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初夏。扬州城外三十里,牛家村。
夏蝉狂噪。正午时分,吃过饭的大人大多都选择了休息,除去爱玩闹的半大孩子。
小杏和玩伴儿阿牛在村子东头的小河边钓鱼。流水清清,小河边上长着水草。岸上是茸茸的青草地。
不远处的村落,突地传来人喊马嘶,灰色的烟和黑红色的火焰腾腾冒起。几骑穿了树林飞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位黑色劲装的青年公子。他看见这两个人,蹙眉道:“带上他们两个。”
辗转五六日,弃马登船,方才到了桐庐附近一处镇子上。众人在一处大大的院落安顿了下来。青年公子一改旅途中的清淡简朴,仆人个个唯他马首是瞻,显见也是一方贵介,不知为何被人追袭至此?
阿牛被安置在了前院,小杏则被安置在了听竹轩里的一处房舍里。救她的人姓林,她以前从未见过。
林公子却亲自管教起小杏来,时常拨冗过来指点她的文字和功夫。
此刻,小杏隔着轩窗,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短短两个月里,她觉得自己不仅长大,而且在迅速地变老。
牛家村的灾祸,父母的惨死,和他有没有关系?她经此巨变,竟然也变成了小心翼翼,波澜不惊的性格。
正是初夏,院子里的梨树,油绿的叶子下掩盖着一串串幼嫩的梨子。园子西南角靠近园门,种了一棵石榴,开得耀人眼目。
林公子路过这里,远远看到小杏梳了丫髻,穿了嫩黄衫子,坐在石榴下,拿了针线,将石榴花穿作一串。
他心中一动,脚步停在了门首。小杏已经听到了动静,起身施礼道:“林公子。”
林公子随意一坐,手里拿起那串花,一边又低下头嗅了一嗅。他这样低眉蹙额,似有所思,看起来亦别有动人之处。
“好好在这里住着,不可轻易出去。”想起什么,他吩咐了一句。
小杏应了一声。
“那帮人都认为你父亲是我的下属,而且手里藏了一样东西,他们找寻不到,自然认为你是那个保管者。”
小杏又应了一声。
“字写得如何?今天的帖子,临完了没有?”林公子转移了话题,而这正是小杏的软肋。
林公子坐在了窗下的书案前面,拿了桌面上的描红,表情似笑非笑。
小杏恨不得缩进砖缝里面。
林枫故作讶异,看着一个墨团道:“我来猜猜,这是个什么字,这是个不字?”
小杏搬着脖子强看一眼,声如蚊蚋道:“这,这是个小字。”
林公子将字贴一张张快速扫了一遍,道:“看来你还是都写了一遍。”“啪”地一声,将手中字帖拍在了桌案上,淡淡道:“说罢,这几天你都干了什么?”
林公子一向和和气气,这次声音里已隐隐有不悦之意。她想鼓起勇气,问他,我爹娘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林公子看她双眼忽然噙了泪,紧紧咬了嘴角,忽然叹了口气道:“过来。”
小杏下意识向后一躲:“我已经及笈了。”
林公子垂手下来,道:“你爹嘱咐我,要我不必告诉你这些。你乖乖听话,读书认字,安安稳稳嫁人,也算是不负你父亲的嘱托。”
小杏忍不住道:“林公子,我爹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林公子听到这话,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说着转身而去,留下来轻飘飘一句话道:“明天此时,我再来检查。你太不上心,明天就不用吃饭了,待我回来再看。”
她总算做完了功课,安安静静地趴在桌案上,西天的月亮逐渐降临,把清辉洒在了石榴花上。
入夜万籁俱寂,墙角有只纺织娘在玲玲唱着歌曲。栖息在梨树上的小鸟啁啾几声梦话,甚至她,简直听到了石榴花开的声音,蓬地一声,挣脱那个硬壳,展露一抹红巾。
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杏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他问道:“怎么不掌灯?”声音里含了一丝疲倦,进来后掏出了怀里火石,点了灯,才发现小杏病恹恹地趴在桌案上。见他过来,一动也不动。
他探身下去,带着琢磨的眼神打量小杏的脸。却看到她满眼是泪,将落未落。这小丫头一向机灵精怪,没想到此时也有这般模样。
他退步道:“好了,知道错了就好,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一边把手中的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小杏突然扁嘴哭道:“我想我爹,我想我娘!”
林公子心里一痛,轻轻拍了她背脊道:“好啦,好啦,快点吃东西。我可是跑了几十里的路,给你带了这个来。吃饱就可以乖乖睡觉了。”他无论如何,也是个青年男子,平时里鲜少与女子打过交道。今天见了小杏伤感,想来总是自己有错,不免慌了手脚。
她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困饿之下伸手去够着那个盒子打开,不觉“耶”了一声,连哭也忘了,直接拿了便吃。这边林公子已经招呼了人,泡了热乎乎的茶水过来。
一边又挪过来一张凳子,从小杏那边抽过来了字帖,一张张翻看,嘴角上扬道:“真是个惫懒丫头。”说着把那字帖放回了原处,问道:“功夫练得如何?可有进展?”
小杏正聚精会神地大嚼,差点被呛住。林公子冷笑道:“看来是不打算给父母报仇了?”
小杏放下手中食物,有模有样来了几下。一边又转身看向林公子。
“尽是些花拳绣腿,难道我没教你打坐?几个月下来,竟没一丝长进。”
小杏害怕打坐辛苦枯燥,是以一身力气,全用在了招式上面,这时听他说了,不免有些丧气,蔫搭搭坐在椅子上,拿了个包子,恶狠狠吃了。
林公子笑道:“就要把这股怒吃的劲头用在练功上面。你现在年纪虽然不是很小,但也来得及。最差也可以学些防身功夫。”说着,又仔仔细细把打坐练气的法门认真讲了一遍。一边看着小杏嘴角挂着方才包子的残渣,忍不住用食指轻轻替她抹掉,这一下,换作两人都呆在了那里。
过了半晌,小杏探询道:“林公子,我能不能见见阿牛哥?”
林公子脸色一冷,站了起来:“没事见他做什么?”一边起身就走。
这一去,竟然月半没有回来。小杏暗暗等得心焦,问了院子里的丫头,只说林公子出去会友,竟然不知何时归来。她又转身回了院落,忽然见自己平素所坐的石桌子上面,不知为何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的字很简单:想知道真相吗?
谁给她留的这封信?她惶急之下来不及细想。若无其事回了房,心里惴惴不安,想要找人诉说,没有对象,想要拿住主意,没有决断。她一向不是个意志坚定,果决机智的人。
到了晚间,欲要出去悄悄地寻觅阿牛哥。其实找到阿牛哥难以排遣,可她这会儿有点心慌,必须找个熟人,哪怕随便说些什么也好。
她悄悄地出了院子,当然是爬的墙。找来找去,绕晕了自己,却根本不知他在何处。
跟林公子学的几首拳脚功夫,这时也完全用不上。不知不觉中,她又转回来。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收拾好了小包袱,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别无长物,聊有几串铜钱。窗外有人轻笑了一声。
“是谁?”小杏一扬手,扔出去一个砚台,却并没落在地上。只听外面惊讶地喊了一声,下一刻,就见一个黑影,转身入了室内,气哼哼将那砚台放在桌案上,一边过来扣住了小杏的手腕道:“小丫头,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小杏挣扎道:“谁说要和你一起出去!”那个“滚”字还没出口,已被对方点了哑穴。只听那人低低道:“林枫跟你说的那套,都是鬼话。你愿不愿知道事情的真相?”
小杏挣扎着,却苦于被点了哑穴,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拿了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瞪了她。那人“哈”地轻笑了一声,单手携了她,脚尖一点,就上了屋顶,小杏忙碌中看了脚下,发现前后院落,一片漆黑,半点灯光也无,倒显得屋顶月光皎洁明亮了起来。
那男子看她朝院落呆呆而望,不觉笑道:“怎么,很留恋这里?”小杏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那男子携了她,几个纵落,早在十丈开外。
这个小镇依山傍水,唯一的一条官道,还要先翻了一座山,是以当地百姓,多有顺水买舟北上的。果然,这黑衣人带着她,趁夜到了小镇的码头那里,上了一座大船后,才解开了她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