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大周后，南唐后主李煜之妻。字娥皇，有国色。晓书史，善歌舞，精通音律，尤擅琵琶，后因病卒，年仅二十九岁。
小周后，南唐后主李煜的继后，大周后的妹妹。姿容秀美，棋艺精湛，后与李煜同被掳入宋宫。
云一緺（简体），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这样的句子，玩味在舌尖，竟有一丝熟稔的感觉。那闲愁几许，仿佛零落初春后的一场梅子雨。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山远天高，烟水寒凉。这样的句子，方才属于他。
乱世狼烟起，那些清丽而寥落的句子，终是被马蹄声声，踏碎一地。连同所有微不足道的深情，零落成泥。
一切的悲剧，都因为那段不可控制的岁月和本不属于他的位置。马蹄声声，踏破江南水乡梦。所有的落红缱绻、薄雾清愁，终于在大梦方醒之后，化为虚无。
如烟如雾，如梦幻泡影。
他似是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中有女声轻唤，温柔绮丽。她的脸，那样近，近在咫尺，待他伸手去触摸时，却倏然破碎，散成无数个冷笑的光影，蛰伏在狼烟烽火后。
他倏然惊醒，一身冷汗。惺忪望去，却是一片空茫。他苦涩地笑了笑，他还是不懂她，似乎从来就没有懂过。他亦不知道，她在九泉之下，是不是依旧怨怪着他？
往事在一刹那间清晰起来，他仿佛看到在南唐的金殿之中，那艳如桃花的熟悉脸庞正对他盈盈浅笑。
记忆美好，让人沉醉。他不愿醒来。
她是南唐周司徒的长女，小字娥皇。尽管长于深闺，才名却为天下知。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为他的父亲李璟祝寿的席宴上。宫娥簇拥中的她怀抱琵琶，娇颜半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青葱玉指上，等待着绝世妙音，流泻而出。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风吹衣袂，余音飘摇。仿佛落花坠流水，搅乱一池春影。音入人心，如碧波余漾。
一曲毕，她盈盈施礼。抬首之际倾国倾城，宛如水中仙。
国主李璟大喜，将后宫珍藏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并为她定下了一生的归宿。她要嫁的人，正是人群之中早已注目她许久的他——才华横溢的六皇子李煜。
烧槽琵琶，凡间珍物。传说出自蔡邕之手，有惊世妙音。三国后辗转流落，终藏于唐宫。烧槽琵琶最终托付于她手，算是不负百年辗转。却不知，琵琶弦如红线般暗牵的那一段，是否亦能不负她花开的等待？
宿命更迭，星辰暗转，最无心政事的他当上了南唐的新皇。放眼飘摇河山，仿佛一场吟风弄月的宿醉。江北十四州已在他父亲手上被割去，而他为了获得暂时的安然闲适，更是步步忍让求全。无心留恋河山事，瞳中尽是佳人色。
江山，流离。那又怎样？人生得意须尽欢，他要的，只是不耽搁一刻以享尽快乐。
雪，纷然而落，如跌碎的琉璃盏。散落于指间，一触即灭。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久留。
宫内丝竹管弦，静日绵绵，仿佛太平盛世。觥筹交错间，眼波流转。
那一日的雪夜，推盏之际她醉眼迷离，邀请他同她共舞一曲。尚不知宫外颓势的她广袖拂过，如飘散的一夜飞雪。酒杯在指间把玩，笑意更盛。他戏言，若她能创一曲新调，他便与她共舞。
她展颜，立时叫人铺纸研墨，音律蘸墨，流泻笔端。喉中歌，笔下调，第一片雪花坠落之时，《邀醉舞破调》清丽落墨。
喉无滞音，笔无停思。那小笺在她手下，宛如染了墨迹的雪。她却仍未尽兴，一曲歌毕又作一曲，《恨破来迟调》如月影空来，照亮了今夜的浩雪无垠。
杯酒尚温，她已谱毕两曲。
这样明丽动人的女子，足以为世间增色。闲暇之余仍不忘那一捧螺子黛，她创下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朶的妆容，大气温婉，惊艳唐宫。
宫里宫外的女子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模仿着，只为分得一点得天独厚的丽色。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喜迁莺》
他欣赏着她的丽色，做着美人卷珠帘时的感叹。那父亲疏于打理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国家，他已无力去顾。
日夜笙歌，红袖招展，哪一桩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他心满意足。
那一日，霓裳羽衣的曲谱于风烟中辗转落于他手，却在兵荒马乱中被马蹄踏碎半张。他欣然送给她那半卷残谱，只为博她展颜一笑。
如顾曲周郎得闻知音，他知道她心之所向。果然，她欣喜万分，拿到曲谱后轻捻慢拢，将原本的舒缓之音改作了疾切之声。
曲终一声如裂帛，戛然而止。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仿佛《春江花月夜》那最后一句突兀的凄凉终结，原本的余音绵绵倏然变了调。散佚多年只余残章的《霓裳羽衣曲》，竟这样轻易便被她补全。
两人花前月下赏玩着那余音自见的曲调，却于无尽的柔情蜜意中风闻一句不合时宜的言语。那言语刺耳，如《霓裳羽衣曲》的戛然结尾。
朝中乐师进言说，如此改谱，恐非吉兆！
南唐早已是强弩之末，又何来祥或不祥的征兆以印证风雨飘摇。纵然早知前路万劫不复，也愿倾尽这天下，只为换你一曲残谱霓裳，琵琶缓歌。
他沉醉于她的绝世才貌中，竟不知已日渐西斜。
颓势却日渐不可挡，无论是江山抑或人。
在日渐倾颓的国势下，她生了重病，终日卧床不起。家中的妹妹嘉敏已然长大，前来入宫探望她。
那一日，嘉敏在画堂小憩，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衫，宛如湘云醉卧的娇憨无忌。这场景恰巧被他撞见，春色摄于眼中，仿佛妙不可言的春闺图。
那一片裸露的莹白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忘记了自己仍有一位病重的妻，忘记了他曾经对她一生一世的承诺。唯余一片洁白，在心中如火燃烧起来。
他望着含羞起身的她，悄然附耳，约于今夜再相见。
不过一眼，他就动了心。
不管他是不是爱她，男人都没有理由拒绝一个他感觉良好的女子。更何况，她是她的妹妹，他完全可以以爱她为幌子，去爱那个貌似年轻时候的她的另一个女人。
一切的罪孽，都可以因为像她而得到救赎。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如约而至。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那支素笔，眉如远山，是他为她描摹。如今，他便用曾为她描眉的笔临摹着和另一个女子小心翼翼偷情的模样。曾经的誓言犹在耳畔，许诺的对象却已易主。
李煜，你就是如此来表达自己真心的吗？
嘉敏年幼，她可以不明白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可他，作为一个同娥皇生活了十年的成熟男人，对于自己做下的这些，难道他不懂吗？
他其实明白，但又不愿意让自己明白得这样早。春宵度过后再于满地狼藉中痛悔，显然更合时宜。比起在未尝到鲜时犹豫，他更愿意将那份痛苦留在巫山云雨之后。
一时冲动不过因为见色起意，他不想控制自己。
号称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宝玉终日念念不忘林妹妹，却在见了宝姐姐的半臂雪肌后便不知所以。宫娥无数的他做出这些，想来更如寻常饮水，无需讶异。
可是，两人选择的时机实在太差了。两人幽会之期，恰是娥皇病入膏肓之时。他无论如何不该在此时明目张胆地移情别恋，只因为这不合时宜的幽媾，将一切本可原谅的情愫推向了万劫不复。
此时的娥皇缠绵病榻，惊闻此事后，霎时心如死灰。此时的她病入膏肓，容颜憔悴，正是忧愁多思的敏感季节。恰在这阴雨连天的生命雨季，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君用行动****地证明了自己的背弃。
她终究，还是被他弃置了。
错，错，错。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根本不该取字“娥皇”，虽然预示着日后的命途不凡，可终究要重蹈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的覆辙。她根本不应该让自己的妹妹入宫探望，她不曾考虑过妹妹已然长大，宛然似她，对于那个男人而言，该是怎样致命的诱惑。她根本不该陪伴他夜夜花朝而眼看南唐江山风雨飘摇，她没有看穿他痴情誓言下的风流骨子、多情本性。
如今，国势岌岌可危，她沉疴难愈。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她抬眼，望向金碧辉煌的宫殿，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软弱无力。
有什么，比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结束那段感情来得更决绝呢？如果一切已然不可挽回，那么，她愿意亲手斩断这份情思。病榻缠绵，最需要他在一旁关怀慰藉的夫君却同别人欢好，而欢好之人，竟是自己的妹妹。而儿子又在此时夭折，她对于这世间已彻底绝望。
她从没有哪一日，像此时此刻一样那般期盼死亡。来吧，来吧，所有不甘的伤痛与绝望，都将因死亡的来临，定格成永恒。
她要以死作为自己的解脱，作为对他无尽的惩罚谴责。
他说过他爱她。他用诗文铭记，却用行为忘记。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露出一点怨怪之色。临终前她拉着她的手，说出的话语满是感念。
字字温柔，却如刀犀利，将人心暗割。
她是那样陌生，仿佛同他相交这么多年，从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感谢过。
有一种来自心底的绝望与恐惧陡然升起，他忽然害怕起来，他害怕，她这一生，都不肯再原谅自己。
他疯狂地忏悔着，说着一切自责的话语，只渴望她露出一点悲戚或者怨怪之色。可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她看着他，淡然如水的目光下，是无尽的悲悯。
悲悯着自己，悲悯着苍生，也悲悯着误了自己十年身的他。
那支心爱的烧槽琵琶连同平日戴着的约臂玉环都被她重新取来，以此两件挚爱，同他作别。曾经的山盟海誓，定情信物，如今轻贱如土。情已断，不必空留劳什子，徒惹断肠。裂弦焚稿，作别旧情，宛如蚀骨焚心。
身处皇宫，从不能效仿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她只能用此，表达同他的一刀两断。
至此，她再也不发一言。面朝内间，任凭他如何苦苦呼唤哀求，至死也不回头再看一眼。
因为她怕，最后一眼，死不瞑目。
若执念可以为剑，她情愿将自己一剑封喉。风起剑落，斫向的却不是他，而是己身。
她是矛盾的，她相信着他曾经对自己的情，但又怨怪他的心念不专。如果，他还能悔恨；如果，在今后漫长的后宫生涯中还能想起她一二，那么，也许就足够了。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临江仙》
她就这样匆匆地去了。留下了半世心酸，一生遗憾。
直到此时，他方才意识到，他要失去她了。那个陪伴了他十年的女子，他终于，要真真切切地失去她了。
怀中的温度，逐渐冷却，亦如她的心。他抱着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她去了。一如鹤渡寒潭，唯余凄凉孤影。悔恨如漫天骤雨袭来，他无力抵挡。他发疯一般想要投井，被人救下后又为她写下肝肠寸断的悼文，自署“鳏夫煜”。他愿以一切荣华恩宠和无尽的悔恨为她陪葬，却忘了在她生前最需要呵护时献出全部真心。
他愈是深情，世事便愈是悲酸和讽刺。生前身后，反差竟如此之大。他想要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倾尽一切为她天上摘月，却忘记在平时同她并肩看一场星坠。
他悔，他愧。
而他的愧，也只局限于她病重之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深宫之内长大，他远远达不到对女人、对爱的专一尊重，他的愧也只是在她最需要时，他却选择了背叛。或者说，连背叛也算不上，只是没有完全尽心罢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同嘉敏欢好，早有伏笔在先，并非是简单的一时冲动。
传说在南唐宫中的红罗小亭处有床褥陈设，便是为了他看上哪个女子可以随时尽欢。娥皇生前固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因为同她的妹妹欢好而痛悔一生？他悔的，不是对她的背叛，而是和他人欢好的时机。
一生的愧与怀念，是她留给他的最好礼物。这一切，足可以让他铭记一辈子。伤口终将愈合，疤痕却永世不灭。娥皇深切地知道，她的妹妹，在日后漫长的宫廷生活中，终将取代她的位置。而他，每次看到她妹妹的时候，也会在心底最深处，念起那个已逝去多年的她。那个爱得纯粹而决然的女子。一切因情生，因情寂灭。
她不会知道，在很多年后，在金陵城破，在他即将沦为阶下囚的那一刹，耳畔中竟又隐隐回响起那《霓裳羽衣曲》。
恍然间，他又记起那个早已逝去的影子。她的轻颦浅笑，她的愁眉不展。有一个话音，猛然回响在他耳边：
如此改谱，恐非吉兆！
如此改谱，恐非吉兆！
霓裳羽衣，本是不祥之曲。如此改谱，更非吉兆。
他早该知道。
最后猛然一回身，他决然将那被她补全的残谱掷入火堆。烈焰熊熊，吞噬往昔。灰烬顺着席卷而来的东风扬起，化成漫天齑粉。
过去的一切，终究灰飞烟灭。他抬眼，曦光如火刺目。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在她去世后的第四年，蛰伏许久的婚礼如期而至。那一日，金陵城中万人空巷，只为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在时隔多年后能再次令他那样动情。
不管他的真情是否廉价，他给予她的婚礼，足有倾城之称。
金陵城，人潮如水，山呼万岁。而她，取代了姐姐曾经的位置，同他并肩站在金殿最高处，接受着众人的朝拜。
这是南唐王朝他即位以来以皇后之礼迎娶的第一位女子，后人为与娥皇区分，称她为“小周后”。
最初姐姐入宫时，她才只有五岁。而今金殿之上她成婚之时，恰是当年姐姐嫁给他时的年纪。
一切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周而复始的轮回。轮回的等待很短暂，只有区区十四年。
十四年，红颜枯骨，一别两地。又有一双似曾相识的手，将誓言轻握。是轮回不尽的缘分，还是逃不脱的诅咒？
小周后，从日后她辣手治宫的行为来看，她并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女人。在与姐夫偷情的问题上，决不能以一句浪漫无知开脱关系。你可知，从眉梢眼角斜看出去，那貌似无知的女子，心底又有着怎样的挣扎与不甘？
在她同姐夫偷情之前，史册与家谱上，她无从落墨。全家族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万丈光芒集于一身的姐姐。他们都说，姐姐的才华与美貌，足以使天地增色。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姐姐完美无瑕，而她纵然在哪里稍有些锋芒，也永远比不上名声在外的姐姐。所以，父亲在起名时，也将耀眼夺目的“娥皇”给了姐姐作小字，却给她起了“嘉敏”这样一个平凡而安静的名字。
她所要做的，不过是站在姐姐身旁，做一个安静的影子。从一出生开始，她的角色便已被注定。她站在被众人万般宠爱的娥皇身后，模仿着、渴望着，却从来没有超越过。
她只是在角落的影子。那才是上天给她的安排。
可她不甘。
她不甘事事落于人后，她想要走出姐姐的影子，欣赏着属于自己的碧瓦蓝天。直到那一日，小梦沉酣的她遇见了闯入后被惊艳内心的他。那一刹，她亦怦然心动，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异样情愫在心底缓缓升起。她说不清、道不明，却能明显感知到它强烈的存在。
是他先对她起了念，她第一次以自己的纯洁美貌俘获了一个男人的心。香亭畔，夜生凉，她欢愉地欣赏着姐夫对她的取悦，他却忘了姐姐的存在，此时，她又怎能不生出一丝快意？
原来，俘获一个男人的心，竟是如此容易。
再见到姐姐时，她也不无悔恨。她始终是矛盾的，其中是非，又怎能一言以蔽之？
姐姐去后，她始终不敢面对他。四季流转，四载后，她终于登上凤辇，以高昂的姿态俯视着脚下匍匐的河山。
她做到了。她做到了姐姐曾经做过的。而且，排场隆恩更盛于她。
她扬眉吐气。
夜雨染成天青碧，那一抹碧色，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她灵动的身影。
万紫千红，她独爱碧色，却始终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碧。直到那一日，她见露水浸于寻常的碧色衣服上，竟然格外明艳动人。那鲜亮青葱的颜色，正是她想要的。
从此，南唐宫中竞相收集露水用来染衣，并将那葱翠的颜色叫做“天水碧”。
碧色，介乎于葱绿与冷蓝之间，是最清新的颜色。看惯了朱红与明黄的艳丽，她的一抹碧色恰如雨后最清新的空气，轻吸一口，便直入心底。
他对她依旧是宠爱的，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时常是笑着的，但不是姐姐在世时那发自肺腑的笑。如今的笑，更像是一种麻木。
他得到了她，却活在了对姐姐的回忆中。他变得愈发敏感憔悴，一支曲，半阕词，都能令他想起那个嫣然的侧影。消沉的不只是他，亦是南唐的风雨江山。
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想起了姐姐，竟一时恍惚起来。
小楼听春雨，明朝卖杏花。这样的日子波澜不惊，然而没过许久，便被北地的狼烟马蹄踏碎。
宋军攻城，势不可当。他以最屈辱的方式，肉袒出降。他没有骨气做到独善其身，从此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在最后要离开金陵的那一刻，他倏然转身，回望三千城阙楼阁，将所有美好的记忆，留在金陵城的脚下。
自此，再也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愁如海深，只怕落墨单薄，承担不起许多愁。
烟雨梦境已碎，他们落入苍茫萧瑟的北地。汴京之上，宋宫巍峨。他们第一次以头顿地，拜服在另一个男人脚下。
赵匡胤品行端正，为人慈孝，赵光义却不是良善之辈。有花蕊夫人之事在先，此时望见清新妍丽的小周后，他再次蠢蠢欲动。
那一夜，烛影斧声，他成功即位后，以皇后之名宣旨召小周后入朝觐见，这一去，便是十几日的不复相见。
曾经高贵清雅的天水碧衣衫，被那肮脏的手狠狠撕开。她徒劳而屈辱地躲避，却终在他的威逼下将自己的冰肌玉骨，生生化作填充他欲海的皮囊。
李煜已察觉到不祥，将徒劳担忧落墨于潦草诗词后，除此之外，他无动于衷。直到十几日后小周后回来，望见她憔悴受辱后的模样，才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望着她，茫然无措。
世间所有疾言厉色的指责面对着他如今的懦弱无能都失了颜色。他空有皮囊在世，却无傲骨支撑。没有气性，没有胆魄，甚至连作为男人的一点刚勇都杳无痕迹。宋宫之中他若能为红颜冲冠一怒，纵然以卵击石，却能彰显男人最后一份气性与尊严。
可是没有。寻常匹夫所有的一丝豪壮血性，在他身上，消失殆尽。
曾为九五之尊的南唐后主李煜，如今望着自己被侮辱过的女人，讷讷无言。
绝望与屈辱在这一刹那向她袭来，寻常乡野村夫尚有血性保证妻儿安身立命。而今自己惨遭蹂躏，他竟不知所措，一言不发。原来自己这一生，竟是错付了这样一具不配为人的皮囊。她大哭大闹，他任由她发着脾气大骂，始终好言好语地承受着。
因为，除了安慰，他给不了她太多。
赵光义的临幸愈发频繁，到了后来竟以她为模，画下春宫之事。映照着悲愤与屈辱之事的，唯有窗外一弯月。
月光澄澈，质朴无瑕。拂过伤痕累累的躯体，直刺心间。
那一日，八月月半月皎洁。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同他共赏旧时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字句哀怨，直透人心。他竟不知，唯有一生的绝唱，方能承担起这绵延愁绪的重量。
他茫然吹着笛，丝毫不知遮掩自己悲酸的心境。她就在他旁边陪伴着，望向天际树梢处的一轮皓月。
月如果不懂人间悲苦，又为什么会以阴晴圆缺昭示悲欢离合之理？月如果懂爱恨纠葛，又为什么千万年如一日地遥遥俯视，却从不曾惊动尘世一分一毫？
月懂，却不理会。同苍茫的天一样，高居在上，俯瞰芸芸众生。一切的生死挣扎都如蝼蚁般卑微，只在月圆月缺间。
那个夜，那样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又想起了姐姐。她薄命早逝，不见国破家亡，所以没有切肤之痛。更不必像她，须一力承担起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宿命。从前她一直觉得姐姐福薄，没能陪伴他到天长地久。如今看来，竟不知是谁该艳羡谁。
当那首词随秋风唱彻整个宋宫时，便成为了他的绝命词。赵光义赐下的牵机毒，让他一梦回故乡。
至此，春花秋月了，春水东流尽。
小周后心如死灰。从此，再不必为苟活而委曲求全。余下的日子里，她将思念酿成月光，当月明如画时，便是她随风而逝的那天。
她在等，等一个同样明亮的月夜。到那时，她再将这残花败柳之身，在月光朗照下，以最洁净的方式还给他。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当年于姐姐病重之时夺夫，如今却要在宋宫受辱，一力承担这人间地狱的桎梏酷刑。她欠姐姐的，终要在有生之年，血债血还。
她审视着这罪愆之身，亦审视着自己流离于世间的命途，恍然如醍醐灌顶。他爱的是尚未得到的自己，也爱去后再无留恋的姐姐。他不会珍惜切身陪伴着自己的幸福，他渴望从未得到过的，亦怀念已经失去的。
那一夜，月明星稀，宛如水墨。她望着那看不尽的月色，心下是无尽的凄凉。隔着那样多年的辛酸路望去，周身的一切都变成了薄雾迷茫。
就在那一夜，她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宿命。银辉如水，为今夜的她薄葬。她死在了宋宫之中，死在了亡国屈辱下，亦死在了自己的轮回报应中。
那一夜，月光格外澄澈。天亮之时，薄雾悄然散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生罪孽，终将以血偿还。她懂得之时，却是花落人亡两不知。
竟是这样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