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偌大的未央宫,上天可曾俯视过她们的宿命。她们如蝼蚁尘埃般卑微,绝望的挣扎呼告不如一阵风,能吹开涟漪,惊动寒冬一丝一毫。而她们的存在,为这寂寞岁月所作的每一寸挣扎,都算什么?
如一粟之渺于天地,如蜉蝣之暮死朝生。那样多炽烈的情感,终在一夜荒芜后,漂泊成风。
她终究是被辜负了。
伸出手,夜风冰冷,似这每一处无人问津的温度。夜风拂过,将不甘与绝望刻在骨子里。她忽然有着莫名的恐惧,她恐惧这方生方死,无人问津。
若她资质平庸,自可以怨天尤人,接受这无从更改的命途。可她不是。她不是姿容陋质,不是平庸之辈。她是国色天香,是心高气傲,是姿容婉丽绝色无双的王昭君。
如果,上天既注定这无可奈何的结局,又为何偏要赋予她这一身落花流水空皮囊。若要让她以绝色震惊世人,又为何让她无从改写这汉宫之中的幽幽岁月?
她不甘心!
寒意透骨而来,泪无声地落下。三年空寂岁月,她亦芳华渐晚。是不是,从此都可以心如死灰,接受这本不属于她的命途?
天边有流星坠落,将答案落墨成璀璨天书。如流星划过苍穹,不被珍视的,所以傲然毁灭。纵然粉身碎骨,也要那一刹的光耀夺目。
那一刹,她已懂得。所以,在需要五名宫女出塞和亲的圣旨传来时,她立足起身,决然请行。
和亲的消息仿佛于高峡深渊处进退不得。一方是无人问津的寂寞岁月,却仍可残存一分希望安稳度日;一方是风高浪险,却仍有一片未知的柳暗花明。
她决意,纵然洪流滔滔命不可抗,也要以决然为注,留下属于自己的字里行间。
那一夜,揽镜自照,独赏芳华。她用整整一夜的时间,为自己描画下这绝世姿容。妆毕,点绛唇,她仔细审视着铜镜里的脸,也审视着自己被辜负的年华。
铜镜里是一张陌生的脸。同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宫娥宛然不似。决然、凛冽,还带着对辜负这宿命的金殿的不屑一顾。
洗尽铅华,她是隐于一隅的宫娥;浓妆艳抹,才是那个足以倾世的绝代佳人。
铜镜里。尘世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她沉吟着。等待着明日反戈一击。
元帝,她已整装待发,你可全然准备好了吗?
回眸之际,已是第二日艳阳时。许多宫娥的脸上泪痕未干,唯有一人低眉而立,不喜不悲,神色莫测。
她敛眉等待,等待着那个一生中最扬眉吐气的时刻。
当她被礼官推出,作为珍贵的献礼奉送给匈奴呼韩邪单于时,原本低着的头昂然抬起。只那一刹,她听到来自无数人口中的低呼,金殿之上,风云变色。她知道,来了,她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那一刹,仿佛有万千艳光从她身上迸射而出。她的美艳,凡人无从抵挡。金碧辉煌的汉宫,刹那间失了颜色。
龙椅之上的他倏然被灼了目,那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捏握住龙椅,却最终无力地垂下。悔恨与惊愕铺天盖地而来。阅美无数的他从未有过如此惊愕狼狈之时,而如今,面对着那默默无闻的小小宫女王昭君,他错愕当地,不知如何言说。
迟了,太迟了。迟到两人对面相逢,他却无从将她纳入怀中。
金殿之上,眸光之中。昭君与他狭路相逢,无从幸免。
惊艳穿心而过。瞳孔倏然张大,只那对视的一刹,他已然明白了她的复仇。以惊世美貌、倾城之容向他的不能慧眼识人,也向自己荒芜的年岁复仇。
美貌如劈天长剑,令天地倏然暗淡失色。唯有她的容貌熠熠,震慑整个汉庭。
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耸动左右。
元帝,她的美,你终于知晓了吗?
你可知,那样凛冽的美,恰来自被辜负后心灰意冷的决然?
她冷笑着回眸,看着金殿之上他错愕痛惜的样子,她欣赏着他被自己的美貌狠狠刺痛的模样。她的一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扬眉吐气过。原来,那个一直以来高高在上掌控她们宿命的人,面对着自己的美貌,竟也有如此软弱无力时。
她想恣意地大笑,却有两行清泪从面颊滑落。她以自己的下半生,成全了这九天十地的赌局,只为博得他的一回顾。与他的对弈她大获全胜,可残局又该谁来收?她以自己的美貌为剑,狠狠地刺痛他的心,灼伤了他的目。她杀伐汉宫时才发觉,那把剑是从自己心尖拔起的。她要他鲜血淋漓,却不顾自己体无完肤。
那样多的等待,那对自己后半生命途的决然弃置,只为了这一刻的惊艳夺目。所有的委屈与不甘一朝迸发,所以光彩夺人,震慑汉宫。
当他的瞳孔倏然张大,脸上错愕惋惜的表情不言而喻,她知道,她赢了。
可是,那样貌似酣畅的复仇下,因有着太多怅憾与错过,所以始终不曾快意。
人生或有很多机会,但有关两人相遇的,只要错过一次,即成陌路。
心莫名地疼起来。为这不被珍视的宿命和不得不走上绝路的逼迫。如果当初,她在自己进宫之后能立刻承恩泽,是不是就不必再有今日的切肤之痛?如果,如果他在几天前能将那些备选宫娥亲自过目,也定然能发现其中倾国倾城的她。如果他当时挽留,她可还会这样决绝地走?
也许,她仍旧会的。真正的美从不勉强,理应来自两心最初相遇时的触动。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他终究只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不曾给予她片刻花开。如今的这一切,是她自己争取的。她将自己推入这无可逆转的结局,只为那一刹的绚烂夺目。
她光耀万丈的生命,已在那金殿之上,那所有人目光被刺痛的时候完结。而此后的风沙万里、月黑风高,须她一力独挡。
最后一回眸,将一个冷艳的笑留下。泱泱汉宫,从此诀别,不复相见。
她走了。一去不回头。
有多少不被珍视的生命,在错过之后才枉然嗟叹;有多少被逼走向无可挽回的悲剧,皆因这不被珍视的人生。
一切的拼搏抗争与决然,只为了抗拒那份无从改写。所以孤注一掷,所以飞蛾扑火,所以将几载不甘与幽怨化为锋芒,斫开那金碧辉煌、高高在上的大汉未央。
昭君,是她将自己推向了这绝路,塞外风雪如刀,黑夜如渊。
那是一方新天地,待她只身闯荡。
风萧萧,路漫漫。她似孤绝侠客,独来独往;又如义士出征,一去不还。
漫漫的和亲征途中,她一袭红袍,手中所执,是见证了她三年荒芜岁月的琵琶。音如剑气,撩拨时如剑出鞘,惊落飞雁。从此,人们称其为“落雁”之容。
踏入匈奴之时,风沙扑面而来。她心中忐忑,不知胡人粗鄙,可能懂得她的绝色?
然而,两人对视的一眼,打消了她的一切顾虑。单于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美,却仿佛不曾读懂。她是美的,风华绝代,姿容俊秀,可那无双的美中却带着凛冽的风霜,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倔强。他不懂那样柔弱如水的娇躯下,如何会暗藏着金戈铁马、狼烟风霜?
他不知,这样的美,凌厉、绝艳,只一眼便有窒息的痛,恰来自走投无路的决然舍弃。
只因那份倔强与不甘,让她独辟蹊径、遁走他乡。固然身处大漠风寒雪冷,却只要有赏花惜花人,便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从此,她将此身都付与大漠孤烟、风沙落日。单于深慕她的美,封她为宁胡阏氏。
她希冀了那样多年的元帝,终究,只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
她并不后悔以半生燃烧的代价换取那光耀万丈的一刹,她心痛的是这流离的宿命和无从改写的悲凉。她并非后人所标榜的识大体的女子,她只是一个不甘于屈服这荒芜岁月的女子。纵然如飞蛾扑火,也只为求那足够点燃一世的暖。
她拼尽一切所换来的,不过是为了抵抗这不被珍视的生命。连弃置都不是,她的宫中岁月从未留下过这样浓烈的情感。她是蜉蝣,是蝼蚁,任凭她在生活的泥淖中苟延残喘,都不曾惊动他一丝一毫。
世人总注意她惊世的美,却忽略了她骨子中的凛冽决然。无论是决意出塞还是留守胡地,她从来像个斗士,那样以身作祭,义无反顾。她傲然而决绝,只因不能忍受那不被珍视而枯萎的岁月,所以甘愿以性命作注,连通匈奴和大汉。
她并非意气用事,只是太过怜惜自己,不忍看着那生命在从未开放之际便萎谢。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感伤的是花事已了,却不知,她在乎的只是哪怕一刹的芳华。只要曾经被珍视过,甚至有一面之缘,便一生无憾。
可岁月付与她的,只是死寂的无人问津。正因为这份不甘、这份不屈,所以她以美貌为剑,剑锋所指,是那被荒芜的年华。那一刹,她的美艳令天地覆翻。
够了,她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此生此世,再难开解。
那金殿之上冷艳孤傲的一回身,她用三年岁月完成了自己的华丽蜕变。过程固然撕心裂肺,却仍有诀别之时的扬眉吐气以证初心。若无对于汉宫长乐未央的决然舍弃,又怎能有这塞北胡地的柳暗花明?
既然不被他、不被这无情的汉宫所珍视,她又何必要以这惊世容貌再成全一次他的不曾慧眼识人?她以这天下为一场豪赌,以年华和容貌作注。
全部身家性命在此,她孑然坦荡,来去无牵挂。
真正的眼界,不在于身处逆流审时度势,而在于跳出这一切,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从来以为,恩宠只有夺与不夺,却从未想过,竟有女子能跳脱出这狭隘的圈子,对他的青睐不屑一顾。
后宫之中,不过随波逐流。从没有过像她这般大胆决然的女子,仅因一片不经意的落叶,便将整片汪洋搅得天翻地覆。她以此一苇杭之,飞渡忘川、跋涉苦旅,终于到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彼岸。
她以身作则,告诉万千后宫中的女子:
如果,环顾四周,汉宫已无路可走,那么,就让自己重新开辟一方新的天地。
因这不甘的独辟蹊径,她生命的大幕从汉宫风云化为匈汉天下。她的世界亦从狭窄的掖庭化为了更加广阔的大漠苍穹。
女子的世界不只有男欢女爱,更可有家国天下的万丈豪情。她以身作碑,将和平的誓言刻下。
她要守住这一切,守住这月白风清。如守护曾经希冀的爱情一样,守护它直到天荒地老。她还是那个以绝世容颜睥睨天下的小女子,是那个对汉宫与皇上都不屑一顾的王昭君。
纵然前路是风沙漫天,身后却有绵绵碧草,直至汉家。
她决意,将自身化为蜡炬,照亮离人来时路。
出塞,固然前路坎坷,却仍有一份自矜,留守在自己的月白风清后。纵然不被珍视,纵然无人问津,也仍有安然的姿态足以审视人生。
且以本心将艰难岁月一力守护。果然,那天涯海角的初识相遇,已是倾城时。