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面的母亲，已经是风中之烛，再没有力气骂他、打他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吗？当然不是。可这样的结果，却是一种谁也无法逆转的必然，也许越关心的人要求越高，离得越近的人彼此伤害越深，儿女，永远是母亲心中那根拔不掉的刺吧！
1
这次，林母是真的累了。她好像被关在地狱之中，被灼烤，被鞭笞，无尽的痛和心底巨大的失落，压迫着她，挤压着她，让她无处可逃。她想大喊，可是她张不开嘴；她想大哭，眼泪却已经流干了；她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可是心底有一根刺，让她不甘心，让她坚持着，不向疼痛服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向别人认过，疾病也是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在烈火中煎熬、在苦海中挣扎的林母，终于找到自己，她张开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昏迷一天的林母，醒了过来。
夜已经深了，病房的窗口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她感觉到鼻子被什么东西吊住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扭动了一下身子，试图挣脱异物的入侵，却没有成功，更大的疼痛，让她再一次发出一声呻吟。
在床边打盹的林国梁被惊醒，他起身呼唤护士，要她帮母亲拿掉管子。这个管子当然不能拿掉，病人不舒服只能忍一忍。倔犟的林母自己把管子拔了出来，让护士和林国梁非常无语。护士感慨这个老太太真有个性之余，只能重新给她插一遍，并警告她拔掉这个的后果。林母只能忍住，不再挣扎。这个问题解决了，她又咳嗽起来，有痰咳不出来。护士又进来，麻利地装上吸痰器，林国梁开动吸痰器，把她的痰吸了出来……
像林母这样的重症病人，随时都要有人看护、照顾。国梁和国强兄弟只能倒换着到医院值班。国梁要上班，国强要出车，下了班就到医院，24小时连轴转，就是铁人也受不了。吴玉华要照顾女儿，还要上班，就是想帮丈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国强呢，开出租本来就很辛苦，交了班还要到医院值班，他就差开车时睡觉了。陈金巧非常心疼，又担心出事，就想替换一下老公。可是，自己老妈的脾气，做儿子的非常清楚。用吴玉华的话就是，这个妈事儿多，全世界都知道。穷家小户的，就数她最喜欢给自己立规矩，都是穷毛病。就因为这个，国强不敢让金巧过来。可是，大哥林国栋要五天后才能回来，国梁和国强因为照顾老人，再有一个三长两短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吴玉华又打起了陈金巧的主意，结婚后，陈金巧辞了之前的临时工，没有找工作。他们又住在林母的家中，论情论理她照顾婆婆都是最应该的。
2
就在吴玉华打陈金巧的主意时，住在林家的林国强和陈金巧正在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不对，准确地说是洞房花烛日，林国强在医院里照顾了母亲一夜，等林国梁接了班之后，才领着陈金巧来到林家他们的新房中。也就是说，林母不仅搅了他们的婚礼，也霸占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这是陈金巧第二次到林家，看到房间里摆放的林母和林国强等人的合影，看到他们第一次来吃饭的饭桌，看到林母用过的各种东西，她心中很难受，感觉自己像一个入侵者，不受欢迎的滋味很难受。她心中总是不踏实，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够幸福吗？
已经累到极点的林国强，当然没有心情思考这样没影的事，他的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陈金巧推了推他，跟他商量，要搬出去住。他眼睛没睁地告诉媳妇，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搬出去，怎么说也不合适。林国强明白，过去的事情，还是趁早忘了；以后的日子，恐怕陈金巧还得照顾母亲。陈金巧真的被林母吓住了，她可不敢再去摸林母的逆鳞，她苦笑着说：“我觉得我别在她眼前晃，就算是照顾她了，不但算照顾她，也算照顾我自己。你们就别再给我加码了。”
3
怕了林母的性格，对于让闲人陈金巧去照顾婆婆的事，吴玉华和林国梁也只能说一说。还是请个护工比较靠谱，林国梁是这样建议的，反正工钱哥儿仨平摊。林国强没有意见，一两天还好，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具体办这件事，当然是由医院会计吴玉华出面。
代理护工的劳务公司，都是要从吴玉华这里拿钱的。吴玉华就相当于他们的财神爷，他们当然要给她几分面子。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吴玉华还想从这里面赚一笔。她直接找到劳务公司的负责人，要找一个照顾疑似残胃癌发作病人的有经验的护工。她这样找上门，明摆着就是靠自己的职位占便宜，不想出钱。这家劳务公司主要给他们医院派送护工，背靠着医院吃饭，为了几百块钱得罪医院的会计，不值得。但是，他们只是中介，要找人干活，也是要给护工劳务费的，吴玉华不出钱，还要让劳务公司给她搭钱？所以，劳务公司表面上答应得她好好的，实际上，对她这种把他们这里当福利院找便宜的行为非常反感，给她派了一个新手，既不得罪她，又能给她交差了。
但是，天下哪有白使唤人这样便宜的事，劳务公司给她派来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连到这里干什么都不懂。护士实在看不下去，给小姑娘讲了几句，告诉她怎么做。伺候病人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所以，当林国强来医院接班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昏睡，林母的液输完了，鲜血被抽回到点滴瓶子里，一条红红的胶管，十分吓人的一副景象。林国强又气又急，连忙喊来护士，才没有出大事。
这样的护工当然不能再用了，本来就对花钱请护工这件事不大赞成的林国强，不让再找护工，而是要跟二哥、二嫂三班倒。吴玉华当然不愿意，可是这次的事，真的很危险，这是没出事，要是出了事她还不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她不能再坚持找护工了。但是，她也参加倒班，为什么陈金巧不参加？她参加倒班，孩子怎么办？她丈夫参加倒班，奖金马上就没了。这些话，她当然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只是，顺着老三的意思，她非常不愿意。
正在僵持之时，护士进来，通知他们，押金已经用完，明天之前把这阶段的医药费结了。吴玉华和林国强谁也不说话，林国强没钱，吴玉华有钱要给女儿看病，都拿不出钱，有什么可说的？
吴玉华看了看林国强，就要以工作忙为借口离开，让他先盯在这儿。又不是林国强的班儿，他来给老妈送一点汤，就这样被拉住，他当然不高兴。收起了平日的吊儿郎当，他以难得的恳求的语气说：“我已经让人家替过几次班了，我也得拉活啊，这一睁眼就欠二百块。”吴玉华想了一下，趁机提出来：“我那没法请假，你二哥顶着血压高在上班，都走不开啊。你看，金巧行吗？”林国强差点跳起来：“她倒是想来，你不怕再把妈气过去一回？”吴玉华：“反正嫂子是没办法了，那你看着办吧。再说，妈病成这样，金巧不露面合适吗？妈以后不更挑理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金巧老躲着也不是回事啊。你就不想让金巧早点和妈讲和？她俩一天不好，你这夹板气还有完？你得给她们创造机会，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林国强看看吴玉华，终于点点头：“行，我把她叫来，不过您得帮忙看一眼，别弄出事来。”
4
大家都知道，陈金巧并不是故意推托，不去伺候婆婆。吴玉华特意点醒她的那句话：“你把妈伺候好，说不定妈以后会把房子给三弟”，她更不敢肖想——还想什么房子，想起这个婆婆心里就哆嗦。她这几天都睡不着觉，脑子里跟过电影一样，全是老太太怎么在婚礼上臊她的画面。这种心态来伺候林母，就怕是火上浇油冰上加霜，出大乱子！吴玉华不允许她现在打退堂鼓，她说得可怜兮兮：“全家人都指着你了！你就全当可怜可怜我跟你二哥吧！我们家还有一个长年的病号，彤彤又是一个随时犯病的孩子，我们这日子太难了。”陈金巧缄口不语，跟着吴玉华走进病房。
陈金巧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虽然她很小心很孝顺地伺候在一边，林母醒来看到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跟自己儿子离婚。无论陈金巧怎么解释，林母油盐不进，什么都听不进去。陈金巧就想不明白，她已经跟林国强登记了，林母还这么挤对自己，倒是对谁有好处？林母不屑于跟她过招，挣扎着起来叫护士。陈金巧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她大声喊着：“您也别太过分了，您老担心我骗国强，婚礼的钱都是我爸拿他的养老钱给的，您的医药费都是我用结婚的份子钱垫的，我骗他什么了？”林母没有力气跟她喊，对闻声而来的护士求救，要她把陈金巧赶出去，说自己不认识她。陈金巧无地自容，她也是人，也要脸，说出来的话，变得很难听。林母又要犯病，护士急了，让陈金巧赶紧离开。
陈金巧一路抹着泪，闯进写着“患者免进”牌子的工作区，一把推开会计室的门，众目睽睽之下，找吴玉华。吴玉华一看她这样子，就明白了。吴玉华把陈金巧拉出了办公室，长叹一声，说她们仁至义尽，这个妈，谁该管谁管，她们不管了！
5
这个妈，谁该管呢？
当然是亲生的儿子该管，老二和老三都在管，不管的只是那个远在美国的老大。吴玉华现在也不拐弯抹角了，矛头直指大伯子林国栋。你不是不回来吗？老妈病危，看你回不回来。
林国梁还有些犹豫，吴玉华很坚持：“妈有三个儿子，你就一个女儿，如果现在女儿犯病，你怎么办？”女儿是林国梁的软肋，他不敢赌，因此就硬着头皮，给大哥发送了那条短信。
6
也不知怎么那么寸，林国栋收到短信时，正在面试一份工作。看到短信，他只对面试官说了句“对不起，我家中出了事情”，就离开了。
人算不如天算，王茜再也不能阻止林国栋回国。林国栋心急如焚，如果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还有王茜。王茜觉得这样想非常荒谬，按照老太太的想法，她就是造成她胃癌的罪魁祸首，是她拆散了他的家庭。实际上，老太太最该怪的，应该是签证官不给刘雅娟发签证。王茜很了解像林母这样的老太太，什么事情都是先入为主，凡是外人，都是坏人；凡是不听她话的，她变着法折磨她。王茜很委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林家的事？”
林国栋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话有些不分轻重，他不想跟妻子吵架，吵架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他只是心疼老妈，老妈活得不容易，他这个儿子当得太差劲，现在就想好好补偿她。王茜当然了解丈夫的心情，一个儿子，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传统的孝顺儿子，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怎么还能平静，还能找工作呢？再说，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于是，她向丈夫服软，并把家中所有的积蓄——一万多美金，让林国栋带走。
不过，这个已经是美国人的中国女人，喜欢把丑话说到前头。她告诫丈夫：“你那几个弟弟，老以为你是个美国大款，肯定想让你大包大揽，你自己心里得明白你不是，你可以相对多出些，但是一定是三个人分摊。第二，遇到花钱的时候，和我商量，不许自作主张。咱们家现在很困难。第三，花在你妈身上，别花在你前妻身上！”林国栋觉得前两条还有参考价值，第三条就是扯淡。王茜表面上不信，男人的承诺都不值得信，因为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但是，心底，还是相信自己这个并不是完美丈夫的男人。
7
林家两兄弟到机场接归来的大哥。林国梁怕大哥怪自己拿母亲的安危骗他，一早就跟弟弟串供，说病危是真的，不过现在又度过了危险期，还是大哥把喜气带回来了。林国强对二哥这个谎言，是打心眼里赞成，他们俩拿他妈那是一点辙也没有。
多年不见面的兄弟为了老妈再次重逢，真是喜忧参半。一见面，林国栋就问老妈的情况，听到两个弟弟一齐说情况好多了，现在已经撤销了病危通知，林国栋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丝怀疑。他把那丝怀疑压下去，先要去看看妈。
路上，林国强用他特有的语言风格把现在的状况给大哥讲述了一下，林国梁在一边补充。两个人总的主题就是老太太太古怪，他们两个现在根本应付不过来。林国栋没有搭腔，长子特有的责任感，让他对自己的晚归，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这还不是让他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不知道他归来的母亲，是不是还生他的气，还要不要见他；他的前妻，刘雅娟，知道他回来，会是什么态度？
当他生活在几万里之外、独自打拼时，他对家的思念让他发疯发狂，但现在真的回家了，近乡情更怯，他现在的心情怎一个“怯”字能够说得清楚？
多长时间了？多长时间他没有见到过母亲了？多少次他被母亲拒之门外，他和母亲之间，横亘的可不是一扇门那样简单。阻挡他尽孝膝前的有他和刘雅娟青梅竹马的初恋、有刘雅娟和前岳父对他出国的支持，还有他这个陈世美的无奈。母亲看到的只是前妻对自己的奉献和牺牲，只知道是自己提出离婚的，母亲怎么知道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的艰难，以及寂寞如影随形的痛？雅娟的签证申请了五年都没有办下来，他不能回来，让雅娟在这里独守空房，还要替他抚养孩子、照顾老人，他情何以堪？离婚，更多的是为雅娟考虑。他不做陈世美，难道还要做薛平贵，要刘雅娟苦守寒窑十八载？可是这一点，年迈传统的林母怎么能够
理解？
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母亲苦，他知道母亲想自己，可是他不敢回来，以母亲的倔犟和顽固，他就是跪在母亲面前，迎接他的还是一扇紧闭的门。不过，门里面的母亲，已经是风中之烛，再没有力气骂他、打他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吗？当然不是。可这样的结果，却是一种谁也无法逆转的必然，也许越关心的人要求越高，离得越近的人彼此伤害越深，儿女，永远是母亲心中那根拔不掉的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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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栋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悲哀和酸楚，推开了那扇门，走进病房，走到母亲面前。母亲躺在病床上，曾经亲切丰盈的脸庞变得黑瘦，凌乱的花白的鬓发深陷在枕头中，身子蜷缩着，像一只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虾子，仿佛生命随时要消失。
林国栋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滴落到母亲的脸上，林母缓缓睁开眼睛。林国栋弯下腰去，跪在母亲床头，哽咽着，那句憋在心中多少年的话终于说出口：他错了，父母在，不远游；他错了，他不该离开母亲远走美国，他不该不听母亲的劝阻自以为是地非要离婚；他错了，他不该明知道母亲一定会原谅他，还以母亲不见他为借口不回来尽孝！他这个浑蛋，仗着母亲无私的爱，他都做了些什么？
林母的眼泪也奔涌而出，儿子，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儿子，让她就是到了鬼门关也放不下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是的，她想自己的儿子，白天也想晚上更想；好的时候想，现在病了，更是想得心都疼坏了。可是，自己就这样原谅了儿子，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好儿媳雅娟？
林母擦掉自己的眼泪，终于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心结问了出来：“不怨妈恨你，你走了那么多年，雅娟在家伺候妈这么多年，一句怨言都没有。比我的亲闺女还要好，这样的儿媳妇一辈子难找第二个了。她是好多年签证办不下来，你们俩心里都苦，可是雅娟都没提出离婚，你凭什么提出来？还不是因为在美国实在太闷，有了二心？”林国栋否认，他和王茜是在他和雅娟离婚后才好的。林母的天平始终在雅娟那一边，她不清楚两个人的具体情况，但是，她知道雅娟怎么回事！她带着他俩的孩子她的孙子，就这么出了林家门，那个滋味，让她怎么受？说着说着，林母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又舍不得孩子，又舍不得儿媳妇，你说你造的这个孽！”自己这个逆子成了美国人，又结了婚，娶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人；给林家奉献了一辈子的雅娟，却只能带着一个拖油瓶，嫁给了那个不是人的东西！是她儿子害死了雅娟！
前妻现在的丈夫，林国栋从别人口中，也知道一点情况。雅娟现在的丈夫，他儿子林超的继父钱建功，屁本事没有，倒有一身的病，年轻轻的腰椎间盘突出，失业在家，吃劳保过日子，每日里喝得醉醺醺，光剩下点力气打老婆。雅娟生了林超，又得了输卵管阻塞，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一个女人，没法给男人生孩子，自己还带着个别人的孩子，她的苦日子可想而知。而雅娟从来没有说过林国栋乃至林家的不是，纵然林国栋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应该跟刘雅娟离婚，就靠这一点，他林国栋这辈子都欠刘雅娟的。
再说什么不见儿子的话都是矫情，自己这个样子，还有几天可以折腾？林母累了，她不想再违心做什么，她需要儿子的照顾，但前提是儿子必须得到雅娟的原谅，如果雅娟不原谅，那么她就是再难受，也不能原谅儿子。欠债就得还，儿子欠他们娘俩的！当然，还有雅娟的父亲，那个到死还不原谅林国栋的大学教授，那个她非常敬重却无脸再见的好人！老人活着的时候，她不敢去见他；他去世了，每逢他的忌日，她都要去扫墓。她要林国栋也去给老人扫个墓，在他陵前跪下，认个错，赔个罪，他泉下有灵，也会好过一些吧。
母亲也算原谅了自己，林国栋心中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一些。可是，母亲的原谅只是开始，关于母亲的麻烦事，会接踵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9
首先第一件事，就是林母的医药费。医院下通知要补交住院费和医药费已经三天了，林国梁和吴玉华一个子儿都不想掏；已经交了押金的林国强，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够这笔钱，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从最有钱的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美国人身上。
现在需要林家兄弟三人共同面对的，一共有两件事，一个当然就是医药费，另外一个是老大回来了，照顾老人就该重新排班了。
为了解决这两件关系到三个家庭这段时间安宁的大事，老二和老三把老大郑重地请到一个小饭馆，开起了家庭会议。照顾老妈的事，林国栋觉得很好处理，他拿出大哥+闲人的范儿，大方地承诺，白天他一个人在这里照顾，晚上一人来一天，三天轮一个班，这样就不影响两个弟弟的工作。这么安排，另外两个林当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可是，钱的事，就没有这么好解决了。因为林国栋自己也有难言之隐，他没有条件像照顾老妈一样大包大揽。
国梁和国强两兄弟不知道大哥的情况，他是真拿不出这笔钱。现在的情况，他不说是不行了。按理说，他也是这样希望的，这笔钱他应该出：“我不在家这么多年，是你们照顾着妈，我怎么都应该有所表示。可是现在，我失业了，在家待着已经两个多月了，是靠你们大嫂养活着，实在是没有钱。”这件事实在太丢人，不是怕弟弟们误会，他不会说出来。他提议他一个人出百分之六十，让两个弟弟出百分之四十。
这样的分配，两个弟弟再不同意，那真是没脸见人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林国栋又过了一关。
10
还有最难的一关，就是刘雅娟。
刘雅娟的出现，比林国栋料想得要早一些。刘雅娟来看林母，林国栋和她撞了一个正着。他大吃一惊，心跳加快，一时竟茫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刘雅娟也很尴尬，立即要走。林母让儿子向她道歉，刘雅娟觉得没有意思，林母坚持。刘雅娟建议出去说，当着林母的面，听林国栋的道歉，对她是一种活生生的
煎熬。
沿着医院外面花园的小径，刘雅娟和林国栋默默向前走着，却都不说话。林国栋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愧疚，不是一句“对不起”所能承载的。可是，如果连这句话都不对她说，他更不是东西了。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艰难地说出了：“对不起。”听了这句话，刘雅娟笑了，现在说这样的话，有意义吗？对这次失败的婚姻，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男人，强留没有任何意义。当年的事，固然是林国栋提出来的，但刘雅娟也是同意的。当年她告诉林国栋，他们都该往前走了，别老停在过去。现在她告诉林国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怎么样都还得活着，干吗老想那些想不开的事情呢？
她这样说，并不是故作超脱，现在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林国栋要道歉，最应该对林超说，这么多年，孩子比大人更不容易。林国栋欠他的。林国栋心中的愧疚更浓了，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刘雅娟。雅娟摆了摆手，林国栋站住了。刘雅娟已经原谅了自己，他为什么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鼓了鼓勇气，他讷讷地说，要带着林超，和她一起给爸扫个墓，以表示自己的歉意。刘雅娟提醒他，叫伯伯吧，别叫爸了。她自己没有意见，林超去不去，那要问他。
话说到这里，好像该说的都说了，两个人也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刘雅娟对他打了一个招呼，匆忙离开，好像逃离什么似的。林国栋一个人坐在小花园里，忽然哭起来。走过转角的雅娟忍不住回头望，看到正在拭泪的林国栋，两行热泪终于也夺眶而出。
11
老妈医药费的分配方案虽然已经敲定，可是哥儿仨都没有动。这种事，谁也不会主动第一个去交的，何况他们本来就都没有钱。医院不干了，没有钱，治什么病呀？虽然没有赶人，却威胁家属说要停药。
当查房的护士再一次催交欠款时，林国梁跟她吵了起来。林国栋也在，赶紧劝：“跟护士吵什么，她又不管事。况且，她和玉华还是同事呢！”护士走了，林国栋和林国梁都很尴尬，国梁借口自己白天上班，没有时间去银行取钱，到现在还没有把钱取出来。林国栋自己也没有交钱，没有立场说他，让他赶紧上班
去了。
林母躺在病床上，眉头紧蹙，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胳膊上的滴管滴滴答答输着药液。林国栋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摩挲，那只手苍老、枯瘦、血管突出。林国栋心中酸楚，再看不下去，轻轻放下母亲的手，看看表走出病房。
林国栋来到银行，把卡上的一万美元取出来，换成人民币。这张卡是王茜的，林国栋取钱之后，王茜接到了短信通知。虽然把钱给了丈夫，但是，他不经自己允许就取走了这么一大笔钱，王茜还是有些吃不住。她立即拨通了丈夫的
电话。
看到是王茜的电话，正在医院交费处的林国栋，有些心虚。林国栋不想接，电话却响个不停。收银员不耐烦地催，问他到底要不要交。林国栋只好赶忙送上自己的单子和钱，同时接通电话。从电话中听到林国栋把六万多块钱都交出去之时，王茜急了，连忙要他停下来，先给她说清楚干什么用。林国栋只好让收银员稍等，但不耐烦的收银员和后面排队交费的人群不答应，让他先打电话，回头再交钱。林国栋没有交成钱，没有好气，面对王茜不停的质问，林国栋狠狠挂断电话，走到一排座椅前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王茜也很生气，她了解丈夫，知道丈夫虽然传统，虽然有些懦弱，但却是一个君子，不会乱花钱，更不会乱花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平息了一下之后，她又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她知道林国栋是生气了，但是，是他先违背了自己的约法三章，她需要丈夫的尊重和信任！林国栋沉默一会儿才告诉她，情况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没违反那个什么三章！他告诉王茜自己对妈妈的那种愧疚：“我妈现在用医生的话来说，治疗没有可能了，只能维持和延缓生命。当年我妈做胃癌手术，我没来，这已经是不孝了。这几年都是我两个弟弟照顾我妈。我妈这次好像是复发残胃癌，从昨天我到这儿，医生催了三次交费。我两个弟弟现在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要我帮忙垫付一下。如果我不付钱，今天医院可能停药，停药你知道什么意思吧？你说，该不该付？”
王茜不傻，相反还很精，她知道丈夫对婆婆的愧疚之情，也知道为了让婆婆好起来，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她更了解那两个小叔子家的情况，垫付？谁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之所以把家里的存款都给他，就是因为她不会对他妈见死不救，她有同情心，也懂得孝顺。但是，作为一个男人，除了对母亲负责任，也要对这个家负责任！是她跟他过一辈子，而不是他妈。同样的话，同样的处理方式，她对婆婆这样，对自己的家人也是这样。既然已经有了分配方案，大家都同意是垫付，那就让他们说到做到，把钱补上，告诉他们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没能力大包大揽。
这话当然合情合理，王茜也不是不同意，林国栋心里好受了一点。他相信自己的弟弟们能够说到做到，他才有心情给妻子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跟她商量。他不是不尊重她，更不是不相信她，而是觉得丢脸，觉得自己无能，他们老林家三个老爷们儿，救自己的妈，还要用她一个女人挣的钱，没脸和她说话。王茜相信这是丈夫的真心话，而不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的甜言蜜语。知道自己误会了丈夫，王茜心里也不好受，就安慰了丈夫两句，让他去交钱。林国栋“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即挂断电话，而是说了一句肉麻的话：“我爱你。”
请相信，对于林国栋这个快到五十岁的老男人来讲，当着妻子的面，他是说不出这句话的，此刻，隔着千山万水，在电话中，他却冲口而出，真的是真情流露。王茜非常感动，立即回了他一句。
挂了电话的夫妻俩，都愣了很久。
12
医药费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照顾老妈的班也排出来了，林家三兄弟的生活似乎应该走上正轨了。可是，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这次是陈金巧出了幺蛾子。话说前两天老大没有回来之前，哥儿俩实在忙不过来，在吴玉华的大力鼓励下，陈金巧这个闲人到医院去照顾婆婆，却弄巧成拙，倔犟的林母死也不让她伺候，要死要活地又把她骂了一顿，陈金巧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她这个气呀，把老太太暴打一顿的心思都有。可是，给她气受、让她别扭的是一个没有多少天可以活的老人，你说你能跟她打、跟她闹吗？当然，陈金巧也没有客气，该说的也都说了，最终被护士赶了出来。
婚礼上的旧恨，加上病房里的新仇，陈金巧都发泄到林国强身上。林国强因为清楚老妈的脾气和那张嘴，知道自己媳妇儿受了气，不仅没有责怪陈金巧气倒了母亲，而且对于陈金巧发誓再也不管老太太的事情，只是安抚，保证不强
迫她。
话是这样说，为了照顾生病的老妈，一家人忙得手脚朝天，作为新妇的陈金巧什么也不干，是非常说不过去的。所以，林国强让陈金巧给母亲做饭，送到医院。别的干不了，这后勤保障她应该干而且也能干得了。没有想到，一听说给林母做饭，陈金巧立刻翻脸。于是，结婚几天的林国强夫妻吵了第一场架。
陈金巧埋怨丈夫说话没一句算数，林国强劝她，看在她是老人的分儿上，又是病人，她不管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陈金巧满心都是自己的委屈，当然听不进去。林国强买了很多菜，拿在手中，被陈金巧不小心碰散，掉在地上。林国强一急，就推了陈金巧一把。陈金巧的火大了，进这个门所受的气，比之前嫁那个王八蛋还多，她说话可不是放屁，说不管的事，就是不管！林国强好话说了半天，陈金巧还死倔，就有点不高兴了，话就收不住了，他指着陈金巧的鼻子：“你这跟我绿豆蝇坐月子——抱蛆（屈）啊！你不做也得做，都是你自找的！你捅那么大娄子，我还没把你怎么着呢，你倒来劲了！”两个人越扯越多，声音也越来越高，眼看就要打起来。
事情都有凑巧，就在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时，走过来一个管闲事的人。这个人上来劝架，说话还挺幽默，让林国强让着点，还要拉着林国强出去吃肉串，消消气。陈金巧其实并不是真想跟丈夫吵，对这个劝架的人，感觉挺好。几个月之后，她知道了这个人对他们林家尤其是对那个善良的前大嫂所做的事时，才知道自己的看法是多么幼稚。
这个人叫钱建功，是刘雅娟的现任丈夫。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他，看到别人吵架就两眼露光，也不腰疼了，一心往前凑，唯恐天下不乱。他一味压国强，就知道这个小子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在女人面前服软。那时候，他就可以看一场好戏了。以他阴暗的心理，看到别人不高兴，他才高兴。国强虽然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也真咽不下这口气，他今天真要给这个登鼻子上脸的老娘们立立规矩。有人帮腔，陈金巧有点来劲，嘴上一点都不服软：“不做！你大哥、二哥不都在吗？你不也有两只手吗？你们老林家人多，谁爱做谁做！”
听到她这句话，钱建功脸色忽然变了，假笑着跟她确认，林家老大是不是真回来了。林国强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狠狠瞪了陈金巧一眼，陈金巧不敢说话了。钱建功也不管这两口子了，匆匆地走了。老婆的老情人回来了，他可有事干了。
林国强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景，知道坏了，雅娟姐有麻烦了，更加火大，指着陈金巧大骂：“他妈的河边无青草，用你个多嘴驴，我大哥的事，你跟他说什么？”根本不知道里面错综复杂关系的陈金巧，虽然知道自己可能说漏嘴了，但是，她也强撑着，说了一句狠话，转身走进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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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巧罢工，老妈那里饿着肚子。从来没有下过厨房的林家老幺国强，在厨房中看着一大堆菜，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偷眼往里面看了一眼，陈金巧一个人坐在卧室床上抹眼泪，眼神里透出倔犟，虽然在哭，但架子不倒，昂着头拧巴着身子，一种东北老娘们儿的英姿伫立在那。时间来不及了，再不做饭老妈要饿肚子了，他给吴玉华打了一个电话，请求支援。
吴玉华当然很不耐烦，都什么节骨眼了，这两人就只会添乱。可是，陈金巧这个闲人什么都不干，受罪的是她，所以，她跟同事抱怨着请了假，就直奔林家，一方面是给婆婆做饭，另一方面，顺便给老三家调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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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强叫吴玉华过来，不光让她来给自己调解，他是想让吴玉华给自家女人上上课。
时间紧迫，吴玉华到了之后，直奔厨房，让国强打个下手，给婆婆做饭。林国强按照她的要求，洗菜、切菜，还一边怄气，嘴里骂着陈金巧，说她闲得长毛，还找事儿！吴玉华心中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说这样的话，除了痛快一下嘴、接着吵架之外，还有什么用呢？还是要说服陈金巧。于是，她和林国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半是吓唬半是劝，让陈金巧这做小辈的先打开心结，低头服软，改善与婆婆的关系。林国强的想法是，他们已经登记，都是一家人了，大家怎么都要朝夕相处，这样仇人似的，还不除了吵架就是掐，根本没有办法过日子。而以自己母亲的脾气，改变起来比较困难，所以，他觉得还是让陈金巧服软，好好伺候母亲，让母亲慢慢改变对陈金巧的看法，再慢慢接受她。
陈金巧刚和林国强吵完架，正别扭着，她装作不知道吴玉华来了，也没有出来招呼，就待在房间里，对着窗户生闷气。林国强和吴玉华的对话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她支着耳朵仔细听着。
跟吴玉华沟通好之后，林国强故意大声地说：“妈是不对，可是做小辈的哪儿有跟做长辈的较真儿的？有这个资格吗？咱们得换位思考，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家老尖跟我闹别扭，咱们先不说谁对谁错，是我主动去哈（北京土话，央求、巴结）她老尖（指父母，“老家儿”读快了就成了“老尖”）还是她老尖来哈我啊？”说到这里，林国强故意顿了一下，好让陈金巧把他的话吸收了，然后他接着说：“更别提她还是个病人。妈现在老糊涂了，她糊涂你也就跟着糊涂？比谁糊涂，比谁混？我不是歧视农村人，我是看不惯她的素质。”吴玉华帮着陈金巧说话，林国强认为陈金巧是拧巴，好日子不会过。
两个人正说着，吴玉华看到林国强把应该在开水中焯一下就捞起来的菜放在开水中煮，着急地朝他喊起来。林国强趁机抱怨：“我哪儿会啊！您说，娶个这样的媳妇有什么用？本想找个人帮忙的，越帮越忙！要不是我跟她这么折腾，妈能给折腾病了吗？能折腾出这么多医药费，给大哥、给你们添乱吗？我这心里有愧！她怎么就不明白？接着耍性子，耍性子能把咱妈这病给耍好了？我急得跟什么似的，就盼着能把损失降低，让妈把这口气顺过来，她还跟我闹……”
陈金巧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门口。吴玉华招呼她，林国强故意叹气：“人家娶媳妇是过日子。我是找了个山寨还珠格格，娶回来就闹腾。”陈金巧也不看他，走上前夺过他手里的菜，开始收拾。吴玉华让林国强出去，开始劝陈金巧。陈金巧一扔菜盆子，一肚子苦水终于找到出口：“我受不了了，太憋屈了。你说这可咋整，我是二婚，可是合理合法离婚，他是明媒正娶地跟我结婚。儿子都没嫌弃我，婆婆还嫌弃我。没有她这样糟蹋人的。这城里人歪心眼咋这多哪！嫂子你别多心，没说你，你老好了。说带我去温泉，我自个还想，这老太太不赖，咋想到她别有目的！再说你见过婚礼上婆婆给儿媳妇下跪的吗？我爸临走都掉眼泪了，好几千里地，他过来看闺女结婚。可他妈婚礼这么上那么做，我爸都忍了，我爸一辈子都没受过委屈。他是头倔驴，十里八村的有名，沾火就着。俺们村的人都不敢惹我爸。可为了我，他是哭着走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
陈金巧说着抽泣起来，这所有的一切能怪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