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虞允文见金军溃逃后，随即鸣金收兵，站在江堤上半晌，等回来黑色船队，为首的那个女子，缓步下来，一身是血，刀已经卷刃，而盾牌却完整如初。

他很想说什么安慰，祝贺的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犹豫了好大一会儿，他道：“你这盾甚好。”

李素将刀远远掷出，刀好似长了眼睛，入堤三尺，停在了旗杆处，只剩下刀柄悠悠而动，而方才早被吓得晕了过去的王权，也再次惊醒了过来。

李素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缓缓地擦了盾牌，直到那帕子变作了红色，她又拿出一方，终于将盾牌擦了干净，她缓缓道：“我只有这么一个老朋友。”

“我们今晚歇歇，总算把金军赶了回去。”

“敌军未退，怎么歇息！”李素站起身来，“岳家军从来不在战场上喊累！”她后面从黑色海船上下来的儿郎，缓缓地聚集在了他周围。

虞允文忽然明白：“你是当年那两个小姑娘中的一个，不是吗？”

李素没有回答。

林枫带着小杏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远远地看着江面，九十年前，他们丢掉了采石矶，当时大宋是无坚不摧的胜利者；今日，大宋再次在采石矶鏖战，用铁与血的战斗保卫了大江以南的百姓和土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父辈，也许真地做错了。倘若二十年前打开那个迷城，换来丰厚的财力支持，岳家军是否已经直捣黄龙，收复失地？他李唐遗臣能否从中渔利，重取半壁江山？

可惜，历史从来吝惜假设。

江堤上的火把，照亮了所有人疲惫而亢奋的眼睛。而乐暖和玉扇儿，已经派出乡兵，拉着几架马车，送来了食物，兵器等各种补给。

“你说的不错。”虞允文吃完手里最后一角饼子，霍地站起身，“对付豺狼，必须赶尽杀绝。”

李素疲惫的脸上露出兴奋的光芒。

“咱们怎么办？”玉扇儿道。

“咱们已经歇息了这么久，正是要动动手脚的时候。”乐暖沉声道。

当位于江堤上的金兵还在原地休息时，宋军已经攻到了眼前。他们的船只刚刚出港，就遭到了宋军的强弩劲射，接着就是霹雳炮，这仍然是投石机，不同的是，加入了火药弹丸，杀伤力极强，尚未修整完毕的金军哪里是对手？他们干脆弃了船，逃到了岸上。

海陵王完颜亮并没睡觉，他仍然坐在高台之上，看着高台右前方的灯笼发愣。他野心勃勃地灭掉了皇帝自立，信心满满地要一统天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也许他做了错误的决定？过于自信？

台下忽然乱了起来。他心里一沉，叫道：“怎么回事？”突地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朝他扑了过去？

他右手遥遥一直：“谁？”

下一刻他感觉右手一阵冰凉，而所有的火把灯笼，瞬间熄灭，他的护卫，已经和对方的两个人战在了一起。

然后他感到了锥心的疼痛自右手传来，他的拇指不见了。

“凭你也配用剑？”黑暗中传来一个少年的轻笑声。

他想要诛杀所有的宋猪，想要砍掉所有的逃兵，想要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无边的欲望，也许让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在侍卫的扶持下，轻飘飘落下高台，上马远遁而去。

江堤上，船只里作战的金军，看到高台上漆黑一片，心下惊惶不定，群狼无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损折了多少。他们且战且退，等到收拾好残部时，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直到天光大亮时，前方的斥候传来了消息，海陵王已经趁夜驻跸了扬州。这次失败，当真给金军当头一棒。与之前宋军的一味软弱不同，这次他们才真正碰上了硬骨头。

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站在长江对岸的虞允文，听到了李显忠已经到任的消息。他看看身边的李素，李素对她点了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

一天后，他们带领着一只军队，赶到了镇江，当然林枫和小杏也与之随行，而一路跟随的乐暖和玉扇儿，却不知到了何处。

也许游侠儿永远可惜这么徜徉江湖，自由来去罢？虞允文叹了一口气。

“李素，你当时为何没有…而是？”

“就象你从文五十载一样，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李素缓缓道，“我没有办法放弃手中这块盾牌，他们至少是流民免于金狗劫掠的一点护佑。”虞允文想起了她身后的那些黑衣汉子，驾着最为迅捷的海鳅船。

“所以李幸…”

“她完全没有选择，作为李氏的后人，她没有选择。“李素道。

“那么李妍？”

“和我不一样，她是为了复仇。”李素咯咯笑道，“难道您不觉得她的法子也很别致？”

“幸亏我既不姓赵，更不是宗室。“虞允文立刻想起，高宗似乎直到现在子嗣也差强人意。“那么你们姐妹，当初又是怎么遇到了岳大人呢？”

“那真是一个太长的故事，长到我用一生细细回忆。”李素的目光悠远迷茫。

是怎么样的相遇，让她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了二十年？是怎么样的相处，让自己那个傻妹子为了那个热血少年，委身入宫，用自己的法子为他报仇？又是什么样的身世，让一个小小的女娃自小身负守护迷城的重任？

“我忽然对你有了很大的兴趣。”虞允文不自觉间，右手整了整自己的发髻。

“你是一个有趣的人，但你果敢不如一个死人，智谋不如一个死人，”李素举起手中盾牌，淡淡道，“你若一掌劈开这个盾牌。我允许你走入我的世界里。”

“我果然不能。”虞允文凌空比了这个姿势，苦恼着道，“莫说我不能，就算我能，我也不愿意劈开岳爷的盾牌。”

“你甚至也不如他有趣，”李素收起了盾牌，脸色比盾牌还要板，“你知道他当初怎么做的么？”她好似陷入了一个甜蜜惆怅的回忆里，“那天晚上大捷，他带着我去翠微山，我也这么问了他。”

“他怎么做的？”虞允文忍不住问。

“他一掌劈开了我那个盾牌，又把自己的送给了我。”李素道，当时岳飞附在她耳边道，“小丫头，我不要走入你的世界里，我能走入你们祖先的宫殿里就好啦。”

她后悔没有答应他，可答应了他，又能怎么样？

他有自己情深爱笃的妻子，他和她相隔了二十四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也没有想到永别来得那么快，就在那次翠微之行的几个月后。

“岳爷是否有趣我不知道，但他的字确实是好。”虞允文叹息着说。

“你看过他的字？”李素问道。

“天日昭昭。”虞允文叹息着，“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天下，”他顿了一下道，“而我相信，这一天不远了。”

李素低声哭了起来。

“你知道吗，岳爷的尸首，就埋藏在西湖旁边的一个地方。而岳云，也没有…”虞允文再也忍不住。

“你怎么知道？”李素抬起泪眼。

“因为偷走他尸首掩埋的，是我一个老邻居，”虞允文慢慢道，“而这位邻居说，恰有一个死囚，被割掉了头颅。而岳云在行刑前一刻，已经没了踪迹。”

“你怎么认识那就是岳爷？”

“你莫忘了，我只比岳爷小了九岁，我们是同殿之臣。”

“可你指挥作战的方式，简直像初出茅庐的雏儿！”李素叫了起来，“不过你运气倒是不错。”

“说来这个，要像李娘子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虞允文老脸一红，尴尬地一捋美髯，慢吞吞地说道。

他们行走在镇江的江堤上。江中，岸上，都密密麻麻布满的宋军严阵以待。斥候探到的消息是，金军起了内讧，完颜亮没有退路，他命令部队，必须从瓜州渡渡江，失败者绞杀勿论。

“为何我们不迅速攻击对方？”李素迟疑着问。

“那样当然也好，可是刘琦老大人病倒在床，军心不稳，何况我们率领的部队，长途奔袭，也需要休息。”虞允文一捋美髯道，“金军已经吓破了胆，如今完颜亮又被贬做庶人，他法度严苛，你看看会有几个为他卖命？”

入夜十分静谧，江风徐徐，吹过大营，驻守的士兵一阵哆嗦。从当涂败走和州再到扬州，他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粮草辎重，并且短期内无法补给。

虽然一再封锁消息，但主帅完颜亮断了一指，而朝廷更替中他被贬为庶人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所有的士兵都心思惶惶，所有的将军都想逃回上京，向新帝投诚，谋个出身。

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许多人都会从忠诚选择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