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落水关外,青衣江环绕而过的宽阔平原上,星辰围绕着月亮闪烁着微黄橘红的光芒,轻柔的挥洒而下。太阴是阴柔冰冷的,太阳是阳刚炽热的,阴阳的两极极端的对立,就那么的围着这片土地,朝升夕落,夕升朝落。从传说中的洪荒一直延续到现在,大地上的生灵换了一截又一截,除了神,似乎没有谁能比这片天地存在的时间更长,也没有谁能比太阳和太阴存在的时间更久。
中军王帐,韩山抛开身上盖着的厚厚棉被和皮绒,苍白的脸上滚下冰冷的汗珠,守夜的女奴连忙点燃帐内的牛油灯,瑟瑟发抖的跪在韩山榻前,束发青丝下的头低低的垂着。帐外的怯邪军侍卫扯开帐帘,涌进王帐,身前的弯刀左右摇摆,雄壮的身躯走到汗王榻前十步的距离,单膝跪下。
被侍卫叫醒的宇文拓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披了一件狼皮袄进了王帐。
偌大的王帐里,左帐汗王下辖的一众高级将领站立在帐篷中,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大王子一派的在左,二王子一派的在右,刚好留下中间一道空隙,泾渭分明。
韩山端坐在王座上,女奴拿着棉布沾着热水给他净脸,大萨满耶力巴·律依山可能是刚被叫醒,打着哈欠,眯缝着眼睛,躲在帐篷的角落,打着盹,没精打采的样子。
看到宇文拓进到帐篷,大王子韩斩狼·阔台和二王子韩斩豹·托雷都推开身前的人群,挤到他面前,按照大炎的礼节,做了一个长辑。
“学生见过先生”
“学生见过先生”
宇文拓整理着自己的高冠,点了下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中的大萨满,打着哈欠的律依山睁开睡眼蒙松的浑浊眼睛,跟宇文拓对望了一眼,又重新闭上,口里有呼噜声响起。宇文拓对律依山打了一个辑,从空隙中来到韩山的身前,躬身行礼。
制止了宇文拓的拜礼,韩山拍了拍身边的虎皮大椅,“早说了,你我之间不用那些虚礼,安达,来,坐我身边。”
“汗王厚爱,臣感激不尽,不过上下尊卑还是要的。”来自大炎的行游者宇文拓正准备退身找一处地方站立,大王子和二王子两派的人都望着宇文拓的身影,激动不已,大王子阔台退后一步,让出自己的位子,眼神炙热的望着着士子衣衫的宇文拓。
韩山皱着眉头,不喜儿子之间这种彼此争斗的气氛,唤过侍奉的女奴,“疏离,去给本汗的安达端个椅子来,放在我身边。”叫疏离的女奴弓着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个怯邪军的武士端着蒙着豹皮的椅子进了帐来。
端坐在椅子上的宇文拓张口询问:“汗王,又做恶梦了。”
韩山的手肘撑着大腿,手掌扶着长满胡须的脸,双眉之间,一条缝隙张裂开来,这是回忆混乱,神情疲惫的状态。
帐中的诸人都凝视着韩山,安静的等待着韩山话语。
“什么都逃不过安达的眼睛,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或许不是梦,很熟悉的往事,总是不断的出现。”韩山的表情很是悲伤,顿了好一会儿。
回忆了很长一段时间,韩山才开口,那语气就像无助的孩童似的,宇文拓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左帐汗王仿佛瞬间苍老了很多:“今晚,睡梦中我又回到了马场,听见姆妈在唤我,凄凉沙哑的声音不断出现在我脑海,她叫着‘踏奴’‘踏奴’‘踏奴’,一遍一遍。我跑到马场里偷了匹马朝着那声音来处飞奔而去,当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从那山丘顶上看到,一大堆骑在马背上的黑甲骑士围着她打转,几个人将她推倒在地上,姆妈起初还在奋力的挣扎,那些黑甲的骑士用脚使劲的踹她,挥舞着拳头打在她脸上,都没能阻止她的挣扎和呼号。直到,我出现了,姆妈的眼睛含着泪光,看着我,突然就停止了挣扎,就那么躺倒在芨芨草上,任由那些黑甲骑士欢呼着,一个又一个的压倒在她身上。”
说到这里,左帐汗王韩山的话语突然停止了,浑浊的眼睛印着烛火显得很暗淡,不断有泪水从他眼眶中流出,悲伤和痛苦的情绪不断的跑出来。侍立在身边的宇文拓起身,拿起女奴留下的铜盆和棉布,沾了水递到韩山身前,被韩山挥手制止了。
那些左帐的将军全都噤若寒蝉,心惊胆战的,很多人的双腿都在发抖,整个身躯都在摇晃着,这个时候的他们才终于又记起了眼前和蔼宽仁的汗王究竟是怎样登上王坐的,那可是亲手将自己的父亲兄弟烧死,拍这手,跳着脚,围着熊熊燃烧的王帐起舞,亲热的拉着那些疾驰而来将军们的手一起跳着,指着眼前燃烧的王帐,“这篝火烧得旺吗?”很多人都控制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帐中,双手摊开,头埋在地上,冷汗浸湿了皮袄。
仿佛没有看到帐中情形,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韩山继续张合着嘴,“我是怯懦的,我不敢上前,我悄悄的退了回来,躲在牛棚里发抖,抱着腿,埋着头,那天,我刚满十岁吧,姆妈说,过了十岁,我就又大了一岁,慢慢的就是个大人了,但是,我长了一岁又有什么用呢,我连姆妈都保护不了。那天,黑色的甲士到处寻找我,我跟着塔吉顺着弱水一直往南逃,身后的黑色甲士的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我看见身边的塔吉被黑色的箭穿过身体,从马背上倒了下去,那些人追上我,银色的弯刀劈砍而下,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但是,我没死,一群马贼救了我。”
重新陷入回忆中的韩山,手掌托着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不同于支诺人的黑色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合。
年轻的时候,总有人看着汗王的眼睛,说他是杂种,登上汗位的韩山凭着记忆一个一个的去拜访那些当年骂自己是杂种的帐篷,怯邪军跟在他身后,将帐篷里无论老少都拖出来,拉在马尾后面,从此将军们就不敢望向韩山的眼睛,总是刻意低着头,左帐汗王是草原上的孤狼,虽然时常表现得宽仁,但是,老猎手都知道,孤狼是最凶残和记仇的。
过了好一会儿,帐中的人都屏气凝神,安静的让人害怕。
“那个时候,大牧首才刚刚接过老牧首的芨芨草华带,我轻眼看到来自大胥的使臣穿着华服,趾高气扬的行走在草原上,四周是白衣铁甲的勇士,敢于向一切人举起弯刀的马贼队伍,躲在很远的山岗上,远远的望着那队使节队伍,我看见首领握着弯刀的手都在发抖,嘴唇青紫,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害怕。那之后,我就留在了马贼队伍里,老东西再也没有派人来追杀我,承认了我的身份,但是却不允许我出现在王庭,我在南方的草原上,一边当马贼,一边给老东西养马。”
似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记忆,汗王的身躯明显颤抖了一下。
“汗王。”宇文拓望着韩山,欲言又止。
韩山望了一眼宇文拓,接过他手中还拿着的棉布,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长生天眷顾我,让我遇见了安达,让我能够带着勇士们,回到王庭,亲手为姆妈报仇。我看着那些人被锁在王帐里哭叫呼号,向我求饶,他们在火堆里翻滚,当知道我不会放过他们之后,便破口大骂,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是消失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熄灭了,里面全是焦炭。我请了东荒的山魈,用最恶毒的咒语诅咒那些已经认不出人形的焦炭,让他们下地狱,永远回不到长生天的怀抱。我把那些曾经侮辱姆妈的人绑在了马尾后面,我亲自骑着骏马,拉着他们绕着阴山没日没夜的奔跑,直到他们的肢体都四分五裂,鲜血和碎肉拖成长长的一条直线。我以为我终于解脱了,我为姆妈报了仇,让那些欺辱她的人都下了地狱,去跟魔王作伴,但是,心始终是不够安宁啊!我总是一次一次的梦见姆妈在我身边哭号,然后,有人便拿着弯刀向我砍来,成群结队的,骑着我们草原的矮脚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宇文拓宽慰着韩山,“汗王,这些都过去了,阴灵始终是阴灵,不能让他们动了汗王的心,勇士的心可以阻挡一切邪恶的阴灵。”
“安达说的极是,但是姆妈始终是不肯原谅我的,她的踏奴是怕死的,踏奴虽然已经贵为汗王了,还是怕死的,从来都没有勇士的心,我是怯懦的啊!我是最无能的汗王。”帐中的诸人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今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重新回到了当年母亲被侮辱的时刻,我不敢驱马前去救母亲,我想要逃跑,坐下的马却不听我的指挥,立在山岗上。那些黑甲发现了我,驱马向我奔来,那马还是没有反应,眼见那些黑甲越来越近了,我准备跳马,但是,双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姆妈挣扎着站起身,我看见她嘴张合着,却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一个黑甲跑上前,将她绊倒在地上,随即就压倒了她身上。我只是哭,恐惧爬上我的心头,等到了那些黑甲终于提着弯刀来到我面前,我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脸孔,十分的年轻,像极了前几天那个落水关领兵出关的将军,不,就是那个年轻将军,稚气未脱,狰狞的脸,鲜红的铠甲,长长的马槊,血红的马,整个人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向我袭来,举着的长槊,槊尖出现在我眼睛里,然后我就被惊醒了。”
说完话后的韩山颓然的瘫坐在虎皮大椅上,十分的疲惫,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精气似的,茫然无神。
史官用手中的笔去书写历史,总是——要么去美化那些所谓的英雄,要么去丑化那些所谓的奸贼,美其名曰——春秋笔法。经他们的笔流传到后世的英雄**贼们往往都变成了程式脸谱化的人物,英雄完美无缺,奸贼狼心狗肺。只是,无论是英雄还是奸贼,那都是人,不可能是神,神没有七情六欲,人却有自己的想法。
对于那段历史所出现的人物,大炎的史官们总是极力的将那些侵入大炎的支诺人写成小丑,而草原上的人则是流传一曲又一曲的史诗赞颂那些英雄。只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才知道,其实,那些出现在陆地上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也有喜怒哀乐,也会悲伤,也会高兴。
帐中的诸人听完韩山的讲述,全都低垂着头,不敢抬头仰望,瘫倒在地上的人此刻翻过身,匍匐在地上,整个王帐里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粘稠的困住人们的呼吸,冷汗顺着皮肤落下,打湿了皮袄。
好一会儿,韩山才叹了一口气。
“将军们都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如蒙大赦的众人,连忙朝帐篷外走去,被打湿的皮袄紧贴着内里的皮肤,被帐外的寒风一吹,便打着寒战,吐了一口浊气,偷偷了回头望了一眼此刻正襟危坐在王坐上的汗王,将军们连忙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大王子和二王子走在人群的最后,两人都来到宇文拓身边,邀请他有空去自己的帐子里坐坐,请教一些自己不懂的东西,被宇文拓推脱掉了。
大萨满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亦步亦趋的跟在大王子和二王子身后,左腿有些跛,一拐一拐的。
被独自留下的宇文拓坐在韩山身边,云淡风轻的样子,看着律依山离开:“大萨满还是一如既往的嗜睡。”
韩山顺着宇文拓的话,望向离去的律依山大萨满,会心一笑。
“汗王,大炎人有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汗王的梦是因为这段时间内心压抑所致,放松心情就好。”将手中的棉布在铜盆里洗干净,宇文拓重新将棉布递给韩山。
“不说这些,自从南下以来,安达跟我还从来没有好好说说话,今晚,就陪我喝两杯,叙叙。”
韩山招呼着帐外侍奉的女仆去准备酒食,宇文拓则是挽着袖口,整理桌案。
深夜的青衣川,流水哗啦啦的淌过,支诺人的军寨灯火通明,无数的黑甲士卒游走其间,间或有将军们和士卒玩的兴起的大笑声响起。
落水关上,却是极为安静,除了守夜的士兵握着的火把,和少数营寨房屋的星星点点光火,大多都是出于黑暗中,十分寂静。
与此相聚更远的,西川的剑桥,却是人声鼎沸,马蹄声和弓弦声此起彼伏,人群的呼号和喊叫整天动地,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
剑桥外的斜坡上,无数的支诺兵穿着黑色的皮甲,踩着同胞的尸体向上攀爬,有人被破空的羽箭穿透而过,不甘的倒下,有人被礌石砸到在地,武器丢弃在地,有的人被热油点燃,在地上打滚,但是督战队的弯刀和弓箭指着他们,冷漠的眼睛毫无感情的看着仆从军们向眼前的高高巍峨关墙攻去。
从冬末到初春,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城战中,支诺人不计人力,日夜不休的攻打着眼前的关墙,虽然没有能登上关墙,但是,天平终究是在向支诺人倾倒。守关的西川制府军人已经疲惫不堪,仿佛再多加一把力,轻轻一推就会坍塌似的。
西川制府节度清墨贤趁着支诺人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行走在关墙上,亲切的拥抱每一个士卒,给他们以鼓励,提起他们的信心。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身后就是家园,我们不只是为天子在战斗,还是为了身后的父老乡亲,妻子儿女。”
长时间的征战,加上年事已高,睡眠不足,清墨贤的嗓音已经嘶哑,谋士匠要背跟在他身后,小心的陪侍着。
关墙外的支诺人连续派了十三次劝降使者,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优越,很多将军已经动了心,既然大胥始终是要亡掉的,凭什么要带着那么多人为他送葬,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碍着清墨贤在西川的崇高威望,虽然暂时压制了下来,但是,随着战事的一天天恶化,迟早那些将军们会将想法变成实际行动。人都是怕死的,不怕死的早都死了,只有怕死的才最终活了下来。
垂危的大胥朝躲在天脊山后苟延残喘,支诺人的统治看似就要建立在这片土地之上,一切就像历史所书写的那样,王朝更替正进行着,旧王朝被扫入尘埃,新王朝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