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镇两天两夜的戏演结束了。其他人都到张镇堡演出去了。齐翠花惦记着她平反的事，就提前让马师傅用汽车把她送回了红城子。
红城子显得非常冷清，村头路尾连个人也见不到。齐翠花到学校里开开房门，找了些劈柴生着了火炉。她原本想着再写一封申诉材料，催一催上面，以便引起重视，尽快获得平反。可一个人面对静得出奇的校园的时候，感到孤独得要命，笔落不到纸上，饭也懒得做。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强烈的生理需要。
在兴隆镇演了许翠莲，她没有想到还能找到她当年的影子。第二天又接着演了胡凤莲。这两个性格不同的小旦角色的成功，使她的心劲大增。她意识到：我还不老。要是能尽快摘掉****帽子，我还能在舞台上蹦跶达好几年，把失去的青春时光弥补弥补。张镇堡演了好多场，人太熟，这次又被他们打伤了脸，她再没有心思到张镇堡亮相。就心急火燎地回到了红城子。
她翻着看了几本书，一页都看不下去，就放下书本，锁了房门，向红富国的庄院走去。
全家人都演出去了，留下看门、安排工作和生产的红富国这几天在做什么呢？作为村党支部书记的他，身体恢复以后，一个人在家能耐得寂寞吗？像冯菊花这样的女人勾引他怎么办？
她走到门首，门没有上锁，说明他在家中。她想推门进去，可又怕他跟别的女人在屋里。她想着还是不要撞着的好，就伸手拍了拍门板。一会儿门开了，红富国围着护裙，双手还沾着白花花的面。他在做饭。
看见是她，就说：“你咋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几个呢？”
她说：“他们还在张镇堡演出哩，我一个人回来了。咋，你一个人做饭？”
他笑着说：“我不一个人还能跟谁在一起呢？快进来帮我烧火，我一个人泥脚面手的，不方便。”
齐翠花进了大门，顺手又闩上了门闩。
走进厨房，她看见案板上和好的一小疙瘩白面，再看见屋子里冷清清的样子，心里就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她为她进门前的猜想而内疚。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今那么牵挂他，这种牵挂为什么以前没有？
两个人做着吃了饭，洗完锅，天气黑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上房，一进屋就有一股暖烘烘的炕烟味。
红富国说：“听说张镇堡人把你们扬了，打了，我正要看你们去哩，不想你却回来了。把哪达打了，要紧吗？”
齐翠花说：“情况还是很危险的，我的脸扭过去朝窗外看哩，要是端端的脸朝前头，那可就麻烦了；要是司机和明明不下车，照样坐在驾驶室里，他们肯定伤得不轻。张镇堡人也太不讲理了，好找事得很。”
红富国说：“把哪达打了，让我看。”
齐翠花说：“耳根下擦破了一层皮。当时把人连吓带气的，觉得伤势很重，到兴隆镇大夫看了，贴了些药膏子，第二天就好了。我还上了两折戏哩。”
她扭过头把耳朵转向红富国。果然左耳根下面有一片指甲皮大小的伤痂。红富国就双手捧住她的头，伸出大嘴在那块伤痂上吻舔起来。
齐翠花也不拒绝。她觉得痒痒的、潮潮的、绵绵的。这样的感觉可是二十多年再没有感受过。
他搂着她专心地贪婪地吮舔着，从左耳根移动到脸蛋上，又移动到嘴唇上……
她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体味着，享受着。
他拥着她上了炕。
柳毅带来了信，说是齐翠花的案子找不到当时的定案材料，情况比较特殊，请她自己上县找人查询。
张镇堡两天两夜的戏演完了，大伙儿都回到了红城子。红富国就陪同齐翠花上县去了。
他们找到了县委组织部的陈部长，陈部长倒是很热情，他说发出去的外调材料也来了，那边说找不到齐翠花的处理材料。陈部长说县上已经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设在民政局，让他们到那里去询问。
他们又找到了民政局，落实办的负责人也姓陈，他取出县上外调的回函，那函上写着：
查无实据，三十七批四千五百八十六名****中，都没有齐翠花的名字。你们提供的几份证明材料，我们正在派人调查落实，待后回复函告。
柳毅请他和她吃饭。他在街上的饭馆里炒了四个小菜，三份米饭，还要了一瓶二锅头。三个人夹菜喝酒，显得不冷不热。
柳毅说：“我有一个想法，看您二位能不能配合？”
红富国说：“啥想法，你说。”
柳毅说：“老齐平反了，我想建议县委组织部把她安排到文化科，让她专管剧团，排演几本拿手好戏，把剧团的业务促一促，也把票价提一提。百废待兴，剧团太穷了。”
红富国说：“那就看老齐的了。”
齐翠花苦笑了一下说：“您别忘了，我还是****分子，这个帽子摘不掉，一切无从谈起。”
柳毅说：“这个您放心。所有的冤假错案都平反了，还能让你一人老戴帽子？你等着，我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红富国说：“就是么，按说老齐早就应该平反了。他们就是找不到原始材料。我想找不到原始材料也不能把好人长期押着。当初谁让她回原籍的，一级追一级，一级查一级。我不相信找不到实据？这是个工作态度问题。上面重视，下面疲沓。要不然，我看咱们得亲自上一回延安，找一找当地党委、政府，再找几个知情人写个证明材料，要不然等到哪年哪月呢？”
齐翠花说：“既然人家答应按照咱们提供的线索再查找哩，咱们就再等一半个月。二十年都熬下来了，再等些日子怕啥？反正再等不了二十年。”
柳毅说：“话不能这么说。岁月无情，时不我待。你的艺术才华浪费了二十年，再经不起浪费了。用我们文化部门的话说，就是现在要抢救挖掘艺术瑰宝哩。你这个当年走红西北的当家花旦，要把艺术传授下来哩。我柳毅当文化科长，如果把你这位勾魂娃的艺术继承不下来，那我会死不瞑目的。唉，我怕是快要退休了，趁我还有点实权，把你老齐的问题先解决好。我的意思是，先把老齐借调到秦剧团担任导演，等平反了以后，就安排在科里，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传统戏恢复上演，正缺导演，县上领导是会同意的。这是个好碴口。你们要是同意，我就以文化科的名义向县委组织部和人事局打报告。”
红富国看了一眼齐翠花，问：“老齐你自己决定。”
齐翠花说：“还是等平反以后再说吧。”
柳毅说：“待遇问题你不要怕，虽然比不上正式职工，但肯定比你的民办教师每月拿五块钱强得多……”
齐翠花说：“我不是为了钱。演员是最不好指导的。我戴着帽子，如何指导人家排戏？要是戏上出了问题，别人肯定无所谓，可落到我头上，我就担当不起。很可能****帽子摘不掉，又加一顶什么帽子。”
柳毅说：“这你别担心，责任还有我这个文化科长承担哩么。”
柳毅的话还是很有诱惑力的。齐翠花为此动了不少心思。
她在征求亲人的意见时，儿子红星坚决支持她上县。他说：“能离开赶快离开。这深山荒野，有啥盼头？我要是有机会我就第一个离开这烦人的地方。县城说啥也比乡村好。第一个，您还可以发展您的艺术，即使发展不了，在有生之年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退一步说，即使啥事也干不成，也能多拿几个钱么？这些年您受的紧困也太多太多了，到了晚年享享清福也是划得来的。还有，您在县上，可以随时到组织部和民政局去催问您平反的事。”
红富国的感情是复杂的。不让她去吧？确实有儿子红星所说的至少三方面的好处。作为她曾经的妻子，他太了解她了。她心里的艺术火花总是在闪耀。这二十年来，她追求秦腔艺术的心情一直在萌动。一个从小靠吃张口饭成长起来的秦腔艺人，她的追求是刻骨铭心的。传统戏恢复上演，无疑给她的心注入了兴奋剂。正月间的演出证明：她还没有老，一化妆登台，一旦进入角色，她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太婆，而是戏剧中的人物。你看她演的胡凤莲、许翠莲、孙玉姣，哪里像个老太婆？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传统剧恢复上演，她应该好好过过戏瘾，也把自己的艺术传给下一代。可她毕竟上了岁数，该到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她却独身一人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再者，她已同自己有复婚的打算，只等早晚平反文件下来，他就同她名正言顺地搬到一起居住。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到县城，会不会对他们将要结合的婚姻带来麻烦呢？柳毅对她的事这么关心，到底是为了戏剧事业呢，还是别有目的？他可是对她一直穷追不放。他死了老婆一直没有再娶。她会不会跟他结合呢？
齐翠花还是上了县，她被安排到秦剧团当导演助理。每月临时工资三十元，导演一台戏另加十块钱奖金，平均一月可拿到四十块钱，是她当民办教师的八倍。
她执导的第一本戏是《十五贯》。柳毅执意要演况钟。他还要她演苏戊娟。这本戏与当前全国轰轰烈烈的平反冤假错案有关系，所以各大剧团几乎都在排演它。为了引起县上有关领导和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注意与重视，齐翠花答应与柳毅联袂演出《十五贯》。
《十五贯》快要排成的时候，组织部陈部长找柳毅（李明）谈话。柳毅被约到县委组织部，陈部长很客气地让他坐在三人沙发上，还给他扔了一枝烟。两个人都点燃了烟各吸了一阵后，陈部长说：“今天找你来，想跟你谈一个严肃的话题。”
陈部长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纸袋鼓鼓囊囊的。他又从纸袋里取出一叠各种各样的纸张，哗啦哗啦地抖动了几下，说：“这些都是反映你的材料……”
柳毅意识到文化系统一些人对自己可能有意见，但没想到写材料反映的人竟这么多，就问：“陈部长，都反映的什么问题？”
陈部长说：“反映的问题不少，但主要的还是个生活作风问题。李科长，你都快古稀之年了，已经进入老年状态了……”
“材料究竟反映的是什么事，有没有那些事，你们应该深入调查。”柳毅有些生气，说话的口气也硬了起来。
陈部长说：“老李你也不要激动。对于群众反映的问题，我们当然要深入调查。我们今天请你来，也算是调查了解的一个方面。不过，有一点你得注意，反映的太多了，也能从另一个方面说明问题，作为一名重要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主席老人家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柳毅说：“都反映哪些问题呢？”
陈部长一边翻材料一边说：“不传达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文件，不揭批‘******’，不务正业，整天和一帮女演员嘻嘻哈哈，没大没小，还同****分子齐×有暧昧关系……”
柳毅说：“真是胡说八道。我是演员出身，我喜欢秦腔艺术是真的，同演员一道排戏也是真的，偶尔跟个别人开一开玩笑也有此事，要说我跟某些人有男女关系，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从小在一起演戏，**********中又一同挨批斗，我们人不亲还行亲哩。我起用她，也是在抢救艺术哩。她都六十几岁的人了，她的绝活儿再不留传后人，若失传了，作为一任文化科长，那是一种失职，也是一种罪过。‘******’干扰了这么多年，她的艺术生命被扼杀，‘******’粉碎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了，她的艺术生涯应该恢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在贯彻落实党的文化方针政策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