个该死的海盗！
“嗬！”疤脸舒展了身子，四平八稳的靠在椅背上。仰头灌下一碗酒，手一扬，那酒碗便被仍在桌上，“啪”，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韩爷是干净人，做的正当生意，自然不想和咱们这些跑海路的粗人有甚子牵扯。”疤脸提起酒坛又倒了一碗酒，瓮哑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不过您可别忘了，咱们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
楚韩细长的眼睛骤然一缩，双目微阖，脸上的笑却越发温和灿烂。
半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好，这次海上的事情解决之后，前帐一笔勾销。我和你们两清，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
“嘿嘿”疤脸笑得唾沫横飞，“韩爷真是说笑了！发财的路子谁不想长长久久，咱们能弄来货，您能弄来钱，各取所需。再说……这笔销了，十年前的那笔怎么算？……嗝”打了个酒嗝，疤脸盯着楚韩的眼睛就像认准了猎物的狼，“要不是咱们弄沉了那艘船，哪有韩爷的今天？”
“够了！”楚韩脸色铁青，挂在脸上的笑容再不见半点。
“这次最后这个小杂种也已经解决掉……荆州楚家都是韩爷的囊中之物，到时候随便漏些汤汤水水，就够我们吃饱喝足了。”疤脸兀自不停歇的说道，“何况出云楼里头那个西贝货，韩爷总不想最后关头事情出什么纰漏……”
楚韩冷厉的盯着那张贪得无厌的脸，阴冷道：“三天内我会启程回荆州，这边你留人盯着。总督那条线两个月内应该能有眉目，你们最好不要乱动手脚把事情搞砸了！”扔了锭银子起身便走，不肯多待一秒。
疤脸嗞溜的喝了大口酒，咧嘴笑道：“韩爷走好！回去我一定和二哥好好夸夸韩爷的仗义！”
吃光了整桌酒菜，再用余下的银子换了两大坛子酒，疤脸才趔趔趄趄的抱着酒坛子出去。
……
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
之前早就有了预感，但真正听到关于十年前那件事的消息，楚靖哲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脑子里一片空白，尘封的记忆不可遏制的翻滚起来，拼命的咬牙忍住才没疯狂的叫喊出声来。十年前，十年前，十年前沉的船，拳头死死的攥紧，指甲嵌到肉里，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楚韩和疤脸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近旁隔间的桌底竟然躲了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把他们的对话听了大半。
楚靖哲没有想到第一次进入梦罗城就碰到了楚韩，趁着云容在粮店挑选时偷偷逃走，借着孩童矮小的身子悄悄潜入到这家酒楼。也是上天庇佑，今天酒楼的客人并不怎么多，二楼全是隔断小间，楚韩特地挑了个偏僻隐秘的位置。虽然零星有两三桌客人，因为有隔断阻拦，楚靖哲矮着身子躲在桌下潜入反而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楚韩！
楚靖哲感觉舌间尝到一股腥咸，却更发了狠的咬紧嘴唇。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是爹娘捡回你，你早就饿死在荆州街头！如果乖乖安守本分，楚家又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本来就一钱不值，是谁把你捧到今天的地位！你不过是地底的烂泥，你不过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为什么要发什么善心，为什么不让你当初就死在那里！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我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你想要的你重视的你已经拥有的，我会统统夺走，统统毁掉！我会让你比一无所有还要惨一千倍一万倍！还有那群该死的海盗，所有人，我会一个一个把你们挖出来，砍下你们的头颅为我爹娘祭酒！
楚靖哲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将为爹娘报仇，诛杀叛贼血染东海，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若是有人弯腰看看，会发现桌底下有个小童低头抱膝坐着，缩成一团，身子不正常的颤抖，仿佛在忍耐……克制着什么。如果让那个小童抬起头来，便会看见那双漆黑如墨冰冷彻骨的眼睛里隐隐藏着两团火焰，可以燎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